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從1978年到2008年,改革開放30年間,全國有1.28億人報名參加高考,5386萬人被錄取。
1979年考上北大,是我一生最大的“優(yōu)勝記略”。這一“優(yōu)勝記略”,比起我考上之前那副沒有出息的樣,就更顯得特別“優(yōu)勝”了。
我從小不是個好孩子,從來不好好讀書,父母說我干什么都是“三分鐘熱氣”,覺得上面的哥哥和下面的弟弟長大都沒有問題,要操心的就是我一個人。記得初中畢業(yè)時考物理,當時學校還是“文革”時代的教學。開卷考試,題目有六道,全是書上的例題。只要你從書中找到那六道題,抄下來,就算100分了。但是,這樣的考試,我居然才得60分。因為我從來不看書,不知道例題在哪頁。就這么塊料,別說考北大,按說根本就不應該上大學。
不過,我那時突然有個男孩子的青春期的覺醒,一上高中就知道讀書了。我的心理大概和一般孩子不同,或者說不太正常。記得我住在花園村時,跑到家后面農(nóng)地看一個農(nóng)家的葬禮。那簡單地說就是埋棺材,哭得撕心裂肺,十分恐怖。當時的震撼,影響了我的一生。我突然意識到,總有一天,我也會是這個下場,一下子就被生命的虛無和恐懼所征服。當人意識到死亡后,對生命就有一種迫切感,甚至可能有一種使命感。我雖然從小不成器,但這種感覺一直在我的掙扎中伴隨著我。我知道沒有人會注意我,沒有人會瞧得起我,但我不能辜負這一生,我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來讓世界記得我。
當然,這種覺醒也并非沒有外在刺激。那時我們突然被告知:高考將恢復!考上了就上大學,考不上就繼續(xù)插隊。剛剛“覺醒”的我意識到,這么寶貴的生命,又怎么能錯過大學呢?我開始讀書了。
那是個“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時代??墒?,我對這些一點興趣沒有,喜歡的就是文史。所以,當時文理分班,我毅然上了文科班。
但真到了文科班一看就傻了:五十多人的班,就三個男生。我們因此很快就被稱為“寡婦班”。同學誰還把我放在眼里!況且,我當時的學校是“文革”期間由小學改的,質(zhì)量不太好。和平里的一七一中學,則是高考明星,那里的文科班也許還是正經(jīng)人去的地方。我在一個破學校上個“寡婦班”,怎么能指望人家不把我看成是個“混混兒”?
不過,我沒有尋求轉(zhuǎn)學的機會。我在班里鶴立雞群,老師都對我說:“你看,我們學校是不好,但文科方面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你們?nèi)齻€人身上。到了一七一,你不可能被老師這么重視。”
高考那天正值酷暑,我按父母老師的囑咐,沒有騎自行車,乘公共汽車到了考場。我們和一七一中學的學生一個考場,甚至一個教師。我遠遠望去,人家一個個全像有大學問的人,我自己則是地道的“小屁孩兒”,實在不是對手呀。第一場是語文,剛剛開始不一會兒,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女生就昏倒被抬出去,氣氛緊張異常。我倒由此士氣大振,下筆如飛,提前半小時交卷。我注意到,監(jiān)考老師見我這么快交卷,臉上掩飾不住地吃驚,并且湊到一起看我的卷子。
到下一場,我似乎一下子獲得了“主場優(yōu)勢”。我發(fā)現(xiàn)監(jiān)考老師對我特別客氣,特別勤快地給我遞冷毛巾擦汗。我心里馬上明白,她們看了我的語文卷子,我肯定答得不錯,她們把我當個大人才來保護呢!這是那個時代的典型風氣:老師見了好學生,甘心情愿地為他服務,從來不想什么回報。
我借著這種“主場優(yōu)勢”舒服地考完,不久知道考得408分。媽媽陪我到北京市招生辦去問我的成績到底在什么個位置。主管人員翻了一下檔案,然后告訴我:“北京市今年文科過400分的只有15位。你想報考哪個學校大概都沒有問題?!蔽液蛬寢屢幌伦佣忌盗?。范進中舉呀!
這下子我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全變了。媽媽逢人便說我考了408,也經(jīng)常感到有人在我身后指指點點:“這孩子400多分呀!”家里自然也賓客盈門。對于報考什么學校,大家都來給我出主意,最后,我接到了北大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哥哥特別囑咐我:“這段日子小心些,別出交通事故?!边@一語道破了我的心理:我即使拿著錄取通知,也不能相信自己會進北大,總怕去報到的路上被車撞死……
(李宏摘自遠方出版社《縱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