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朝
大根他媽如果不是把治病的錢用在大根身上,應(yīng)當還能多活些時日。大根他媽是個農(nóng)婦,卻看不起農(nóng)民,也看不起工人,只看得起國家干部。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做了一番精心的比較,大根他媽認為大根才是當干部的材料,大根進機關(guān)當干部就成了一個母親一生最美麗的夢。為實現(xiàn)這個夢想,大根他媽把治病的錢交給了大根的一個遠房表舅。表舅用錢活動了一些說了算的人物,就把大根從工廠活動到政府機關(guān),從工人活動成國家干部。大根進機關(guān)當干部時,大根他媽治病的錢連同表舅的社會活動能力都已用盡,今后的路只能由大根自己走。但無論如何,大根的命運從此發(fā)生了改變,因而大根他媽是帶著實現(xiàn)自己夢想的幸福離開人世的。臨終時大根他媽用一只枯瘦得駭人的老手撫摸著大根的頭,表情像是皇后在撫摸即將登基的親生太子。大根他媽死于癌癥,而且是喉癌,死前已經(jīng)不能說話,大根只能從母親的撫摸中感受到千言萬語。大根哭著對他媽發(fā)誓,一定在干部隊伍中混出個樣來。大根他媽在大根的誓言中無聲而幸福地微笑著,又在微笑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大根進機關(guān)當干部以后,工作是很認真的,他認為不認真就對不起他媽臨終前對他的撫摸,對不起他媽那只枯瘦的手。但是,認真了很多年之后,大根依舊是一般的干部,在他之后來到局里的年輕人,很多都混上了處長,大根卻連科長也沒混上,真的沒混上。第一次競爭科長職位,大根認為勝利一定是屬于自己的,因為經(jīng)過四舍五入的精確計算,大根發(fā)現(xiàn)他一年之內(nèi)八小時工作時間之外的加班時間明顯多于其他同志,具體而言,分別比與他競爭科長的幾個同志多出135小時、107小時、98小時和45小時。他把這組數(shù)字呈報給領(lǐng)導,包括處長和局長,但他失敗了,科長沒當上,加班時間沒他長的同志卻當上了。大根不服,找處長理論。處長不理他。大根找比處長官更大的局長理論,局長把這件事交由處長處理。處長只得主動找大根談話。處長談到了一件事,中午在食堂吃飯的事。處長說,食堂本來就是免費的自助餐,想吃什么都可以,想吃多少都可以,但不能把饅頭塞進懷里往外拿呀,一拿就是好幾個,你以為別人沒發(fā)現(xiàn)嗎?大根胖乎乎的臉就漲紅起來。大根是個知道害羞的人,同時也是個誠實的人,只是沒想到偷拿幾個饅頭會耽誤自己當科長。第二次競爭科長,大根同樣是失敗。大根又理論,對處長說我已經(jīng)不偷饅頭了,憑什么不讓我當科長。處長說,不偷饅頭不等于能當科長。大根說,我不僅不偷饅頭了,我加班時間比他們長。處長說,能不能當科長,跟加不加班沒關(guān)系,組織上主要看的是工作業(yè)績和道德修養(yǎng),你現(xiàn)在是不偷饅頭了,可你承認以前偷過吧,這就是道德問題嘛,再說你工作能力也沒什么優(yōu)長,加班加點,并不意味著你公而忘私,反倒意味著你工作能力不行,在法定時間內(nèi)完不成工作任務(wù)才加班的嘛,你有時故意加班給領(lǐng)導看,想讓領(lǐng)導認為你比別人干得多,你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嗎?大根的胖臉又一次被處長說得漲紅起來,這證明大根依舊是個很有羞恥感的人。第三次競爭科長,大根也是失敗。這回是處長主動找大根談話。處長說,局里這次選拔科長,看重的是文憑,是學歷,你連本科學歷都沒有,你連學士學位都沒有,人家不是學士就是碩士,你能競爭過人家嗎?這回大根沒臉紅,而是在辦公室里呆坐了一個上午。中午在食堂吃飯時,大根一邊嚼他最愛吃的饅頭一邊做了個決定,從今以后發(fā)奮讀書,最低也要拿下碩士學位。局里每隔兩三年才提拔一批干部,經(jīng)過三次競爭,大根就已經(jīng)不是很年輕了,胖乎乎的臉上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一些歲月的滄桑。
大根考了一張學士學位證,又考了一張碩士學位證。中國有一種專門向國家公職人員供應(yīng)的學士學位和碩士學位,只要你是國家公職人員,只要你能給某大學交點錢,某大學就會象征性地考你一下,再把學位證書發(fā)給你。如果你在單位混得好,單位可以替你把這筆錢出了,不用自己出錢。大根混得不好,只能自己出錢。學士學位、碩士學位拿下來之后,大根更窮了,背著老婆暗藏的私房錢都已花盡,同時欠了親屬一些債務(wù)。大根在乎的不是這些,而是自己的年齡。他覺得以他的年齡再去混科長,就算混上了,也沒什么意思。可混不上科長就混不上處長,混不上處長就混不上局長,怎么辦呢?大根為此苦惱起來,好長時間吃食堂的饅頭都吃不出香甜。局里來了個新局長,有博士學位。在局機關(guān)大樓里偶遇時,大根問新局長,你當局長,是因為你是博士嗎?新局長知道這個叫姚大根的同志腦子有點問題,就開玩笑說,是啊,你要是能考上博士,你也能當局長。其實新局長只有小學文化,他擁有博士學位是因為他的一個舅哥在某大學當校長。更重要的是,有沒有博士學位與能不能當局長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學位只是某些官員裝點門面用的東西,并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新局長開完這個重大玩笑之后就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別的局當局長。局里不能沒有局長,于是很快來了一個更新的局長。更新的局長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前任局長的一個玩笑改變了大根的人生,同時給他這個更新的局長帶來一個很大的麻煩。
大根決定考博士。博士跟學士、碩士不一樣,不是大根這種級別的干部隨便花點錢就能拿下的。大根想當博士,只能憑真實能力去考。大根夫人是個厲害女人,容不得大根回到家里什么都不做只顧看書,大根只能利用工作時間復(fù)習。有一回處長對大根說,大根哪,我給你算了一下,這個禮拜,你平均每天至少有五個小時在看書,也就是說,八小時工作,你只干三個小時啊,這可就不太像話了,你以后要注意。處長也就是這么一說,或者說作為處長他不得不說,大根只要別在工作中出大的問題,處長也好,別的同志也好,就都睜一眼閉一眼了。大根干多干少干好干壞,與處長的切身利益沒有任何關(guān)系,與其他同志更沒關(guān)系。當下很多政府機關(guān)依然一定程度地實行著大鍋飯,大根所在的局并沒有置身鍋外。如果大根能夠?qū)μ庨L說點請?zhí)庨L多關(guān)照、將來考上博士一定報答之類的話,處長就不但不會為難他,還會有意為他減輕一些工作負擔,給他更多的復(fù)習時間和精力。大根卻說,處長,打鐵還需自身硬,你自身都不硬,有什么資格批評我呢?大根的話令處長覺得突然,也令在場的其他同志覺得突然。過去大根雖也不通世故,卻還不至于不通到公然頂撞領(lǐng)導的程度。大根把話說到了這里,處長也只好問道,那你說說我怎么不硬了。大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日記本,用兩只胖乎乎的手捧著,當著其他同志向處長朗讀起來:周一,處長遲到一小時;周二,處長室全天鎖門,說明處長沒上班,我問局長我們處長呢,局長說我也不知道,說明處長沒請假;周三,我到處長室送文件,發(fā)現(xiàn)處長在網(wǎng)上炒股;周四,我還是到處長室送文件,發(fā)現(xiàn)處長跟一個女人視頻聊天;周五,處長把王小艷叫到處長室,王小艷一去兩個多小時,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王小艷聽大根讀到她到處長室一去兩個多小時,馬上吼起來,罵出一句很難聽的話,操你媽呀姚大根。大根馬上對王小艷解釋說,我這不是沖著你,我是沖著處長,小艷你千萬別誤會。王小艷吼道,沖著處長你特么提我干什么。處長很奇怪地看著大根,像是看見了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外星怪物。大根臉上則是一種很自信的表情。處長想說點什么,一時卻找不到什么可說的,就帶著奇怪的表情轉(zhuǎn)身走出去了,走得很急,帶起一陣風。
處長不再管大根的事。大根對于處長,對于全處同志,甚至對于全局的同志,已經(jīng)是一個完全的怪物。為了不招惹這個怪物,大家把大根當成空氣,不再跟大根理論任何事情。他們做的唯一與大根有關(guān)的事情就是對大根的回避和防范,任何可能被大根記入日記本的事情都不能讓大根知道,王小艷甚至不再主動跟大根說一句話。大根認為自己取得了勝利,并把這勝利的消息回家告訴了夫人。大根夫人沖大根眨了眨眼睛,抬手在大根胖乎乎的臉上打了一個很響的耳光。大根至死也沒明白夫人的這一耳光是什么意思。他很多次地想,這是為什么呢?
