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一只從歷史碎片中飛出的黑蝴蝶

周瓦

在俄國，當托爾斯泰縱橫文壇時，只有契訶夫可與之較量。在這場“拳擊賽”中，契訶夫比較可憐，他是一個窮光蛋，居無定所，初中就開始蹭住蹭吃，一有錢就得養(yǎng)一家子人，初懂人事就狂寫小說，一年可以寫出129篇小說、短劇和雜文，平均3天一篇。這樣一個文學狂人，要寫他的傳記，你該如何穿透這些浩瀚的小說和劇本，直取其心靈最柔軟的部分呢？

所有和契訶夫有過密切交往的人，都會說：“他身上有一種像水晶一樣經久不變的冷漠?！彼o人的第一印象是，他幾乎中了一種厭倦、冷漠和敵意的毒。庫普林說他：“能夠善良、慷慨，但是沒有愛；溫柔，但是不眷戀。”布寧說：“即使在最親近他的人當中，也沒有一個人曾真正了解他靈魂深處的全部想法?！边@樣將自己的心極度節(jié)制和隱藏起來的人，后人要怎樣探索？

契訶夫去世的前一年，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才出生，這位流著俄羅斯人血液的女作家，從高爾基和托爾斯泰的評論、契訶夫的好友蘇沃林的回憶錄以及契訶夫兄弟的來信中，沙里淘金，點滴成像。就像一位心靈偵探，將隱藏在小說、戲劇后面的契訶夫拼貼出來逐步還原。

契訶夫只活了44年。作為一位細膩的女作家，內米洛夫斯基將大部分筆墨用于描寫契訶夫悲慘的少年時期。契訶夫開始就是為了賺取稿費而寫作，寫了5年，他依舊不敢用真名，但是他26歲時就出名了。他有一個為感情迷亂而生活不堪的大哥和一個才華橫溢卻咯血而潦倒的二哥，一家子人都需要他照顧。他說：“只要我活著，并且身體健康，全家人的生活就有保障……如今，我使一切供給保持正常，我們用現(xiàn)金付款?！?/p>

托爾斯泰教育人要忘記自身，把全部生命奉獻給苦難的人類，而契訶夫本身就來自苦難的人群。托爾斯泰充滿激情和執(zhí)拗的崇高，邊行醫(yī)邊寫作的契訶夫則充滿懷疑和冷漠：“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需要?；钪臅r候，就要全部，要整個人間?！痹谕袪査固┑年幱跋拢踉X夫開始旅行。接著，榮譽導致的妒忌讓他寫的戲劇都遭受嘲笑，比如《伊凡諾夫》和《海鷗》（首演時）。他卻必須面對這一切，必須為自己找到再次奮戰(zhàn)的理由。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寫作，因為他要為全家人的生活爭取物質保障。

他寫得飛快，開頭總是滿滿當當的許諾，中段便變得皺巴巴、怯生生，到結尾……煙花一場。在他的文學世界沒有大事發(fā)生，甚至沒有最小的事件，只是一場可怕的命運。他的勤奮讓他咳出的血宛如火苗，在他為家人買下一塊地后，他的身體卻日漸衰老。他說：“請給我一個月亮般的妻子，不會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地平線上。她在莫斯科，而我在鄉(xiāng)下。”那位漂亮的女演員偷偷跑到他的莊園和他約會，他向她展示著好斗的力量、青春的熱情以及對生活的熱愛?？墒钱斔俅窝埶齺磬l(xiāng)下時，她卻拒絕了，因為她要的是婚姻，而不是約會。這個自控和節(jié)制情感的男人，終于要求辦一場形如秘密儀式的婚禮。無疑，愛情是契訶夫整出人生大戲的高潮。此時他擁有了榮譽、金錢、莊園、愛人以及親人的敬愛和眾人的敬仰，但是他的肺也爛透了。

一年7月，他推開妻子放在他心口上的冰，喝了一杯香檳，用德語說：“我要死了。”就如內米洛夫斯基在《契訶夫的一生》這本書的結尾處所說：“正當此刻，一只巨大的黑蝴蝶飛進了屋內?！彼步K于從這堆歷史碎片中，放飛一只哀傷的俄羅斯黑蝴蝶，翅膀振動，沒有大事情，只有一場可怕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