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惘依舊

葉嘉瑩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誰道閑情拋擲久”，這是很妙的一句詞。 “閑情”是這句所寫的主要內(nèi)容。憂來無方，我并不愿意有這樣的閑情。所以，我曾經(jīng)掙扎，曾經(jīng)努力，要把這閑情拋擲。這是第一層意思。而且我曾經(jīng)努力了很久，是拋擲久，這是又一層意思。可是，你看他的開頭兩個字，“誰道”，是誰說我真的就拋擲了？是想要拋擲而沒有成功。

他說：“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蔽乙詾槲业拈e情拋棄了，可是當(dāng)春天回來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那一份感情——惆悵還依舊。彼此呼應(yīng)?！罢l道閑情拋擲久”，是筆法的盤郁?！懊康健保耙琅f”，也是筆法的盤郁。

馮延巳的詞是最有悲劇精神的。就是說他有一種在痛苦之前執(zhí)著而且不放棄的精神。所以，他說“日日花前”是“常病酒”。為什么呢？因為有花的日子不多，今天能夠有花在你眼前，你盡管是已經(jīng)病酒，已經(jīng)沉醉了，你也不要推辭。就因為對花有這么珍重愛賞的感情，我不能夠我不忍心看到它的零落，我在它有花的時候就要欣賞它。他說“不辭鏡里朱顏瘦”。

這樣的詞句有什么特色？它表現(xiàn)了幾點特色。一個是“不辭”兩個字。他是在艱苦困難之中，有一種奮斗有一種掙扎的努力。不甘心就失敗下去。我最后雖然失敗了，但是我掙扎奮斗過了，這是“不辭”兩個字所表現(xiàn)的這種執(zhí)著的在苦難之中掙扎的精神。還有“鏡里”兩字，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自覺，是一種反省，他的悲劇性格是帶著反省色彩的。有的人莫名其妙地就走上了一個悲哀的下場了，馮正中不是的。他說我花前常病酒，為它消瘦憔悴，難道我不知道？我知道，在鏡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有反省，有自覺。那你說你就放下好了，他說我“不辭”——那鏡里的朱顏瘦，這是他的詞在感情的意境上的特色。

饒宗頤評這兩句詞說：“鞠躬盡瘁，具見開濟老臣懷抱?！睘槭裁磿疬@樣的聯(lián)想呢？馮正中是一個命中注定了的悲劇人物。他年輕時因他父親的關(guān)系，跟南唐的宮廷有了密切的交往。等到李璟即位，他就一步步官至宰相了。當(dāng)時南唐國內(nèi)有黨爭，在政黨的攻擊中，馮延巳被罷免了宰相，做了三年昭武軍撫州節(jié)度使。他的身世與南唐既結(jié)合了密切的關(guān)系，而南唐是一個必亡了的國家。所以“俯仰身世，所懷萬端”，他內(nèi)心無限感慨，但并不是說我是憂國憂民，我是鞠躬盡瘁，我是開濟老臣。這是別人看出來這樣的感情，馮正中說的是閑情，是惆悵。所以“繆悠其辭，若顯若晦”?！坝粢帧保撬星檫@樣深沉盤郁?！皭韾U”，而內(nèi)心這樣迷茫悲愴，這是馮詞的一種意境。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边@后片的詞與前片是互相呼應(yīng)的?！昂优锨嗍彽躺狭！笔谴禾斓木吧?，這句是呼應(yīng)上片“每到春來”。何事使我惆悵，那河邊的青草，那堤上的楊柳?！盀閱栃鲁?，何事年年有?！彼麤]有寫感情事件，他只說一個愁。這個“新愁”，就是呼應(yīng)了前半首。是以前就有的，我曾經(jīng)努力想要拋棄，可是春天一來，河畔的青草，堤上的垂楊把我這一片憂傷又喚起來了，今春的新愁就是過去的舊愁。

所以，最后兩句就說了，“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蔽覀冃蕾p詞一定要用細微的感受去欣賞，如果不能如此，那么“獨立小橋”不過寫一個人在小橋上站著。他說“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因為沒有遮蔽，沒有屏障，風(fēng)吹到我的衣袖之中，滿袖都是寒風(fēng)。“滿”字是非常有力的。你為什么一個人孤獨地站立在沒有屏障的小橋上接受四面寒風(fēng)的侵襲？為什么要如此？

這首詞直到結(jié)尾，也沒有寫明是什么感情，寫得這么深沉感動的感情是什么？他沒有說。他所寫的是感情的一種意境。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欄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馮正中寫梅花的落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他的特色。每個人寫花落都不同的。李后主說“林花謝了春紅”，簡潔有力?？墒邱T正中說“梅落繁枝千萬片”，多么曲折盤旋，沉痛悲哀。梅落還不夠，“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這正是馮正中用情的那種固執(zhí)，那種在苦難悲哀走向滅亡之中都要掙扎的用情態(tài)度。所以饒宗頤說他是“開濟老臣的懷抱”。

前面三句是寫眼前的風(fēng)景，“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是寫昨天晚上的情事。而這情景之間彼此是有呼應(yīng)的。良辰美景的“梅花”不能夠常有，賞心樂事的“笙歌”也不能常有。今天面對著梅落繁枝是我昨夜酒醒后的早晨之所見，所以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的落花的飛舞，是他笙歌散去之后的惆悵哀傷的盤旋飛舞。“樓上春山寒四面”，如同上一首“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樓上是這么高，這么孤立，而且四面春山，表現(xiàn)出一種隔絕和寒冷的感覺。

“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鴻雁是傳書的，我有所期待，可是過盡征鴻，沒有一封我的書信到來，而這個時候蒼然暮色自遠而至。這是等候之中的一種落空的感覺。在孤獨寒冷之中，我所盼望的沒有來，而四面一片迷茫。那種失望和西方的荒謬劇《等待戈多》傳達的期待，盼望的落空是一樣的。不過它們表達的形式不同，《等待戈多》完全是用沒有意義的對話，你就覺得這么荒謬，枯燥和單調(diào)?？墒侵袊~所寫的悵惘哀傷，幽婉纏綿，你能感覺到情韻的綿長。

“一晌憑欄人不見”，我長久地在樓頭佇立。這時間感覺還曾在哪里暗示出來呢？前半首說“梅落繁枝千萬片”，那是早晨。“昨夜笙歌容易散”，昨夜剛剛過去。 “過盡征鴻”在這四個字之中已經(jīng)從早晨來到黃昏了，已經(jīng)到了“暮景煙深淺”的時候。我長久地依靠在欄桿上，但我所盼望的那個人沒有出現(xiàn)。但馮正中不放棄。后面接下來說“鮫綃掩淚思量遍”。鮫，傳說海底有鮫人，可以織出綃，一種非常美麗柔軟的材料。鮫人傳說可以泣淚成珠。淚是這樣悲哀，珠是這樣美好。掩，是用手捺一捺，把眼淚拭干。溫柔敦厚，詩教也。中國人一般不用那種決絕的痛哭哀號，流下淚來還用鮫綃把眼淚輕輕地擦去。但是，他放棄了嗎？沒有?！磅o綃掩淚”，還要千回百轉(zhuǎn)“思量遍”。

（籬落摘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