多年后,大根徑直走進局長室,把一張博士學位證書很重地拍到局長的辦公桌上。局長拿起博士證書看看,說,祝賀你,姚大根博士,你是咱們局的驕傲。大根說,光祝賀就完了嗎?局長說,哦,我一會兒讓處長寫個簡報,在局里發(fā)一下,把好消息傳給局里每一個人,讓大家都為你高興高興吧。大根搖了搖頭,說,局長,現(xiàn)在咱們局只有我一個博士吧。局長說,好像是吧。大根說,別好像,就是。大根又說,前任局長也是博士,我也是博士,我可不可以當局長呢。局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局長知道大根腦子有問題,但對大根突如其來的發(fā)難,心理上卻是沒有足夠的準備。大根見局長有點窘,就揮起一只手說,您別緊張,我不是惦記你的局長位子,我也就是想當一個副局長。局長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對大根說,大根哪,你當不當副局長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你的要求,我向上級局匯報一下再說,你看好嗎?大根說,那您抓緊匯報,抓緊向我反饋消息。局長忙點點頭,說好好好好。局長一連說了四個好。大根說我怎么感覺你好像很不耐煩,局長忙說沒有沒有,我對你很耐煩,很耐煩。
局長用電話叫處長過來,兩個人一起商量對策。局長要求處長想辦法,處長說我也沒辦法。局長說那怎么辦,總不能讓他沒事就跑我這里來胡鬧吧。處長說他也不怎么胡鬧,他可能是那種文瘋子,不是武瘋子,武瘋子才胡鬧。局長說我不管他文瘋子武瘋子,你一定得把他控制住,實在不行送精神病院。處長說我也不是沒這么想過,可他屬于那種半精神病,不是全精神病,再說咱們也沒有權(quán)力強制他去精神病院,這事不好辦就不好辦在這兒了。兩個人商討了許久,卻沒有商討出好的辦法。反正他在你們處,歸你管,你看著辦吧。局長扔給處長這樣一句話。一時間這句話像一塊石頭重重壓在處長心上,壓得處長有些惱火。處長心說,你當局長的都沒辦法,我當處長的能有什么辦法。
大根認為博士應(yīng)該當局長,而他只提出要當副局長,已經(jīng)是做了很大讓步,當副局長一定是沒有問題的?;谶@樣的認識,大根決定提前進入狀態(tài),做一些副局長應(yīng)當做的工作。局長管處長,處長管科長,科長管科員,局長只有一個,副局長有幾個,處長有十多個,科長有幾十個,科員兩百多個,整個局機關(guān)就是這樣一座自上而下也可以說是自下而上的金字塔。大根很堅決地把自己放在金字塔的頂端,他認為他現(xiàn)在的位置僅低于局長,略高于其他幾位副局長,至于處長以下干部,都是他所俯瞰的蕓蕓眾生。站在塔頂俯瞰眾生,大根感覺好極了,真的好極了??紤]到自己作為副局長今后要領(lǐng)導同志們開展很多工作,大根決定先找一些同志談?wù)勗?,指出他們身上的缺點和不足,明確要求他們今后改正,同時也要讓他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姚大根不是書呆子,我可以一邊考博士一邊把你們的問題看得清清楚楚,我姚大根就是天生當博士當局長的材料。
大根走進處長的辦公室。處長不知道大根要干什么,略顯緊張地站起來。大根上前拍了拍處長的肩膀,說,坐,坐吧,小鬼。大根說,我叫你小鬼你別不高興,論年齡我比你大三歲。大根說,不要緊張,我是來向你表示感謝的,沒有你的支持,我不可能考上博士,我就任副局長以后,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就像支持我考博士一樣支持我的工作,好嗎?處長神色茫然地點點頭。大根說,不過,你的一些缺點和不足,今后是要改正的,我這個副局長會對你有更嚴格的要求,你要有心理準備喲小鬼,你的主要問題嘛,就是對工作不太負責,你沒有把心思全用在工作上,當然你也沒有大的原則性的問題,眼下你應(yīng)當注意的,是你和王小艷的關(guān)系問題,不要以為你們的事很隱蔽,王小艷每次去你的辦公室,我都有記錄,紙里是包不住火的,你大小也是個處長,這樣不好,很不好。處長迅速地點點頭,表示誠懇接受,為的是大根能快一點滾蛋,快一點滾出他的辦公室,滾得越遠越好。
大根多年來公然利用工作時間復(fù)習考博,處長只是象征性地批評過一次,并且遭到了大根略顯激烈的反擊,此后就再沒有理會過大根的事。大根堅定不移地認為處長對他的不理會是出于懼怕,主要是懼怕大根考中博士以后必然當上局長,當上局長以后再反過來對處長實施某種報復(fù)。對懼怕自己的人大根是有所同情的,因而批評處長時多少注意了一點態(tài)度和措辭上的分寸,批評其他同志,大根就沒有那么客氣了。大根認為作為領(lǐng)導對同志的錯誤一定要嚴厲批評,否則是對他們的不負責任,更是對工作和事業(yè)的不負責任。
老蔣啊,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啊,見錢眼開,見色起意,這些年你利用你手里那點權(quán)力,沒少劫財劫色,但凡你能管到的人,你一個都不放過,你說你還要不要臉呢,中央巡視組忙著打老虎,沒到拍蒼蠅的時候,到那時候,我看搞不好啊,你要被拍進去。當時老蔣正在單位的浴室里洗澡,一同洗澡的有大根,還有另外幾個同志。大根的話令幾個同志的目光透過迷蒙的熱氣射向老蔣。老蔣齜牙咧嘴用香皂搓洗自己的敏感部位,已經(jīng)在那個部位上搓起一團雪白的泡沫。聽到大根的話,老蔣當即停下搓洗,罵一句姚大根我操你媽,揮起沾有白色泡沫的手向大根拍過去,卻被那幾個同志赤身攔住。
不是我說你啊老鄭,你呀,是比老蔣強,但也強不到哪兒去,老蔣貪財好色,你呢,不貪財,只好色,你就是個色狼。有一回你去理發(fā),摸了女理發(fā)師的屁股,讓人家老公給揍了,有這事吧,你一見咱們單位的女同志就挪不動步,我都觀察你好幾年了你知道不,我警告你,我當副局長以后你要是還這樣,我就毫不客氣地開除你。這次因為浴室里只有大根和老鄭兩個人,大根的話就沒有引起老鄭的足夠重視,老鄭依舊閉著眼睛享受淋浴噴頭噴出的水線注在身上的那種舒服和愜意。隔壁女浴室傳來咯咯的笑聲,這笑聲令老鄭意識到自己應(yīng)當憤怒而不應(yīng)當沉默。浴室的墻從來不阻隔聲音,隔壁洗澡的同志清楚地聽到了大根說話,她們的笑聲可以證明這一點。老鄭罵大根罵出很大的聲音,是希望隔壁洗澡的同志能夠聽得更清楚。老鄭說大根哪大根,我操你個親媽,那是別人給我造的謠,也就你這樣的精神病才他媽的相信,你個大傻逼。老鄭沒敢動手,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大根。
大根與老韓的談話發(fā)生在老韓的辦公室。大根當著老韓他們處其他同志對老韓說,老韓哪,你來局里工作有十六七年了吧,十六七年你都干嗎了?你說你連個會議記錄都記不下來,讓你傳達個文件吧你一張嘴就是錯別字,要不是你爸爸在咱們局當過局長,你現(xiàn)在也就是一擺小攤的,哪兒輪到你在這兒跟我共事呢。以后沒事多學點文化吧,多認幾個常用字好不好,我倒不指望你也成為博士,但你也不能總這么啥也不是吧,你這個人雖說啥也不是,官癮還特別大,一到局里要提拔干部,你兩個眼睛馬上就閃綠光,要是提拔了別人沒提拔你,你那兩個眼睛氣得血紅血紅的。大根的話把老韓的眼睛說得真紅了起來。如果不是周圍同志按著使老韓沒能撲到大根近前,老韓也許會把大根撕成人肉碎片。并非老韓心懷不夠?qū)挻螅莶幌乱粋€半精神病人的瘋言瘋語,實在是大根的這些瘋話說中了他的要害,刺到了他的痛處,就像老蔣和老鄭。
老單哪,你的問題是不懂裝懂,還有裝腔作勢,總想讓別人認為你很有水平,為什么呢,因為你自己知道你自己沒有什么水平,知道你自己什么都不是,否則你也不會這樣做的,當然,你只是跟比你級別低的同志裝腔作勢,跟領(lǐng)導你不敢,你一見比你官大的就跟孫子似的,表面上看你在領(lǐng)導那邊人緣不錯,可實際上呢領(lǐng)導也瞧不起你,你越裝越?jīng)]誰瞧得起你,再說你都快退休了,就別裝了,別總是上趕子讓別人惡心好不好,你的人生追求不會就是惡心別人吧?這次談話是一對一的,當時廁所里只有大根和老單兩個人。老單前列腺有問題,排尿吃力而緩慢,已經(jīng)排完了尿的大根站在老單身邊說的一番話,令老單臉部出現(xiàn)了嚴重扭曲,直到把尿液從體內(nèi)徹底排出,五官才恢復(fù)到正常位置。但老單沒有發(fā)怒,因為他斷定廁所里當時沒有其他人,在這種情況下即使被大根說中了要害、刺到了痛處,也沒有必要沖大根發(fā)作,這是起碼的做人智慧。這點智慧老單還是具備的。
大根與這些同志談話沒有固定地點,都是隨機而談,在哪里遇見就在哪里談,包括在單位走廊里。大根在走廊里還批評了一個老好人型的同志,批評他是個老油條,怕得罪人,不講原則,見誰都嘻嘻哈哈。大根說國家干部都像你這樣,國家不完了嗎,你一天到晚點頭哈腰地活著,有意思嗎,打死我我都不會像你這么活。在走廊里批評一個女同志時大根說,趙麗呀,考慮到你是一個女同志,我真不想批評你,可你這幾年實在有點過分,仗著姚副局長喜歡你,你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對誰都指手畫腳,你知道大家背后都怎么議論你嗎?你歲數(shù)也不小了,眼看就人老珠黃了,給自己留點后路吧。這兩個被批評的同志都在沉默中加快了腳步,都以最快的速度遠離大根,并且自始至終不看大根一眼。有的同志已經(jīng)意識到大根的問題再不解決,局里怕是要永無寧日了。
