火中“逃生”的清秋

孫建偉/文

火中“逃生”的清秋

孫建偉/文

編者按

《金粉世家》是有“通俗文學(xué)大師”之稱的我國著名暢銷書作家張恨水的代表作，主要描寫了北洋軍閥內(nèi)閣總理之子金燕西與平民之女冷清秋由戀愛、結(jié)婚生子到反目、離異的生活悲劇。

作為一部活生生的豪門貴族興衰史，作品問世之初就被譽為“新紅樓夢”，在“金”和“粉”的奢華背后，北洋軍閥的勾心斗角、封建大家的妻妾傾軋、放蕩腐朽的沒落生活，都在崩析與重建的邊緣搖擺?！督鸱凼兰摇纷詈蟮囊话鸦鸩粌H毀了金家，也使得燕西與清秋一段曾傳為佳話的情感由此落幕。

張恨水其實對金粉世家早就安排了傾覆性的結(jié)局。那場大火是一次預(yù)演，是為清秋最后逃離金府的一個鋪墊。嫁到金府之后，清秋一直自我封閉著，因為只有封閉才能保持她自己。逃離或者出走，是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永恒主題之一。清秋要擺脫自我封閉的困境，逃離是唯一之選。清秋進了豪門，錦衣玉食，無所不有，其實她的身心已被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她裹著錦繡，卻似戴著重枷。她的精神世界終有一天被消耗殆盡。不能離開，只能忍受，只能壓抑。在一個官宦大家庭，清秋的我行我素和獨立不倚，不是金家要的，更不是她老公金燕西要的。那什么是清秋離開的理由呢？這場突發(fā)的大火給了她一個難得的機會。你看這火勢，愈演愈烈，“幾十丈高的火焰，火頭上的紅煙，卷著團，向長空里直冒。零碎的火星，在煙中間亂飛?！苯鸺疑舷拢私鹛?，全是手足無措的。

再看紈绔少爺燕西的院子里，“屋頭上的火焰，向天空亂噴，滿院子火光熊熊，全讓濃煙彌漫著。樓上幾間房子，一大半都遮著了黑煙，分不出窗戶房門來?！边@座屋子的最終毀滅，也早已被作者預(yù)設(shè)。不過當(dāng)時燕西還是想到了他曾經(jīng)苦苦追求的妻子清秋。這女子孤傲，清高，正是這點像吸盤一樣把金燕西的五臟六腑都吸住了，他終于追到清秋，走進婚姻殿堂。火災(zāi)之際，他喊著清秋逃命，沖進她的屋子，屋子被團團黑煙圍困，但她卻罔顧他的叫喊，連頭都沒朝他回一下。燕西再次沖進屋子，搶出了自己存放現(xiàn)款支票的箱子?；饎菰絹碓矫?，燕西還在為這只箱子搏命，倒是他的仆人李升看出了生命和財產(chǎn)孰輕孰重，幫著主人逃過一劫。

似乎還不覺得過癮，消防隊到來之際，張恨水再次渲染火災(zāi)的威猛，“看那火焰沖上天空，大半邊天，都是紅色。在火光中，墻頭和屋頂上站了很多人?！垡娔菢巧系幕鸸?，一伸一縮，極力和水抵抗。墻后面的火光，兀自卷著幾十丈大小紅煙團，慢慢上升，火勢還未見少煞?！弊罱K火被撲滅的代價是，燕西的屋子倒坍了。人群中唯一還能保持定力的金太太也只能望屋興嘆，阿彌陀佛了。

遭遇了一場大火的金家還算幸運，也算這則愛情故事的一段殘酷終曲。最后悲涼的結(jié)局也全在此中了。一個貴為內(nèi)閣總理公子，一個布衣之女，竟能結(jié)合成婚，還居然得到總理大人的允許，本身就是一樁奇聞。如果說這種“驚世駭俗”是張恨水刻意營造的博取眼球的套路，倒不如說是一種坊間夙愿。這種“王子與灰姑娘”的故事就是被無數(shù)次演繹，卻還能賺足眼淚，現(xiàn)代文學(xué)和當(dāng)代文學(xué)皆蔚然成風(fēng)?！盎稹苯琛帮L(fēng)”勢，市民的同情譴責(zé)、傷感繾綣全在一場鬧哄哄亂糟糟的大火中得到了宣泄。清秋才貌雙全，嫁入豪門仍不失本性，但燕西逐漸真情向假意蛻變，清秋并不責(zé)怪燕西，反而獨吞苦酒。她的欲哭無淚，惆悵哀怨是張恨水賺取讀者眼淚的“言情”招數(shù)，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又把這助推到一個高潮。這場大火對金家是災(zāi)難，燕西的房子也在大火中湮滅，對清秋則是解脫的絕佳之機，她終于可以趁亂抱著兒子出走豪門?；鹬小疤由逼鋵嵾h(yuǎn)遠(yuǎn)超過了它的本義。逃出的不僅是生命，還是一個新的期許。這也許是張恨水能給這位讓人垂淚的女子的最好的安排了。出走之后，清秋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回歸平民生活。作者對獨立人格的理想呼喚也在這場火災(zāi)中獲得了升華。

