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天使的翅膀在飛翔

于丹

看那天使的翅膀在飛翔

于丹

在大家眼里，于丹是著名學(xué)者、教授，但在她看來，母親和女兒才是自己真正的老師。女兒上小學(xué)了，經(jīng)常有模有樣地“教導(dǎo)”于丹：“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p>

天使的翅膀在飛翔

女兒出生后，我一直都在向她學(xué)習(xí)，她成長的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邏輯。她兩歲多時，我?guī)еw機(jī)?？粗洗巴獾陌自疲畠赫f：“媽媽，我們?nèi)ネ饷嬗冒自贫蜒┤税??！迸畠旱闹庇^性思維，讓我覺得生活如同童話。我最喜歡和女兒玩看圖講故事的游戲。她在紙上隨便亂畫，我根據(jù)畫的內(nèi)容給她講故事。

那天回家，我把包扔在茶幾上，疲憊地靠在沙發(fā)里，對女兒說：“媽媽好累啊?！迸畠赫f：“那我給你畫幅畫吧。”我很納悶，她能畫什么呢？聽她的語氣，似乎畫可以為媽媽解乏。結(jié)果，女兒畫了四個太陽。我說：“天上四個太陽，它們出來了?！敝v完這句話，我實在不知該講什么了，就說：“你來給媽媽講吧?！迸畠赫f：“四個大太陽就是四個天線寶寶，它們擁抱在一起，說‘你好啊’。”我接過話茬：“四個太陽，一個金色，一個紅色，另外兩個是什么顏色？”女兒回答：“一個是淺綠色，一個是淺藍(lán)色?！蔽覇枺骸盀槭裁茨?？”女兒說：“淺綠色的照耀著草地和樹木，淺藍(lán)色的照耀著大海?！痹谂畠旱南胂笾?，我的疲憊感很快就沒了。

中醫(yī)認(rèn)為，小孩子頭疼腦熱盡量不打點滴、不吃西藥，用一些偏方就能解決。每當(dāng)女兒發(fā)燒、咳嗽或感冒，母親就拿兩枚雞蛋，用大片的生姜和一把艾葉包裹起來煮透。雞蛋殼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鈣，表面有大量細(xì)微的氣孔，可以充分吸收生姜和艾草的熱性。母親用這樣的熟雞蛋在女兒的小肚子上左轉(zhuǎn)九圈、右轉(zhuǎn)九圈，再在后背上下各滾九次，如此反復(fù)，直至雞蛋變得溫?zé)岷?，裝在女兒兩只小襪子里，讓她用小腳心踩著，把涼氣拔出來。早上一次，下午一次，翌日清晨就能完全康復(fù)。仗著這個老偏方，我們很少帶女兒去醫(yī)院。她從小就會磕磕絆絆地說：“該滾蛋了！”很多次不小心，裝雞蛋的小襪子從女兒的腳丫上滑落，我們就逗她：“喲，你下了兩個蛋呀！”女兒長大后，我們還常拿這件事說笑。

女兒3歲那年秋天，我買了一兜子大閘蟹。煮熟后，我從蟹殼里掏出一勺蟹黃，滴上一點姜醋，滿地追小不點兒，說：“乖，過來吃一口，就吃一口。”這時，我母親也掏出一勺蟹黃，多放了一點姜醋，在后邊追我，說：“丫頭，你等等，吃上這一口，再去追你閨女?！蔽乙幌伦鱼蹲×?，立馬熱淚盈眶。我停止了追逐，乖乖地張開嘴，讓母親把飄溢著清香的蟹黃送過來。淚眼中，我看到母親手上的老年斑更多了，顏色更重了。

女兒常常跟我說：“我跟媽媽、姥姥是在一塊兒的?！痹瓉恚匆娺^我生她時留下的剖腹產(chǎn)疤痕，也看過我母親生我時留下的剖腹產(chǎn)疤痕。女兒知道，很多年前，她住在我的肚子里，再很多年前，我住在她姥姥的肚子里。女兒的邏輯教我一下子意識到，很多年以前，我的母親也住在我姥姥的肚子里。我似乎一下子感悟到生命的循環(huán)和微妙。