真正受了一些大根傷害的是雷老師。雷老師與大根批評過的老單一樣,都希望別人認為自己很有水平。在局機關(guān),公文寫作是體現(xiàn)一個人水平的重要尺碼,但雷老師公文寫作能力弱得出奇。公文本身是一種很弱智的文體,局里的公文寫作基本上是對上級文件照搬照抄,其智力含量就更低。盡管如此,雷老師依然難以獨立完成一篇大致說得過去的機關(guān)文稿,他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字常常令人不知所云,多次把局長或者副局長搞得一頭霧水或者氣得臉部重度充血。但這并不影響雷老師堅持自己的人生追求,他決定在其他方面表現(xiàn)自己的優(yōu)長,展示自己的水平。他選擇的是法學。我這個人,對文字沒興趣,我就喜歡研究法典,呵呵呵。雷老師經(jīng)常這么說。為了證明法學上的造詣,雷老師準備考取一張司法資格證書。這是一張考取之后可以做法官、檢察官,還可以做律師的證書,比博士學位證書更實用。與大根考博士一樣,雷老師也是一年考一次。雷老師考取司法資格證書用了七年,整整七年。雷老師上大學時學的就是法律,局里幾個并沒有學過法律的同志也考取了司法資格證書,他們都只是用了兩三年,雷老師則用了七年。七年的艱苦努力令雷老師擁有了一張證書的同時擁有了一份自卑,此后就不好意思再要求大家認為自己在法學方面有什么特殊天賦了。但雷老師還是堅定不移地不甘平庸,他認為同志們可以不承認我是法學家,但必須承認我非同凡響。毫無疑問這是雷老師的一個夢想。雷老師把食堂的餐桌作為實現(xiàn)這一夢想的平臺。午休時間,局里的同志都到食堂吃飯。四人一桌,一片飯菜的香氣中,同志間一邊吃一邊說些閑話,諸如某一篇黨報社論寫得如何,中央巡視組要打的下一個大老虎是誰,等等,其樂融融。雷老師就在這些話題中表達出一些與眾不同的觀點來,說話的語調(diào)也是演說式的,而不是聊天式的。比如,有同志說某一篇黨報社論寫得不錯,雷老師就要說那篇文章寫得極其無知,極其荒謬,接著就論證那篇文章為什么無知,為什么荒謬,直到有人對他的觀點發(fā)出贊嘆。他的論證邏輯一般是這樣的:你說二加三等于五,我說不對,因為一加四才等于五;你說一加四等于五,我也說不對,因為二加三才等于五。他就用這樣的方式日復(fù)一日地證明著他是一個很有水平的人,是一個一點都不平庸的人。如果沒有大根,有同志會把雷老師當成大根。即使有大根,也有同志把雷老師當成大根第二,因此才都叫他雷老師,不叫他老雷??傊桌蠋熞彩莻€很有意思的人。
大根是瞧不起雷老師的,因而從來不與雷老師同桌用餐。考慮到自己要當副局長了,大根不得不利用午餐時間找雷老師談?wù)勗?。有一個時期雷老師很是寂寥,因為愿意跟他同桌共進午餐的人一天天地少起來,餐桌上常常只有他一個人在喝粥或者大嚼他與大根都非常愛吃的饅頭。雷老師已經(jīng)意識到他那故作高深的語調(diào)和無比雷人的觀點令越來越多的人難以忍受,但雷老師不想放棄自己的追求和餐桌這么好的平臺,如果放棄,他拿什么證明自己的高明呢?雷老師正苦悶于此,大根端著餐具坐到了雷老師的面前。雷老師知道大根最近有一些比過去更為奇特的表現(xiàn),卻并不畏懼,他甚至想,擺平大根,舍我其誰。此時他覺得眼前的大根就像一頭不知死活的獵物,剛好撞上自己的槍口,就眼前一亮,嘴角掠過一絲獵人般的微笑。大根也在笑,他認為雷老師才是獵物,他今天不是來吃飯的,是來打獵的。兩位高人坐在一個餐桌上共進午餐,引得用餐的其他同志都向他們張望。雷老師看見大根臉上有撓痕,就說,怎么,是不是又跟夫人發(fā)生沖突了。雷老師試圖以大根臉上的撓痕為切入點,就婚姻家庭問題語驚四座一番。大根似乎馬上就中了雷老師的圈套,他說是啊,接著感嘆了一句,唉,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雷老師喝了一口白菜湯,正要對大根展開話題,大根反問雷老師說,您跟夫人好像處得不錯吧。雷老師說,還行吧,我媳婦是我大學同學,當時在學生會當文藝委員,見兩次面就被我拿下了,呵呵。大根以一種博士才配有的優(yōu)雅向雷老師微笑了一下,然后說,雷老師,你吹牛的方式,得改變一下了。雷老師一怔之后說,我怎么吹牛了。大根說,不錯,你剛才說的是事實,但你用了一個暗示性的誤導,就是特別強調(diào)你老婆在大學當過文藝委員,當文藝委員的女孩兒一般都比較漂亮,你就是想讓別人誤以為你老婆很漂亮,是這樣吧,如果別人不知道底細,你的這個誤導也許成功,問題是,我們都知道底細呀,咱們單位很多人都見過你老婆的,我也見過,恕我直言,令夫人的形象,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兩位高人都希望別人關(guān)注自己,因而都把話說得十分響亮,令其他同志聽得很清楚了。其他同志都大張著嘴巴望著他們,等待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接下來沒有發(fā)生太離奇的事,雷老師沒有對大根做出什么特別的舉動,他只是馬上漲紅了自己的臉。他還想向大根送上一個譏諷而又不屑的微笑,這樣的微笑未必能對大根構(gòu)成譏諷和不屑,卻能一定程度地掩飾一下他自己的尷尬,但無論如何用力調(diào)動臉部肌肉都沒有成功,臉部肌肉因內(nèi)心的痛苦而變得異常僵硬。大根對于一擊即潰的雷老師沒有表現(xiàn)出勝利者的同情,宜將剩勇追窮寇地說,老雷呀,大家都叫你雷老師,你怎么就聽不出是對你的諷刺呢,同志們諷刺你,肯定是有原因的嘛。大根越說越有興致,并且講了個段子給雷老師聽。大根說,中國男足教練向一位高僧請教,如何才能帶領(lǐng)男足走出困境,高僧讓小和尚抱來一只雞,用一根繩子拴住雞的一條腿,雞一跑,高僧就一拉,雞就倒下,如此反復(fù)了八次,教練大悟,對高僧說,大師,您的意思,是讓我們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嗎,高僧說,錯,我的意思是,你們就拉雞巴倒吧。講完這個段子,大根自己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他對自己講的這個段子很自信,非常自信,他的笑聲震動了整個食堂。
當天下午雷老師突然感覺心臟不舒服,就捂著胸口去了醫(yī)院。雷老師夫人從醫(yī)院里打電話給局長,說你們要不把姚大根開除了我就去你們單位跳樓,云云。雷老師夫人形象如何另當別論,但聲音脆亮好聽是公認的,據(jù)說她在大學學生會當文藝委員憑的就是這聲音。局長知道雷老師夫人只是表達一下憤怒,不會真的來單位跳樓,但局長已經(jīng)更深刻地認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再不解決姚大根的問題肯定是不行了。恰在這時,常務(wù)副局長走進局長室。局里有一個局長,幾個副局長。進來的這個副局長是管常務(wù)的,在幾個副局長里排位第一,權(quán)力最大,俗稱常務(wù)副局長,也姓姚,同志們叫他老姚。老姚對局長說,局長,這個姚大根,咱們得想想辦法了,不能由著他胡鬧。局長問怎么了,老姚就把手機很響地拍到局長桌子上,恨恨地說,你看看這個吧。局長在老姚的手機上看到了大根發(fā)給老姚的微信。大根在微信中說,你作為一個副局長,為什么不任人唯賢,為什么總是任人唯親、任人唯錢、任人唯色,你提拔重用的干部,不是天天狗一樣圍著你轉(zhuǎn)的,就是特別有錢的,再不就是女同志,有人寫信告你,你非但不檢討,還要追查信是誰寫的,還在大會上發(fā)表威脅言論,你以為你這是有魄力嗎,不,你這是不要臉,你是拿不要臉當魄力;還有,你太沒文化了,一傳達文件就念錯別字,你念錯的字都是小學生都不應(yīng)該念錯的字,你喜歡寫毛筆字是好事,可你總得練好了往外拿吧,就你那字兒,怎么也好意思往咱們單位會議室里掛,唉呀你可笑死我了,你現(xiàn)在最明智的選擇是把副局長的位置讓給我,云云。局長嘆息著說,真沒辦法,真沒辦法,真沒辦法。他一連說了三個真沒辦法。老姚憤怒得手舞足蹈,因為只顧憤怒而沒有思考局長說的真沒辦法指的是對什么真沒辦法,僅僅是對姚大根真沒辦法嗎。老姚說,姚大根的問題必須解決,馬上解決,否則我這個副局長就干不下去了。局長站起來給老姚遞過去一支煙,親手給老姚點上。見老姚的臉已經(jīng)因憤怒而扭曲并且變白,局長就說,老姚啊,大根是個病人,再說咱們也算是他的領(lǐng)導,沒必要動這么大的氣吧。老姚認識到了自己有些失態(tài),就很勉強地換上一副笑容,跟局長說了幾句與大根無關(guān)的閑話,把煙抽完就走了。局長不喜歡空調(diào)機里吹出來的風,喜歡自然風。老姚走了以后,局長就將沒打開的窗子也打開了,讓自然風更多一些地吹進來,吹散老姚抽過的煙。局長不抽煙,他的煙是用來招待別人的。
