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佑局
兩年前就與吳冠中先生說起,要寫一篇關于他的苦衷的文章,構思了很久終未落筆。吳老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思想文化“結晶體”,是一個思想獨行者。他的“筆墨等于零”和解散美協(xié)畫院的呼聲更是體現(xiàn)了他晚年不屈不撓、老而彌堅的精神。吳冠中的深邃與高遠恰恰是他不愿停留在陳腐的、習慣的勢力之中。吳冠中的苦衷表現(xiàn)了中國新一代知識分子精英突破體制的無奈與煩惱。
本世紀之初,我參加了在北京京西賓館舉行的“世紀筆會”,有幸認識了吳冠中先生,很難想象這名滿天下的“大人物”竟樸實得像個老農。吳老思路清晰、語風極健,每一句話都給人以無限想象的空間。參加“世紀筆會”的文化界60多位先生幾乎都是我所敬仰的老前輩。劉勃舒先生畫了一幅極富農家趣味的《老村圖》,要求詩人為之配句。這幅《老村圖》當即感染了我,因為我的童年就在這種景色之中?!袄衔虨楹我共幻?,眺望窗外月無邊,小狗不知村中事,隔門時叫兩三聲?!眲⒗鲜指吲d,要求我立即題在他的畫面上,吳冠中先生走過來,說:“我真喜歡你這種走入平民百姓的樸實詩風。”吳老的鼓勵使我至今記憶在心。
1946年,吳冠中考取了公費到法國巴黎留學,法國巴黎的藝術思想深深感染了這個充滿熱血的愛國藝術青年,按照吳冠中的學業(yè)成就,他完全可以留在巴黎享受藝術人生的天堂生活。但他卻毅然選擇了回國,從此走上了為體制變革、社會創(chuàng)新、藝術革命奮斗一生的道路。
吳冠中留學前畢業(yè)于國立藝術??茖W校,他早期接受的林風眠的“現(xiàn)代浪漫主義”的繪畫意識與徐悲鴻的寫實主義大相徑庭,他在法國留學多年,更使他接受了西方繪畫前衛(wèi)藝術的影響。這注定了他無法在中央美院立足,也注定了他是一個不可代替的中西合璧的代表人物。
1950年,吳冠中回國到中央美術學院任教,他帶著充滿西方藝術的浪漫情調又深深地扎入了他無限熱愛的中國水鄉(xiāng)風情,在藝術領域,他成為一個獨行者。他的教學思想掙脫藩籬走向自由,他的繪畫與他的思想一樣受到了批判,被斥為虛無主義,他終于被逼走出了中央美院的大門,隨后輾轉于幾座不知名的大學任教,1964年才進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授直至逝世。
盡管吳冠中在中西合璧上探索了一條藝術創(chuàng)新的道路,但他還是受到了兩面夾擊:傳統(tǒng)畫派認為他“忘本”,前衛(wèi)藝術家又嫌棄他不夠“抽象”,他在“中西合璧”的狹縫中無法實現(xiàn)他人生的最大美學價值愿望。
吳冠中目睹中國沉重的教育模式和文化體制所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和“人才”毫無創(chuàng)新精神,無法容忍。上世紀80年代初,他第一次提出了“筆墨等于零”的繪畫觀點(魯迅先生也曾對這種沉悶的中國畫風作過批判),對這種繁瑣、冗長的中國畫筆墨進行了嚴肅的批判和摒棄,認為一切沒有實現(xiàn)藝術價值的筆墨都是多余的。吳冠中這一觀點的拋出遭到了以張仃為代表的反對派的一片反對之聲??梢娨獜摹皩嵨镏髁x”走向精神世界還有漫長的道路。這種體制下的習慣性思維表面上是寫實主義,實際上是一種政治主義、附和主義和利益主義?!肮P墨等于零”與佛家的從“有”到“無”的境界有異曲同工之妙。世界上任何執(zhí)著的“有”都會隨著“無”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吳冠中總是以洞徹、深邃的眼光穿透了他人所無法穿透的障礙世界。
2007年6月,吳冠中又一次發(fā)出了取消美術家協(xié)會和畫院的吶喊,認為這種官僚式的協(xié)會機制養(yǎng)了一群只會貪吃而不會下蛋的雞,這種文化體制嚴重阻礙了中國美術事業(yè)的發(fā)展,不打破這種舊的模式就無法實現(xiàn)新的轉變,中國的美術創(chuàng)作就無法出精品,只會成為現(xiàn)有體制下的“藝術加工廠”。
他開始吶喊,他呼喚美學革命。他的聲音雖然振聾發(fā)聵,卻又一次遭到了反彈。當時,我也在一家專業(yè)媒體寫了一篇《文化體制改革首先要給協(xié)會轉制》,被《人民文摘》轉載后引起了文化體制改革部門的重視。中央有關部門發(fā)函邀請我與吳冠中去參加一個文化體制改革的座談會,但最后又通知我們不要去。2008年,我又在《羊城晚報》發(fā)表了一篇《怒揭書畫界黑幕》,對第九屆全國書法展提出質疑,吳冠中先生看了文章之后拍手稱快,并說我是他的真正知音。我十分敬仰吳老,他從事的是繪畫,我從事的是書法,我們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領域去呼喚建立一個共同的藝術世界。
吳冠中生前一直住在北京方莊的一套四居室的小房子,書房、畫室和兩間臥室,裝飾簡樸得不能再簡樸了,誰知這個名滿天下的中國畫最高拍賣價的畫家居然還是一個窮文人。吳冠中一生守住清貧,他與那些一浪高過一浪的拍賣聲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常說:“我追求的是精神價值,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樣變賣人格與畫格去追求富豪人生。我永遠是一介貧儒,我沒有掌握協(xié)會的權力,我也不會巴結權貴,我的畫從來沒有掛在象征權力的場所,也沒有掛在達官貴人的殿堂,我也不會作秀,我守住的是一片潔凈的精神家園。我從來就沒有與畫商、拍賣行打過交道,因為這些拍賣行是造假工廠。有一些早年擁有我的畫的商人,他們就是利用與這些拍賣行合作,把我的畫搞成所謂“天價”,我從來就沒有在里面得到半分的利益。我還是把我的畫當成藝術還給我的藝術,把這些畫大都捐給了國內和一些國外的收藏機構和博物館,我把它當作我的女兒嫁給值得嫁的人。”
吳冠中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他經歷過許多波折,創(chuàng)造了中西文化合璧的神話,但他卻無法走入中國畫的主流世界。他充滿反叛和創(chuàng)新的精神,他對現(xiàn)行文化體制進行無情的批判,提出“筆墨等于零”、呼吁“解散協(xié)會”、批判“拍賣行是造假工廠”,遭到了“體制內受益者”的抨擊和圍攻。他悲憤、他傷痛,深深懂得改變現(xiàn)實的艱難;他把魯迅視作自己的精神之父,他要做一個有脊梁的文人。有位哲人說過,“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得不到他人的理解”,這也是吳冠中一生最大的苦衷。
吳老,您走好。您的“風箏”并沒有斷線,有無數(shù)的后來者會緊緊把它拉住?。▽懹?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