中國的詩詞節(jié)奏很美，女兒曾多次問我：“詩和詞是不是一回事？”我說：“你會背杜牧的詩《清明》，可讀成‘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就是一首詞。”這本是一首七言絕句，28個字，我沒改動一字，只是改變了斷句位置。女兒馬上明白了：“詞是長長短短的詩?！蔽艺f：“對，詞就叫長短句?！迸畠赫f：“那我喜歡詞，詞比詩好聽?！蔽倚α恕４_實，詞錯落跌宕，節(jié)奏聽起來很美。

血脈里的眷戀

我的父親舊文人習(xí)氣很重，對老婆孩子有種深深的寵和疼。我10多歲時，他在外地工作，中秋不能團(tuán)圓，就托一位叔叔給我們捎回了禮物：燒雞、點心、月餅、小吃，還有一個漂亮的大洋酒盒。我抱起盒子，感覺輕飄飄的，就說：“媽媽，爸爸給咱們帶了一只空盒子！”母親像個孩子一樣，一把按住那盒子，然后輕輕搖晃，聽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不是空的。母親說：“先別拆。這么輕的盒子，你猜猜爸爸帶的是什么？”我們就猜啊猜，會是什么呢？真猜不出來。我們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是一枝桂花。那是父親爬到單位大院桂樹上，專門砍下來的一大枝桂花。

當(dāng)時沒有花泥，父親怕細(xì)碎的花瓣干枯，就跑到醫(yī)務(wù)室，費了不少口舌要來脫脂棉，在花枝的底部包了一層又一層，棉里蘸滿清水，外面裹上許多層保鮮膜，再套了兩層塑料袋，放在這個盒子里。桂花枝中間，放著一張小卡片，上面用蠅頭小楷工整細(xì)密地抄寫了杜甫的詩歌《月夜》。

母親摸著那張卡片，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著，一滴滴清淚打在上面。我成了“未解憶長安”的小兒女，而母親在皎潔的月光下，憧憬著“雙照淚痕干”。那一刻，我躺在母親懷里，感到無限溫暖。從那一刻起，父母間的真實故事，使我相信并向往著美好的愛情。父親一封又一封地給母親寫信，一律蠅頭小楷。在過往的歲月里，它們像一個又一個溫情的鏡頭，讓人雀躍，卻只在內(nèi)心里歡呼。如今，母親仍保存著那些逐漸泛黃的卡片和信箋。

從小到大，父親給我的印象都是嚴(yán)厲。我似乎是大觀園里的賈寶玉，姥姥如同賈母一樣寵我，而不常回家的父親每次回來都帶回許多書，還要查我的古詩文和練字。在我的眼里，他就是賈政。直到我上了大學(xué)中文系，讀了研究生，我寫的每一篇論文，父親都要逐字逐句地幫我修改。這種修改，不僅涉及文章層次，更有表述順序。因此，我最后的文章，往往要多出很多字。說真的，直到父親辭世，我在心里都對他有一點點畏懼。母親最近告訴我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把我驚呆了。

那年父親六十大壽，北京天寒地凍。我當(dāng)時正讀大學(xué)，中午從學(xué)校騎自行車回家，買了一個大蛋糕。跑上四樓，我興奮地喊道：“爸，我下午去上課，等我放學(xué)回來，晚上給您過生日，咱們吃這個大蛋糕?！备赣H瞥了一眼，說：“嗨，這都是你們小孩吃的東西，我才不吃呢?！蔽倚南耄骸袄习忠蔡唤o面子了?！钡吹礁赣H笑了笑，我也沒多想，吃飯后就去上課了。放學(xué)回來，母親已經(jīng)取出蛋糕，我們說說笑笑地一起切起來。上面還有我用楓葉貼在白卡紙上寫的詩。那是我專門給父親做的生日卡。父親的六十大壽過得很熱鬧，他雖然嘴上說不愛吃蛋糕，但還是把一大盤子蛋糕一掃而光。