局長趁大根有事外出,召集全體副局長和全體處長開會,專門研究大根的問題。會上同志們紛紛發(fā)言,積極而熱烈。在大根是不是真有病這一問題上,同志們分成三個派別。一派認為大根是純精神病,一派說他是半精神病,一派則說大根是裝瘋賣傻,不裝瘋賣傻他批評別人為什么總能一針見血、一語中的呢?說大根一針見血、一語中的的是幾個快要退休的老同志。誰都聽得出來他們表面上罵的是大根,其實罵的是被大根批評過的那些同志,包括老姚。聽出來也沒有辦法,快要退休的老同志在仕途上已無欲無求,他們老了,無所謂了。各派之間互不相讓地爭執(zhí)了一番后,局長總結(jié)說,這個問題大家不要爭了,姚大根同志肯定不正常,我聽說精神病患者也可能在某些方面非常聰明,不能因為大根在某些方面看問題很準、說話很有邏輯而否定姚大根是個病人,咱們現(xiàn)在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處置大根。局長的話令一些同志很不舒心,包括老姚,也包括雷老師之類,但這些不舒心的同志同樣拿局長沒有辦法,因為局長終歸是局長。在如何處置大根這個問題上,同志們又分成兩個陣營。主戰(zhàn)陣營認為應(yīng)當想辦法讓大根馬上從單位消失,否則不知道他還會鬧出什么亂子來。這一陣營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老姚和雷老師。雷老師說大根不消失,他中午決不去食堂吃飯。主和陣營則認為不能這么做,這么做沒有法律依據(jù),而且可能刺激大根做出更極端的事來,大根只是語言不當,并不會打砸搶,他說什么我們只當沒聽見就是了,沒必要小題大做。主和陣營居然占多數(shù),局長看得出這其中多是些利用大根解心頭之恨的同志,因為大根批評過的幾個同志也正是這些同志平時最看不慣的同志。有同志順便談到了中國教育問題,說大根這樣的人能考上博士是對中國教育的一個巨大諷刺。有同志則說大根這種人正適合當博士,博士就應(yīng)當像大根這樣,在某一方面特別明白,在某些方面特別糊涂。局長說教育界的事跟咱們沒關(guān)系,咱們就說大根的問題,能不能說得再具體一點。有同志提出強行送精神病院,有同志說最好安排大根提前退休,有同志說直接把他交給他媳婦,讓他媳婦自行處理,有同志說最好是無為而治,順其自然,大根也不是恐怖分子。局長認為以上方法都不合適,一時卻想不出合適的什么辦法。處長說出一個想法,他說不如放大根兩個月的長假,讓他先回家休養(yǎng),他媳婦好像還沒發(fā)現(xiàn)他精神上出了問題,咱們也不好直接找她說大根得了精神病,最好讓她自己發(fā)現(xiàn),她一旦發(fā)現(xiàn)了,自然會想辦法解決,還用得著咱們操心嗎。局長認為處長的這個辦法最靠譜,再難找到比這個辦法更靠譜的辦法。在局長的倡導下各陣營各派別一致通過了處長的這個提議,會議即告結(jié)束。
大根夫人無論做什么都喜歡把自己的臉高高揚起,走路時尤其如此。大根為此批評過她,說女人總揚著臉不好,揚頭老婆低頭漢,都是會被認為心術(shù)不端的,但大根夫人根本不聽。大根夫人走在與一個男人幽會的路上,依然揚著臉。一般情況下,他們是在賓館里幽會的。男人提醒大根夫人,要是揚著臉的習慣實在不能改變,就在臉上罩一副大墨鏡,不要讓認識你的人認出你來,也不要被賓館的視頻拍到你的臉。大根夫人同樣不聽這個男人的話,依舊揚著臉與這個男人幽會,這個男人與大根一樣,對此毫無辦法。局長帶領(lǐng)同志們開會討論大根的問題時,大根夫人又在與這個男人幽會。男人再一次提醒大根夫人。男人說,就算你不怕你丈夫知道,我還怕我老婆知道呢。大根夫人說,你跟老婆離婚吧,我也離,咱倆做合法夫妻。大根夫人說話時臉依舊揚著,乳房向男人聳立著,身體赤裸著半躺在賓館床上。男人也什么都沒穿,抱頭平躺在床上。兩個人在床上經(jīng)過一番折騰,都有些疲憊,只剩下了說話的力氣。男人說,別鬧了,不可能。大根夫人說,我丈夫就是個瘋子,好對付。男人說,你丈夫好對付,我老婆可不好對付。大根夫人說,我有辦法對付。男人說,你不可胡來啊。大根夫人更猛烈地揚了一下臉,現(xiàn)出很自信的表情。大根夫人的這個男人是一所小學的副校長。
處長把大根叫到處長室,對大根說,大根哪,你剛拿下博士學位,工作上也沒少出力,很辛苦,局里決定放你兩個月長假,讓你好好放松一下,這可是領(lǐng)導和同志們對你的關(guān)懷,不能辜負啊。大根想了一下,目光突然變得犀利起來,但他沒有看處長,而是把目光移到窗外。大根看見窗外有兩只麻雀落在樹枝上,探頭探腦地向室內(nèi)張望。處長說我跟你說話呢,你看外面干嗎?大根把犀利的目光轉(zhuǎn)向處長。大根說,出于對工作負責,我最近批評了個別同志,可能是批評得嚴厲了一點兒,有的同志對我產(chǎn)生抵觸情緒了,這個我能理解。停頓了一下,大根說,不過,要是有誰要跟轟麻雀一樣把我轟走,那可是打錯了算盤,我可不是麻雀,沒那么好轟。處長無語了,也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的麻雀。大根說,今后我的事,還是由局長直接跟我談吧,你跟我談,不合適吧,一個處長給一個副局長安排休假,你不覺得你在越權(quán)嗎,我認為是越權(quán)。處長還在看著窗外,他看見兩只麻雀飛走了。麻雀飛走了,大根也走了。他去了局長室。他沒有敲門,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局長馬上掛出溫暖而真誠的表情,并且盡量讓自己的話有一種發(fā)自肺腑的關(guān)懷和體貼。局長說,大根哪,什么事啊這么急。大根質(zhì)問,為什么讓我休假,什么居心,什么用意。局長沒有回答,聽大根如此一問,局長認為無論如何回答都沒有任何意義。局長甚至后悔昨天開的會,很明顯這個會開得毫無意義,大根非但沒有上當,而且毫不買賬。局長不想激怒大根,沒有馬上把溫暖和真誠從臉上摘下來,繼續(xù)很認真地聽大根說話。大根說,局長同志,我知道你現(xiàn)在思想壓力很大,畢竟你不是博士,你跟我沒法比,論學位該我當局長,你當副局長,可我已經(jīng)跟你說明白了,我不會搶你的位置,我只是想當個副局長,局長還是由你來當,我對你已經(jīng)很照顧了是吧,可你怎么還這么推三阻四呢?你讓我休假,明擺著是在拖延,是想把這事拖一個不了了之,可你想想,你能做到嗎,我的博士學位是你撤銷得了的嗎?你身為局長,怎么這么不識時務(wù)呢,我這可是為你好,不為你好我就不會跟你費這么多話了,我現(xiàn)在可以明確表態(tài),在我正式走上副局長崗位之前,我是絕對不會休假的,一天也不休。我能拿下博士學位我還拿不下一個副局長的職位嗎,我的話,請你認真考慮。局長發(fā)現(xiàn)大根的聲音很有些磁性,有點像趙忠祥。局長室的門是半開著的,路過局長室的同志聽見了大根說話。他們都認為過去大根說話沒有這樣的流暢,聲音也沒有這樣的磁性。精神方面的疾病能開掘人的潛能嗎?梵高如果不是瘋子就不會是偉大的畫家嗎?是個問題。此后局里很多同志經(jīng)常討論這個問題。
大根夫人在一所小學當保潔員,主要工作是打掃校長和副校長的辦公室。經(jīng)過事先的電話聯(lián)系,局長和處長一起去了那所小學,大根夫人在一位副校長的辦公室里會見了他們。雙方就大根的問題展開會談,會談是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大根夫人生得小巧而精致,一張高揚著的臉看上去要比大根年輕很多,兩道吊起來的眉梢說明她不是一個好脾氣的女人。局長把大根最近的情況如實向大根老婆說了,處長在一旁做了幾句補充。聽說大根夫人是個厲害女人,局長和處長說話時都格外注意措辭和語氣。起初大根夫人高揚著的臉是緊繃著的,后來就松動開了,并且有了笑意。她笑著向兩位領(lǐng)導表示感謝,她說局長您還親自來,對我真是太恩寵了。局長和處長都覺得恩寵這兩個字用在這里很有些莫名其妙,但都沒說什么,都一直謙和而親切地向大根夫人微笑。大根夫人說,這事我早料到了,這些天他在家里也不正常。大根夫人說了大根在家里的一些奇異表現(xiàn),諸如長時間地發(fā)呆或者自言自語,對著鏡子發(fā)表演說,等等??梢钥隙?,他現(xiàn)在就是一精神病。大根夫人說。局長和處長聽到這句話,都格外欣喜地一齊向大根夫人點頭。大根夫人說,大根他們家有家族性精神病史,每年九·一八都全身寫滿抗日標語、走街串巷高呼抗日口號的那個瘋老頭,就是大根的二叔;大根有個弟弟也是精神病,快四十了什么都不干,天天趴在床頭上寫長篇小說,已經(jīng)寫了上千萬字了,一個字都發(fā)表不了,誰也勸不住。說話時大根夫人神態(tài)輕松,像是在講微信段子,而且邊講邊笑,該笑的地方笑,不該笑的地方也笑。不管是否該笑,局長和處長都陪她一起笑。大根夫人說,兩位領(lǐng)導,我也知道你們的來意,你們是想讓我把他領(lǐng)回家去,給他治病,省得給你們找麻煩是吧?局長說,我們不是怕麻煩,是怕耽誤了大根的病。大根夫人說,局長你給我兩天時間,我好好想想這事咋辦,請你們放心,再怎么說我是他的妻子,我會對他負責的,我不可能把他推給你們,我義無反顧,責無旁貸。大根夫人的話令局長和處長驚喜而感動,至于措辭是否準確,則是他們無需考慮和顧及的。在驚喜和感動中他們與大根夫人繼續(xù)寒暄了一會兒,然后一一與大根夫人握手告別。大根夫人揚著臉送他們走出副校長的辦公室,一直把他們送出校園大門。