《金粉世家》里的火

也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時候，突然怕人的聲音，突破了寂寞的黑夜，只聽得說：“不好了！著火了！不好了！”金太太聽了這話，猛然向上坐了起來，眼前通亮，滿院子都是紅光，所有院子里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抬頭看時，只見屋后頭，冒出幾十丈高的火焰，火頭上的紅煙，卷著團，向長空里直冒，同時那零碎的火星，在煙中間亂飛。因為火勢是這樣猛烈，只聽到一種呼呼的聲浪，猶如刮風(fēng)一般。金太太哎呀了一聲，轉(zhuǎn)身向外院走。跑了四五步，覺得不對，又向屋子里跑，口里也情不自禁的喊著不好了。這時，金家男女，都驚醒了，里外亂跑。金太太定睛一看，火在最后進堆東西的空房起來的，到前面還遠(yuǎn)。便站在院子當(dāng)心，用手亂揮著道：“大家不要驚慌，叫人打電話到消防隊。各人先把貴重東西撿撿，再向外搬?！?/p>

……

燕西跑到自己院子里，只見那屋頭上的火焰，向天空上亂噴，滿院子火光熊熊，全讓濃煙彌漫著，樓上幾間屋子，一大半都遮著了黑煙，分不出窗戶房門來。燕西一想，清秋還在樓上呢，這個人脾氣很倔的，不要還鉆在樓上沒有下來啦。如此想著，且不進房間，就順著樓梯，直沖上樓去。不料那樓梯口上的房門，竟是大大開著的，由門里沖了進去，已是覺得煙味觸鼻，令人承受不住。尤其是兩只眼睛，熏得不好受。這樣看來，清秋在屋里面，那如何受得了？禁不住口里喊了起來道：“清秋！清秋！不逃命去嗎？”喊著，直沖進屋子里去，這屋子里，電燈雖還是亮的，只因黑煙重重包圍，也不十分清亮，在外屋子里，卻看不到里面屋子。外面屋子無人，伸頭看看里面屋子，黑煙更甚，也是沒有人。她不是一個傻瓜，其余的屋子，自然是沒有人。樓下還有許多東西，趕快跑下樓去拿東西要緊。也不再喊清秋了，連竄帶跳，跑了下樓去。自己剛下樓梯，身后卻也有樓梯一陣響，回頭看時，有陣小孩子哭聲，一個女子由走廊下一踅，已跑出院子去了。燕西看到，心想，那豈不是清秋？我在樓上亂找亂嚷，她為什么倒不作聲？因又喊道：“清秋！清秋！你不來拿一點東西走嗎？”然而在他這樣喊時，人已經(jīng)走過了回廊，出院子去了。

不但是沒有回聲，而且頭也不曾轉(zhuǎn)過來看一看。燕西見她如此，也不再去追問，在煙霧中奔進了屋子，先把自己放現(xiàn)款支票的那個箱子拖了出來，帶跑帶拖，搶出了房門。一看樓上，已經(jīng)有一角屋檐，沾著了火焰，火聲風(fēng)聲，呼啦作響，已是鬧成了一片。似乎是救火會消防隊的人都到了，外面已經(jīng)發(fā)出了軍號聲警笛聲，同時救火人的呼喊聲。燕西生平不曾搬過什么笨重家具，這時兩手一身，和一個箱子廝搏，渾身是汗，再被聲音一驚擾，人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加上那火焰頭上冒出來的火星，四面紛飛，灑到院子地上，更是嚇人。燕西要走，手里放不了那只箱子，不走，又站不住腳。正在萬分為難的當(dāng)兒，只見煙火叢中，一個人跳了進來，高聲叫道：“七爺！七爺！快出去！火打后面來了！”燕西聽那聲音是李升，便道：“快來罷，我這只箱子?！闭f著氣喘喘地將箱子拍了兩下響。李升這時已看得清楚，跑上前來，舉起箱子，向肩上一背，頓著腳道：“七爺，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別耽誤了?？熳呖熳?！”燕西見李升已經(jīng)背了一個箱子，自己手上是空著的，卻待一轉(zhuǎn)身進去，再背第二只箱子，李升伸出手來一把將他衣服抓住，喊道：“怎么著？你不要命了嗎？”燕西聽到李升口出不遜之言，也有點氣，便道：“你怎么回事？”李升依然抓著他的手道：“我的爺，你也看看前面是一種什么情景，還能走過去嗎？”說著，也不管燕西同意不同意，一手拉住肩上的箱子，一手抓了他的衣服，拼命地向外奔。待燕西奔出那里院子門時，只聽到轟隆隆一聲，也不知道是倒了墻，也不知道是坍了屋，只覺那火焰向四周一撒，煙霧里夾著許多灰塵，向人身上直撲了來。燕西看了這種情形，也覺再耽誤不住，只得跟了李升跑。

（欄目編輯：譚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