最近，母親卻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那天下午，我上學(xué)后，家里來了一個世交家的孩子，父親順手就把蛋糕送人了。離我放學(xué)不到一個小時，父親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坐立不安，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當(dāng)時，并不知情的母親問：“你怎么了？”父親小聲地說：“我犯錯了，蛋糕是丫頭給我買的，我不愛吃也不能送人啊。你快幫我想想，蛋糕盒是什么顏色？什么牌子？卡片上寫的什么字？”母親也焦急起來，兩個人拼湊著關(guān)于蛋糕的信息，父親騎上自行車，頂著寒風(fēng)滿大街尋找他根本不愛吃的蛋糕。我回家前的一刻鐘，父親拎著一盒最相似的蛋糕，呼哧呼哧地回到家，以最快的速度，模仿我的筆跡寫下了內(nèi)容相近的一首詩。聽完母親的講述，我淚如雨下，為我一直誤讀的父愛。

學(xué)會超越愛

我參加工作后，母親漸漸變老，但閑情逸致絲毫不減。我每天都有大量的事情去處理，講課、寫稿，尤其是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等欄目，通過《論語心得》《莊子心得》系列講座，掀起了世人學(xué)習(xí)經(jīng)典的熱潮，我更是忙得一塌糊涂。

一天凌晨3點，母親把我喚醒了。我困得睜不開眼，問：“媽，您有什么急事？”母親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覺得今天的月亮太好看了，你能跟我去陽臺上賞月嗎？”沒辦法，我只得穿著睡衣，迷迷糊糊地跟母親走到陽臺上。母親望著空中一輪圓月，深情地說：“丫頭，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多美啊。”我迷糊的內(nèi)心剎那間清醒過來，雙手不由摟緊了母親。站在乍起的秋涼中，月色美不勝收。我知道，錯過今夕，它就永不再來。月色如此，其他事物亦然。

我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離社會角色最近、離責(zé)任最近，卻離風(fēng)花雪月最遠(yuǎn)。女兒還不懂這些大道理，但只要看見月亮，也會像姥姥一樣驚喜萬分，大叫：“哇，媽媽，你看，月亮！”

現(xiàn)在，母親年逾八旬，只要一下雪，就會端著相機(jī)，喜滋滋地跑出去拍雪景。女兒說：“姥姥，您是標(biāo)準(zhǔn)的‘文藝青年’，很有范兒?！蹦赣H呵呵地笑。這些看似“無用”的美好，被母親和女兒時刻提醒著。她們就像兩面鏡子，照見我本真的內(nèi)心。

現(xiàn)在，從女兒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幸福的規(guī)則。一個規(guī)則是，幸福和成長有關(guān)，有未來，有憧憬，有希望，有夢想，就會有幸福感。在母親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幸福的法則，幸福和知足有關(guān)，看到現(xiàn)在比以前好，對當(dāng)下有感恩之心，就會有幸福感。一位學(xué)生對自己的一切都很悲觀，我對他說：“你知道我這一刻有多么樂觀、多么感恩嗎？盡管下了課，我會直接趕到醫(yī)院看望生病的母親，但我相信她比昨天晚上好。看完媽媽，我還要趕回家照顧發(fā)燒的孩子，但我相信她比早晨要好。我會看見，一個叫我媽的人和一個我叫媽的人，她們今天會越來越好，就像這個春天一樣，我難道不感恩嗎？”

下課后，一個大眼睛女孩把我叫到一邊，羞澀地遞給我一件禮物。我輕輕地打開，看是一個玻璃罩下的十字繡，一個齜牙咧嘴的小女孩舉起胳膊，一位優(yōu)雅的女人彎腰，手里拿著針。我問：“這是打預(yù)防針嗎？”她說：“我是躲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筒一針一針繡出來的。你自己回去看吧?！迸R走，她又特意囑咐道：“一定要喜歡喲?！蓖砩匣丶液?，我發(fā)現(xiàn)玻璃罩下藏著一張折疊得很小的卡片，上面寫著：“丹丹（學(xué)生對我的昵稱），你知道畫面上是什么嗎？所有孩子都是天使，因為翅膀折斷落入人間后，他們依然心懷天空的夢想。只要成年人不輕易指責(zé)他們，并給天使縫補(bǔ)翅膀，他們還是可以飛翔的。我慶幸遇見了你，你的鼓勵給我重新縫上了翅膀?！?/p>

那一刻，我突然無比感激起女兒和母親，是她們教會我像愛天使一樣愛每個孩子和老人。

編輯/黃書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