大根夫人哄大根說,單位要分房子給無房人員,我要是單身,單位就能分我一套,我現(xiàn)在是你老婆,你有房子,我就不能算無房人員,唯一的辦法是辦個離婚手續(xù),就是假離婚,好多人都是這么干的,咱倆也這么干一回,你看行不行。大根想也沒想就說行。大根夫人捧起大根的胖臉叭叭親了一番,然后寬衣解帶,要跟大根興奮一回。大根也脫了,配合夫人動作起來。大根這方面還行,回回能把夫人弄到高潮。第二天,大根夫人帶著大根到了民政局,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辦好了離婚手續(xù)?,F(xiàn)在辦離婚真方便,我爸和我媽離婚那會兒,很麻煩的。出了民政局,大根夫人對大根說。大根說,是啊,離婚嘛,兩個人的私事,兩個人都同意就行,有什么不方便的呢,過去政府是成心管制老百姓,該方便的事也不讓你方便,現(xiàn)在政府總算學好了。大根邊說邊抬頭看天,天空中又有麻雀在飛。大根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喜歡麻雀。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喜歡麻雀之后大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就對夫人說,你在你們單位不就是一臨時工嗎,分房怎么可能分到你頭上,不可能啊,你到底怎么回事?大根夫人只是高揚著臉笑笑,沒有回答大根的問題,隨即低下臉去,用手機給當小學副校長的男人發(fā)了一段微信,大致意思是我已經(jīng)離婚了,你娶我吧。幾個小時過去以后男人也沒回,大根夫人就又發(fā)一遍,男人這才用微信回復(fù)說,別胡鬧,不可能。大根夫人用微信說,不胡鬧,是真的,你要是不離婚娶我,我就把我們在一起時拍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去,反正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你可是校長,你看著辦吧。大根夫人是回到家里當著大根的面發(fā)的微信,并且把微信的內(nèi)容給大根看了。期間大根沒有說話,他拿起兒子的一張照片觀察起兒子的長相來。
大根出現(xiàn)了三天令人震驚的正常。三天,整整三天,他竟然沒有說起當副局長的事,也沒有批評某個同志。他只是平靜地做些日常工作,工作之余坐在辦公桌前發(fā)一會兒呆,或者站起來看看窗外的麻雀。一個不正常的人突然正常起來,可能是一種更嚴重的不正常。局里很多同志因此而更加提心吊膽起來。最先知道大根離婚的是王小艷,不是處長也不是局長。王小艷見大根很正常地工作著,滿臉疑惑地問大根你怎么了。王小艷好多日子沒有主動跟大根說話,她這一主動說話令大根感動萬分。大根放下手里的工作,很動情地看著王小艷說,小艷,有件事,我得跟你談?wù)劻?,或者說,我只能跟你談了。什么事只能跟我談呢?王小艷問,同時略感毛骨悚然。大根說,小艷啊,你是女人,女人最能理解女人,對吧。王小艷說也許對吧。大根說,有一件事我非常不理解,像我這樣一個馬上就要當上副局長的博士,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會跟我離婚嗎?王小艷舒了一口氣,既然大根還是那個不正常的大根,王小艷認為自己也就沒有什么可毛骨悚然的了。王小艷說,怎么可能呢,又是博士,又是局長的,這么好的男人,哪里找去。大根長嘆一聲,唉,不可能的事,還真就發(fā)生了,她跟我離了,她騙我辦了離婚手續(xù),說是假離,其實是真離,她要嫁給她們學校的一個副校長,你說她是不是瘋了,我現(xiàn)在懷疑她是不是得了精神病。王小艷立刻產(chǎn)生了某種警覺,站起來,走出去,走進處長室,向處長匯報了這一情況。處長馬上過來找大根談話,主要是核實情況。確認大根真的被他老婆離婚了,處長馬上一路小跑到了局長室,向局長做了匯報。處長說,我們上那個女人的當了。局長這一回真的是很頭疼了。這個自私而又陰險的女人拋棄了大根,誰來承擔可憐的大根呢?局長知道大根父母雙亡,大根只有一個跟大根一樣不正常的弟弟,弟弟除了寫永遠也發(fā)表不了的長篇小說,什么都不會做。局長想,大根如果是他弟弟小說里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現(xiàn)實中根本不存在,那該多好。
大根的兒子長期住校,不需要大根和大根夫人照管。大根夫人同大根離婚以后就不再回家。去了哪里,大根也不知道。老婆走了,兒子不在,大根的時間變得寬松起來。周日下午,大根閑逛,在街頭遇見一個擺攤算卦的瞎眼睛瘦老頭。大根請瞎老頭算了一卦,瞎老頭聽大根一番訴說,掐指一算,對大根說,你老婆外邊有人了,破鏡重圓已經(jīng)沒有可能,但你當副局長之事則已經(jīng)板上釘釘,無可更改,你最近官運非常旺,官運旺,別的運就不行。瞎老頭張嘴說話時,他的口腔因無齒而顯得格外空洞而黑暗,罩在臉上的大墨鏡也像兩個黑洞。瞎老頭說,只要閣下當上副局長,何愁無妻。大根感覺眼前一亮,心說是啊,副局長何患無妻。大根重新振作起來。重新振作令大根產(chǎn)生了某種生理上的渴望和沖動。大根夫人離開大根這么多天,大根一直沒碰過女人,他也沒有女人可碰。大根雄性荷爾蒙一直分泌得比較旺盛,眼前走在街頭的女人一時間都成了大根想象中的泄欲工具,只要眼睛盯上一個就不肯松開,直至她們從視線中消失。晚上大根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望著天花板不肯合眼。他想,既然當副局長的事已經(jīng)無可更改,那么現(xiàn)在就不必在這件事上太分心了,現(xiàn)在的首要問題應(yīng)當是生理問題。大根想到了嫖娼。大根家附近就有一家不大的洗浴中心,那里有全城最便宜的暗娼,附近居民都知道。猶豫了一番之后,大根放棄了嫖娼的念頭。他想,再怎么說自己就要當副局長了,怎么可以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呢。大根想到了王小艷。大根認為王小艷雖不算漂亮,但很性感,特別是穿紅色吊帶裙子時,簡直迷人極了。
王小艷夏天常穿一條吊帶兒紅裙子,肩膀連同胳膊很放肆地露在外面,在紅裙子的映襯下不停地牽動男人的眼睛和欲望。局長私下里批評過她,但她不改。她說這樣涼快,并說你們要是有什么想法只能說明你們男人心不干凈。出事的那天下午,處里其他同志有事出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大根和王小艷。大根認為這就是所謂的天賜良機。王小艷雪白的臂膀和鮮紅的吊帶兒裙形成一種鮮艷的色調(diào)反差,對大根的視覺和生理欲望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擊,令大根忍無可忍。大根終于堅定地咽了口唾沫,之后站起身來,走過去,幽靈一般站在王小艷身后。王小艷坐在辦公桌前用電腦斗地主,正斗得如火如荼,沒感覺到身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叫姚大根的幽靈。大根把兩只動情的手輕輕放在王小艷赤裸的肩膀上,放得很輕很輕。然而這種情況下,他的手越輕,越能讓王小艷的肌膚感受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怖。王小艷媽呀尖叫了一聲,回頭瞪著大根說,你干什么。大根沒有回答,他的手因為感受到一種細嫩與柔軟而無法自制地運起力量,手指向王小艷肩膀軟組織深處狠狠嵌了進去,像是要隔著她的軟組織去夠她的骨頭。王小艷大聲驚叫起來。王小艷的驚叫有點夸張,辦公室的門又是半開著的,沒有外出的同志聞聲而至,見到了這個局自成立以來第一次發(fā)生的某種事件。大根面孔朝天,眼神迷亂,嘴巴微張著喘著粗氣,兩只手瘋狂而堅定地鑲嵌在王小艷的肩膀上。王小艷縮著肩膀繼續(xù)尖叫,幾個男同志反應(yīng)過來之后一齊上前制止大根,費了許多氣力才把大根的手指從王小艷的肩膀上撕扯下來。大根開始與這幾個男同志搏斗,他連打帶踹,把其中一個的鼻子打出了血,還一腳踹到了雷老師的襠部,而且掙扎著還要向王小艷身上撲,直撲得兩眼通紅,額頭上青筋暴然突起。王小艷在一片嘈雜紛亂中憤然抄起電話掛了110。警察趕到時,大根依然處于瘋狂狀態(tài),幾個比較有力氣的男同志雖然已經(jīng)死死把他按趴在地上,他的四肢卻還在拼命地掙扎,就像一頭剛被制服的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野獸。辦公室里一片狼藉。
王小艷鎮(zhèn)定下來之后,莫名其妙地給派出所打了個電話,請求把大根放了。警察說你以為派出所是你家開的,你說放就放啊。王小艷放下電話,更加莫名其妙地躲進衛(wèi)生間號啕大哭起來。很多同志都聽到了王小艷的哭聲,卻都裝作沒有聽到。為了保證自己確實沒有聽到,想去衛(wèi)生間解手的同志都忍著不去,堅持等到王小艷哭完再去。幾天后派出所把大根放了。大根出來那天,局長派曾經(jīng)把大根按在地上的幾個男同志用一臺面包車接大根回到局里,把他放在一間廢棄的圖書室里。圖書室里有桌子和椅子,有一大堆廢棄的圖書,還有濃烈的發(fā)霉的味道。但沒辦法,局長怕大根再生事端,只能暫時把他放在這樣一個地方。大根被公安機關(guān)處以行政拘留十天的處罰。拘留所的十天里大根異常平靜,沒有極端行為。坐在發(fā)霉的圖書室里,大根也是一直發(fā)呆,臉上毫無血色。局長和幾個處長走進來,圍住他。局長見他目光筆直,就把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親切地呼喚,大根哪,大根。大根眼睛開始轉(zhuǎn)動,并且對局長笑了笑,又對幾個處長笑了笑。局長正想對大根說點什么,大根說,局長,我有個問題想問。局長說,你問吧。大根說,像我這種因為耍流氓被警察抓起來過的人,是不是就不能當副局長了。局長笑了笑,哄大根說,那也不一定。這時處長在一旁捅了一下局長,局長馬上反應(yīng)過來,說,那當然了,犯過法的怎么可以當副局長呢,單位不開除你就不錯了,大根哪,以后一定要老老實實的,再不聽話,警察還得抓你。大根點點頭,不再說什么,目光又筆直起來。局長說,一會兒我派車送你回家,你在家里休息兩天,兩天后,送你去檢查一下身體,你看好不好啊。大根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個好字。局長憐憫而無奈地向大根嘆了口氣,一揮手,帶領(lǐng)同志們都急急忙忙走出了這間發(fā)霉的舊圖書室。大根抬眼看看窗外,窗外樹枝上落著他喜歡的麻雀。他簡單地數(shù)了一下,一共三只。天快黑時,王小艷走進來,令大根略感意外。大根沖王小艷歉疚地笑一笑。王小艷把兩個食堂做的饅頭遞給大根。大根接過饅頭咬了一口,嘴里嚼起饅頭,眼睛涌出淚水。王小艷莫名其妙地也跟著流下眼淚,她一邊流淚一邊看著大根把饅頭吃完。
回到家里,大根照了照鏡子。經(jīng)過數(shù)年考博之累,大根蒼老了許多,頭發(fā)已所剩無幾。他沖鏡子里的大根掉下幾滴同情的眼淚,第二天去了理發(fā)店,把所剩無幾的頭發(fā)剃個精光。走出理發(fā)店,大根抬頭看見對過的一家洗浴中心。大根知道這家洗浴中心有著全市最便宜的特殊服務(wù),就走上前去。洗浴中心的服務(wù)生很客氣,說哥你來了,哥你是洗套餐還是洗零食。大根問什么叫套餐什么是零食,服務(wù)生說套餐就是洗浴、搓澡、按摩、特服一整套下來五百塊,零食就是你自己點,點什么我們上什么。大根想了想,決定享受套餐。進去以后大根很快完成了洗浴和搓澡,并且由服務(wù)生領(lǐng)著進了一間包房。包房燈光幽暗,除了幽暗的燈光和一張雙人床,好像什么都沒有。大根躺到床上,眼望天花板出了一會兒神。小姐敲了一下門后,聽大根喊一聲請進,就推門進來,輕輕把門關(guān)好,走到大根床前,直直地站立。大根躺著打量小姐,發(fā)現(xiàn)小姐也穿著一條吊帶兒裙子,也是紅色的,精神不由為之一振。但大根馬上發(fā)現(xiàn)小姐身材和臉蛋都不夠可愛,遠遠比不上王小艷,于是懂得了這里的特服為什么比別處便宜得多。小姐說,先生,先按摩還是先特服。大根在這方面憋得太苦,就說,先特服吧。小姐從肩膀上扒下紅裙子吊帶兒,裙子脫落到地上,身體就在幽暗的燈光下赤裸裸展現(xiàn)給大根。除了一條紅裙子,小姐身上什么都沒有。大根說,上來吧。小姐就上了大根的床。大根第一次找小姐做這種事,有些緊張,經(jīng)小姐反復(fù)撥弄才進入狀態(tài)。進入狀態(tài)后大根捂著鼻子在小姐身上虎虎生風,洶涌澎湃,令小姐呻吟不止。大根覺得小姐的呻吟有些夸張,卻不懂她為什么這樣。小姐這么做是為了刺激客人情緒,使客人盡快達到高潮,自己也好去接待下一位客人。因為憋得太久,大根很快進入高潮,高潮一過就癱軟在小姐身上一動不動。小姐說,先生你別壓著我了,我要起來了,我還得給你按摩哪。大根說,你就在下邊按吧。小姐沒說話。大根覺得有一只手在他和尚一般的光頭上拍了一下,接著聽到一個男性的聲音,喂,下來下來,有話跟你說。大根一驚,扭起臉,睜大眼睛,他看見了兩個警察。兩個警察制服筆挺,神色莊嚴,站在包房幽暗的燈光里,一派執(zhí)法如山的樣子。大根問,你們是怎么進來的。警察微笑著沒有回答,而是命令大根快點下來,馬上下來。
大根先是被警察關(guān)進派出所的一間小黑屋。大根覺得小黑屋里有著與局里圖書室相同的發(fā)霉的味道。除了大根,這里還關(guān)有另外幾個男人。大根問身邊的男人,咱們要在這里關(guān)多久。那人說,要不了多久。大根問,要不了多久是多久。那人說,警察一個一個提審咱們,其實就是要錢,只要交上罰款,就可以出去了。那人又說,交罰款的時候千萬別要收據(jù)啊,一要收據(jù)你就出不去了。大根問,為什么一要收據(jù)我就出不去了。那人看了一眼大根和尚似的光頭說,操,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成心裝傻,你不要收據(jù),那錢警察就可以私分了,你一要收據(jù),人家還怎么私分,這也不懂啊。大根說,以前不懂,現(xiàn)在懂了。大根又說,看來你們也是因為找小姐進來的。那人白了大根一眼說,廢話,因為打劫就不是關(guān)在這兒了。大根嘆了口氣,不想再說什么。另一個男人說,操他媽的,再干這事兒,不能圖便宜,便宜的地方都有警察盯著。大根就問,為什么呢。這人說,花錢多的地方,那錢里就包括安全費了,小姐早替你把警察打點好了,就這種便宜嘍嗖的地方,小姐既他媽不好看,也沒錢打點警察,警察隨時可能打上門來。又一個男人反駁說,不是小姐沒錢打點警察,是她們跟警察合伙搞咱們的錢。這人的意思是,警察和妓女是一對互利共贏的合作搭檔,警察相當于釣魚的人,妓女相當于魚餌,嫖客相當于魚。
大根是最后一個被警察提審的,他在小黑屋子里時而站著時而蹲著,總共忍了兩個多小時。坐到警察跟前時,大根的腿已經(jīng)酸軟得無法直立。警察也沒問他姓甚名誰,第一句話就是,你是認打還是認罰。大根說,什么是認打,什么是認罰。警察說,按照法律,認打呢,你就得在拘留所關(guān)幾天,此外我們還要通知你們單位,還有你老婆,要是認罰的話……你只要交上五千塊錢,就什么事也沒有了,不知道你聽明白沒有。大根說,我沒錢,你們關(guān)我?guī)滋焖懔?。大根神情木訥,態(tài)度倨傲,令警察略感意外。警察問大根你是做什么的,大根說我是某某局的博士,前些天我因為耍流氓被你們拘留過,剛放出來,要是沒這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副局長了。警察這才問大根,你是哪個單位的。聽到大根的回答后,警察說要打個電話核實一下。大根說,可以。說完可以大根一連說出幾個電話號碼,又說,這幾個號碼你們可以隨便打,有局長的,有處長的,還有我們辦公室的。兩個警察對望了一下,其中一個對大根說,你真不怕單位知道這事嗎。大根說,不怕。警察說,為什么不怕。大根說,反正副局長也當不上了,我還怕什么。警察說,你媳婦電話。大根說,我沒媳婦,我媳婦跟我離婚了,你們想要我前妻的電話,我也可以提供。警察覺得大根的無所畏懼和大義凜然不是裝出來的,只好對大根說,那你說你到底能交多少罰款吧。大根說我一分都不交,第一我沒錢,第二我有錢也不交。兩個警察一齊沖大根眨起眼睛,顯得極其迷茫。警察的迷茫勾起了大根的演說欲,他當即發(fā)表演說,為這兩個警察指點迷津。大根說,警察先生,我以一個博士的身份向你們發(fā)表一下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可以嗎。警察沒說不可以,大根就說了下去。大根說,我不認為嫖娼是一件很可恥的事,相反我認為它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quán)利,小姐的身體是自己的,我的錢是我自己的,不可以交換嗎,男人自己出錢獲得性欲滿足,影響交通嗎,制造恐怖嗎,你們有什么權(quán)力禁止呢,那么多殺人放火的案子你們不去破,那么多貪官污吏你們不去抓,抓嫖你們倒是蠻積極蠻主動的,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床换卮?,我替你們回答吧,因為抓殺人犯有風險,抓嫖客有賺頭,你們不就是利用嫖客怕丟人的心理強迫他們交罰款,中飽私囊嗎?這是人間最無恥的敲詐,最卑劣的勒索,小姐出賣的是肉體,你們出賣的是良知,你們比她們更無恥。對不起,我現(xiàn)在一沒有老婆,二不是局長,我只是個窮博士,我什么都不怕,想讓我交罰款嗎,辦不到,一分錢都沒有。大根的一番義正辭嚴令兩個警察陷入更深的迷茫。他們第一回遇上大根這樣的嫖客。他們的迷茫在于自己為什么會遇到大根這樣的嫖客。迷茫中兩個警察對望了一下,一個說,怎么辦,另一個說,給他們單位打電話吧,也只能這樣了。
接電話的偏偏是王小艷。你好……對……是有這么個人……他叫姚大根……對對是長那樣……你說什么……嫖娼……不會吧……那我跟我們領(lǐng)導匯報一下再說吧。王小艷啪地扔下電話,急火火跑進處長室,向處長做了匯報。王小艷說,派出所讓咱們單位去領(lǐng)人,說要是單位不領(lǐng)人他們只能拘留大根了。處長對王小艷說,我去向局長匯報一下吧。王小艷說,你就去一趟,把大根領(lǐng)出來不就完事了嗎,干嗎要驚動局長呢,干嗎要讓別人知道這事呢?處長用表情向王小艷表達出他對王小艷很不理解。處長說,怎么著小艷,你還挺心疼那個瘋子嗎,你別忘了他上次就是因為你才進去的,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我特么跟他丟不起那人,我犯得著嗎?王小艷用一個轉(zhuǎn)身就走的動作向處長表示憤怒。處長站起來,拉住王小艷的一只胳膊,沒讓她走。王小艷用力甩了幾下,沒能把處長的手甩掉,就氣呼呼地不再甩了。處長說,小艷你怎么回事,咱們離那個瘋子遠點不好嗎,你的善良會給你帶來麻煩的你知道嗎?嫖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根又是個瘋子,警察還能關(guān)他一輩子嗎,再說局里就算是派人去領(lǐng)大根,也得局長派,我不過是個處長,我能代表局里嗎?處長室里只有王小艷和處長自己,處長說話時就一只手攥著王小艷的胳膊,另一只手在王小艷身上胡亂撫弄。王小艷以往也經(jīng)常享受處長這樣胡亂撫弄,這一次卻對此產(chǎn)生了莫名的厭煩和反感。王小艷突然平靜地對處長說,你不去,我去。
王小艷當真去了。警察看了看王小艷出示的工作證說,有單位介紹信嗎。王小艷說,行行好吧,看在咱們都給共產(chǎn)黨打工的分上。警察說,你們這個姚大根是不是有點精神病。王小艷說,他哪是有點精神病,他整個就是精神病,你們就別難為他了。警察說,罰款多少也得交點,一千塊吧。王小艷從自己的錢包里掏出一千塊,大根就從小黑屋里走了出來。見是王小艷,大根突然受了電擊一般,身體劇烈地抖動一下,臉上立刻失了血色。他想對王小艷說點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王小艷像是一個母親面對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兩個人就這樣對峙了幾十秒。警察催促之后,王小艷吼了大根一句,你可真行。接著又吼一句,趕緊回家。吼完王小艷給大根一個猛烈轉(zhuǎn)身,噔噔噔揚長而去,像一團遠去的烈火。大根望著王小艷的背影流下了絕望的眼淚。大根平生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神智來。他意識到如果自己的神智沒有問題,就不該跟警察叫板,不該讓警察給單位打電話。單位不只是有他不怎么放在眼里的那些處長局長,還有一個他格外放在眼里的女人。無論如何他不想這樣的丑事被這個女人知道,雖然幾天前他在這個女人身上做過類似的丑事。跟警察叫板逞強時,大根恰恰忽視了這一點。至此,大根覺得自己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大根走出派出所,站在人行道上一個公交站臺附近發(fā)呆。呆了五分鐘左右,大根聽到兩個人很大聲音地說話。警察說,我明天公出,等我回來再說吧。小姐說,行。又說,哥你出門在外注意安全,別讓妹兒惦記啊。警察說,你放心吧。警察說你放心吧時伸出手去在小姐的下巴上捏了一下,小姐就咯咯咯地笑了幾聲。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大根,都沒有意識到肆無忌憚地說話會引發(fā)非常嚴重的后果。小姐咯咯地笑了幾聲之后就走了,警察也轉(zhuǎn)身回了派出所。大根很執(zhí)著地向小姐的背影張望,他在張望小姐身上那件紅吊裙。大根發(fā)現(xiàn)紅裙子穿在王小艷身上像一團烈火,穿在這個小姐身上則像一塊血污,穿在王小艷身上令大根陶醉,穿在這個小姐身上卻令大根憤怒。大根真的憤怒了,他像一頭被一塊紅布逗怒了的西班牙斗牛,無法遏制地跟了上去。大根距離那件紅吊裙越來越近,終于在一條小街的拐彎處伸手扯住小姐肩膀上一根細細的紅吊帶。小姐尖叫了一聲停住了腳步,轉(zhuǎn)回身看見了站在身后的大根。大根兩眼通紅,嘴里喘著粗氣。小姐一時沒有認出大根,尖叫之后就問大根,你要干嗎。大根很迅速地把兩根裙帶兒從小姐的兩個肩頭扒下來。小姐本能地抱住自己,本能地尖叫。小姐的尖叫引來很多旁觀的路人,但沒有誰上前制止大根。紅了眼睛的大根拼出全力拉開小姐抱在一起的兩只手,從小姐的胸部撕裂了她的紅裙子,在小姐的尖叫聲中把一條完好無損的紅裙子撕成一片一片的紅布,并把這些紅色的碎片拋上半空,使它們紛紛揚揚隨風飄蕩。小姐赤裸著站在大根面前,除了腳上的一雙黑色高跟涼鞋,再無一絲一毫的遮攔。大根有些奇怪這位小姐為什么總是不穿內(nèi)衣,更奇怪小姐突然不再尖叫,也不再抱緊自己,而是垂下兩手,平靜地與大根對視起來,一派我不要臉我怕誰的架勢。有人已經(jīng)在用手機拍攝了,小姐卻全不在意。小姐以一種挑釁的眼神打量大根,她用這樣的眼神對大根說,我看你還能干出什么來。大根狂吼一聲,操你媽的,你太不要臉了。之后大根紅著眼睛撲上去扼住了小姐的脖子,使小姐馬上恢復(fù)了緊張。小姐再想尖叫,但無論嘴唇如何顫動,喉嚨都再也沒有辦法發(fā)出聲音來。大根的兩只手越扼越緊,直至小姐身體軟癱在地上。很多人用手機拍攝了大根殺人的全過程,甚至拍下了大根踏著一地紅色碎片揚長而去的背影,卻沒有誰上前制止大根殺人,一個都沒有。大根走了,更多的人再一次把手機對準小姐,對準一具一絲不掛、二目圓睜的女尸。
大根喝酒不行,喝了兩杯啤酒臉上就有了豬肝的顏色,同時感覺天地都在晃動,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光天化日之下扼死了一個無賴而又無恥的小姐,又坐在大排檔的一個角落里喝啤酒,擼肉串,大根很是開心也很是疑惑。直到東搖西晃出了大排檔,大根也沒見來一個警察抓他。操他媽,抓嫖客在行,抓殺人犯就不行了,這叫什么警察。大根恨恨地想。大根沿著人行道漫無方向地向前走,感覺腳下踩著云彩。走到一個街口,大根看見了擺攤算卦的瞎老頭。瞎老頭的卦攤還擺在那里,說明他還在給人算卦。大根走過去,在瞎老頭跟前蹲下來。瞎老頭臉上罩著大墨鏡,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瞎。像是聞到了大根身上的酒味,瞎老頭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大根伸過手去,摘下了瞎老頭的墨鏡,發(fā)現(xiàn)瞎老頭眼睛是閉著的,還是搞不清他是不是真瞎。瞎老頭說,你干什么。大根說,你真會算嗎。瞎老頭說,當然。大根說,那你沒算出來今天有人摘你墨鏡嗎。瞎老頭說,別鬧。大根說,是你跟我鬧,前兩天你說我能當副局長,我告訴你,我肯定是當不上了,你說我該不該把你卦攤砸了。瞎老頭忙睜開眼睛,大根發(fā)現(xiàn)他的每一個眼睛都黑白分明。瞎老頭說,別別別,我就是一臭要飯的。大根說,那就光明磊落地去要飯,為什么要算卦蒙人呢。說完大根站起來走了。瞎老頭以為大根走了就走了,至死也沒想到大根還會回來。大根從附近建筑工地捧來一塊大板磚,走到瞎老頭身后,雙手舉起板磚,對準瞎老頭的腦袋,狠狠砸下去。瞎老頭倒在地上以后,大根伸手指在瞎老頭鼻孔處探了一會兒,之后就從地上撿起大板磚,重新舉起來,向瞎老頭的腦袋補砸了一下。與扼死小姐時的情形一樣,圍觀的人似乎是從地下突然鉆出來的,但同樣沒有誰上前阻止大根,或者制伏大根,用手機拍攝大根似乎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確認瞎老頭已經(jīng)死了,大根抬頭望望天空。天已經(jīng)微黑,大根的禿頭放射出奪目的光亮。
大根打車去了弟弟家。大根的弟弟叫大枝,姚大枝。大枝長得與大根出奇地像,不一樣的地方僅僅是頭發(fā)。大枝長發(fā)披肩,一看就是偉大藝術(shù)家之類的人物。大枝常年居住在郊外荒野上一間土坯房。那是一間已經(jīng)沒人要的無主房屋,大枝在里面安置了一些簡單的家當,就在這些簡單家當?shù)呐惆橄聦懫鹚拈L篇小說來。大根進來時,大枝正坐在昏暗的燭光里用鋼筆在稿紙上寫他的長篇小說。大根的突然出現(xiàn),令大枝感到意外。大枝正在寫的長篇小說是他設(shè)想中的世界名著,因而他很不希望這個時候有人打擾他,包括他的哥哥。大枝扭著臉很不耐煩地問大根,你怎么來了?大根說,我殺人了。大枝懂得殺人不是小事,就放下鋼筆,站起來,讓大根坐下,又給大根倒了杯白開水。大枝說,你為什么要殺人呢?大根簡明扼要地說了一下近些天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大根問大枝,你說我活著還有意思嗎?大枝說,活著沒意思,你可以不活,為什么不讓別人活呢?大根說,那個小姐跟警察有勾結(jié),那個算卦老頭是個騙子。大枝說,那他們就該殺嗎?大根說,我認為該殺。大枝說,你為什么不去殺跟小姐有勾結(jié)的那個警察?大根說,我是即興殺人,殺誰方便我殺誰,我沒想那么多。大枝說,你想在我這里躲起來嗎?大根說,我沒想躲起來,我來是給你提供創(chuàng)作素材的,你不是在寫小說嗎?大枝說,你這種人,還有你這些破事,值得我寫嗎?大根笑一笑,他知道大枝瞧不起任何人。大根說,你帶我去自首吧。大枝說,為什么要我?guī)闳?,你自己去不可以嗎?大根說,你帶我去,政府可以給你一筆賞金。大枝說,你認為我是在乎錢的人嗎?大根沒有說話。大枝說,我告訴你,打擾我寫作,是比殺人更嚴重的犯罪,是對全人類的犯罪。大枝是吼著說的,他的聲音令燭光顫抖起來。平靜了一下自己,大枝說,你為什么不讓你老婆或者你兒子帶你投案自首。大根說,老婆已經(jīng)不是我的老婆了,兒子也不一定是我的兒子。大枝說,哦,是這樣。大根說,你陪我去看看咱媽吧,可以嗎?大枝想了一會兒說,這個可以。
早晨,大枝與大根去了火葬廠。大根對著骨灰盒說了一些兒子對不起你之類的話,并且趴在地上叩了三個頭。站起來以后大根對大枝說,我死以后,你要經(jīng)常給咱媽燒紙,有時間就過來看看她老人家。大枝說行行行,快走吧。大枝對大根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更大的不耐煩。大枝對這類俗事是非常不以為然的,甚至是非常鄙視的,就像鄙視他的母親一樣。大枝寫文章批判過母親的官本位思想,他認為母親希望兒子做官正是因為母親愚昧,母親一生的苦難也都是來自她的愚昧。與大根一樣,大枝神智有嚴重的問題,卻在某些方面有著非凡的清醒。大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一個十分重大的問題:他剛才沖著叩首的骨灰盒不是他媽的骨灰盒,是另一個人的。大根他媽叫劉玉琴,那個人叫劉玉芹。骨灰盒上是有名字的,名字差一個字。大根對大枝說,這不是咱媽。大枝說我早發(fā)現(xiàn)了,是不是能怎么樣,你快走吧,我還得回去趕寫稿子哪。大根說這事馬虎不得,大枝你怎么可以對咱媽這樣。大枝說我怎么不可以對咱媽這樣,你怎么不說她對我怎么樣,她認為你能當官就對你好,認為我當不了官就不拿我當回事,她特么不認兒子只認官。大根說,這事也不能怪她,咱爸死得早,家里出個當官的,她也好有個倚仗,現(xiàn)在咱倆應(yīng)當找找咱媽的骨灰盒,我記得是放這里的。大根在火葬廠骨灰寄存室里找了很長時間,最終也沒能找到劉玉琴這個名字。大根找到管理人員。管理人員問,你們多長時間沒交管理費了。大根想了想說,好像有十來年了吧。管理人員說,那別找了,我們按無主骨灰扔了。大根憤怒地質(zhì)問起來,憑什么把我媽骨灰扔了。大枝說算了算了,扔了就扔了吧,那東西留著有什么用。管理人員態(tài)度生硬,說,扔了就扔了,不憑什么,你能怎么的。大根對管理人員說,信不信我敢宰了你,我已經(jīng)宰兩個人了。管理人員先是輕蔑地笑一下,順便仔細打量一下大根,目光在大根臉上捕捉到了什么信息之后,馬上收起輕蔑的微笑,驚恐萬狀,撒腿就跑。大根和大枝走出火葬廠大門時才看到大門柱子上已經(jīng)貼出公安機關(guān)的通緝令,上面有大根的照片。大枝說,快點吧,要是被抓住,你就不能算自首了,不算自首你就得不到寬大處理了。大根說,我沒想爭取寬大處理,我是要彰顯我的英雄本色,你以為我怕死嗎。大枝突然對大根產(chǎn)生了某種敬意,他說,哥,我陪你去自首。
大根和大枝進了公安局,警察很快給大根戴上手銬和腳鐐。大根說,怎么還有腳鐐。警察說,可能判死刑的人,除了手銬,還要上腳鐐,這是規(guī)定。警察表揚了大枝,說大枝送哥投案是大義滅親,并說要給大枝一筆不少的賞錢。大枝說,我不要,金錢于我如糞土。分別時,大枝對大根說,哥你放心走吧,我的長篇小說出版以后,我會燒一本書給你的。大根說,好。大根突然想起什么,于是懇求大枝說,你不要再抓麻雀了,麻雀很可愛。大枝說,麻雀烤熟了,很好吃的,我怎么可能不抓呢。大根向大枝搖搖頭,嘆一口氣。警察一直用一種疑惑而茫然的目光望著大根與大枝,他們似乎第一回遇上這樣一對兄弟。
局長接到公安局的電話,馬上召集全局同志開會。局長說,大根投案了。聽說大根投案了,同志們都突然屏住呼吸,會議室很突然地靜了下來。局長一一掃視每個同志的面部表情,每個同志也都在凝視局長的臉,氣氛因這樣的掃視和凝視而肅穆起來。局長掃視完畢,沉痛地說,不管怎么說,大根是我們的同志,我們必須想辦法救他,具體什么辦法,每個同志都要認真考慮,殺人是死罪,我不能讓大根死。局長說話時臉色鐵青,同志們都看得出局長是真急了,明顯的急火攻心。處長說,還考慮什么呀,大根有精神病,精神病殺人,應(yīng)當不至于判死刑吧。局長說,但愿如此啊,不過,那可是兩條人命啊。雷老師被大根在襠部上踢了一腳,現(xiàn)在襠部已經(jīng)痊愈。雷老師說,這個問題呢,是這樣的,法官有時會采取自由心證的方式加以解決,龍布羅索的天生犯罪人理論在本案中也可能受到重視。聽說大根已經(jīng)落網(wǎng),雷老師故作高深的毛病馬上發(fā)作起來,一時間把會議室當作了食堂,把開會用的圓桌當作了食堂的餐桌。局長急于救大根的命,就說,得得得,我沒問你。雷老師自尊心很強,臉色馬上一沉,像是襠部又被大根踹了一腳。王小艷平時開會是不發(fā)言的,這回是搶著發(fā)言。王小艷說,咱們?nèi)w同志聯(lián)名給法院寫信,證明大根有精神病,證明大根平時表現(xiàn)很好,請求從輕發(fā)落。局長點點頭,說,這個主意好。王小艷突然哽咽起來,她說,不管怎樣,就是不能眼看著大根上斷頭臺。說完她的眼淚很動情地在她的臉上流淌起來。王小艷用眼淚終結(jié)了短暫的寧靜,同志們開始為如何解救大根說個不?;蛘呗爠e人說個不停,會議室里像是聚集著無數(shù)嘰嘰喳喳的麻雀。局長說,誰在法院有關(guān)系,發(fā)動一下,不行的話咱們大伙湊錢向法官行賄,我特么豁出來了,就算局長不當,我也不能眼看著姚大根去死。同志們說,對對對,絕對不能。于是繼續(xù)嘰嘰喳喳,但是嘰嘰喳喳了兩個多小時,最后還是沒有嘰嘰喳喳出一個救大根的好辦法。最后局長也哭了,他一邊流眼淚一邊宣布散會。局長為什么會這樣,同志們都想不清楚。少了一個姚大根等于少了一樁大麻煩,局長為什么要哭呢?局長的眼淚似乎比王小艷的眼淚更加令人莫名其妙。其實連局長自己也想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對姚大根同志有著這樣一種感情。
從公安局到檢察院,再到法院,大根一直說,我就是要殺死這兩個人,殺了他們我心里很痛快。無論對誰,他都這樣說,誰都沒辦法。法律規(guī)定,可能判死刑的人,即使他不請律師為自己辯護,法庭也要為他指定辯護律師。大根的辯護律師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在法庭上反復(fù)強調(diào)大根有精神疾病。主審法官和出庭支持公訴的檢察官都沒惱,大根卻惱了。大根對律師說,你他媽的才有精神病哪,我也沒請你來,你在這里瞎嘞嘞什么,你就是他媽的犯賤,你就是一個犯賤型的精神病。罵得辯護律師終止了辯護,只顧沖大根笑。法官與檢察官也一起沖大根笑。經(jīng)過法醫(yī)鑒定,法庭認為大根腦子有些毛病,但并非對自己的殺人行為沒有判斷能力和控制能力,大根雖有自首情節(jié),還是沒有辦法從寬發(fā)落,該判死刑還要判死刑的。大根扼死小姐和掄板磚砸死瞎老頭的視頻在手機微信里流傳起來,而且是以這樣的題目流傳的:國家公職人員瘋狂行兇,無辜女子和老人死于非命。法官承受不起輿論壓力也導致他們不得不對大根下死手,姚大根最后以故意殺人罪被處以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宣判后,法官問大根,你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大根說,死刑是槍斃嗎。法官說,不,是注射。大根有些遺憾地說,還是槍斃好。大根又說,讓子彈飛一會兒再穿過我的頭顱,我的血飛濺出去,給世界增添一縷鮮艷,那該是一件多么富有詩意的事啊。
大根在法庭上朗誦了一首詩:
假如有一天,
我已絕望,對人,
我會用思緒的亂麻,
搓一根絞索,
第一個絞殺絕望的我。
大根問法官,知道詩是誰寫的嗎。法官說不知道。大根說,一個跟我一樣的死囚。
臨刑前大根說他想見一見王小艷,行刑者和王小艷都答應(yīng)了。見面時王小艷發(fā)現(xiàn)大根面色蒼白,人卻整個地胖了,笑容里并沒有一絲的苦澀、無奈或者悔恨。王小艷看出大根此時對于死亡是從容而豁達的,甚至是非常向往的,只是搞不清大根為什么會這樣。王小艷想,就算是瘋子也應(yīng)當知道珍惜自己的命吧,大根為什么不珍惜呢。這是大根與王小艷心靈上最本質(zhì)的差異,因而也是他給王小艷留下的一個永遠的謎。臨近秋天了,王小艷卻有意為姚大根穿上了那條吊帶兒紅裙子。這條裙子她已經(jīng)好多天沒穿了,今天穿上它,她是要像一團火一樣使大根感受人間最后的溫暖。見面時,王小艷又哭了。大根說,小艷你別哭,我要見你,是向你懺悔的,我不該對你耍流氓,你能原諒我嗎?王小艷哭著說,大根你別這么說,你不是流氓,誰是流氓你也不是流氓,我后悔呀,當時我要是不報警,你就不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肯定不會,是我對不起你呀大根。大根說,你報警是對的,就算警察不抓我,我自己也原諒不了我自己。大根問王小艷,小艷,你愛我嗎?王小艷哭中帶笑地點點頭。大根苦笑了一下說,小艷你太善良了,我知道你在騙我,我知道我不可愛,沒有哪個女人真愛我,你是同情我,這我知道。停頓了一下,大根說,我是想,如果真有下輩子,我一定投胎做一個可愛的男人,下輩子你一定要愛我。王小艷說行。王小艷說,大根其實你挺可愛的,你比他們活得真實。大根說,我活得真實嗎,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你可別告訴別人。王小艷含淚點頭,表示答應(yīng)。大根說,我那張博士學位證,是假的,是花十塊錢讓打字社給我做的,就十塊錢,便宜吧。王小艷說,不會吧?大根說,有什么不會的,你說我怎么可能考上博士呢。王小艷說,我看你很用功的,為什么不可能呢。大根說,這事跟用不用功沒關(guān)系,想當博士,得先跟導師拉上關(guān)系,你說我這樣的能跟哪位博士生導師拉上關(guān)系呢,我也是很晚才明白了這個道理的,就花十塊錢辦了一張假博士證,我先用這張假證騙我自己,直到連我自己都認為我自己是博士的時候,再去騙別人,騙別人容易,騙自己難,欺騙的最高境界就是自欺欺人,你說不是嗎。說完大根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王小艷全身都在戰(zhàn)栗。后來兩個人又說了很多知心話,直至規(guī)定的時間到了,王小艷才放下話筒,起身離開。說話時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雖然都可以清楚地望著對方,卻只能用話筒相互傳遞聲音。王小艷放下話筒時忘記了她和大根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忍不住伸手去摸大根的臉,結(jié)果手指觸到了透明的屏障上,疼了好些天。大根沒有放下話筒,他依舊把話筒貼在耳朵上,用他們談話時的姿勢目送王小艷離開,直到王小艷一臉淚水地從他的視線上消失。大根最后看見的不是王小艷的淚水,而是她的紅裙子。
大根死后,再也沒誰見過王小艷穿那條紅裙子。
沒人知道她把那條紅裙子拋向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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