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婧奇 編輯/李顏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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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邊,玩轉的就是時間
文/羅婧奇 編輯/李顏岐
湘江邊的悠閑夜晚。 攝影/楊抒懷
這個夏天,人抵長沙。這座我國歷史上唯一經(jīng)歷了三千年歷史而城址始終不變的城市,用嚴烤膩熱迎接造訪的人。就像它自西周以來不更名、不移處的自在自得那樣,亦不會刻意營造自己的形象,而是情緒鮮明地亮出自己的底色,管你愛與不愛。據(jù)說千年前的道路與今天這個湖南省省會城市的某些位置都能重合,雖不具備穿越時間的眼睛去證實,但分布湘江東西兩岸的古城墻和岳麓山卻散發(fā)著交織現(xiàn)代與古意的魅力。
大下午的在橘子洲看江水波滾,反射太陽光點閃動,光點周圍打著圈兒,似乎靜止沒有流動;但看遠處,明明水波一浪推著一浪,緩緩遠去。在看多了大浪淘盡、闊步向前的景象后,這種溫吞的行走,對我有種別樣的魔力,江水如城,河與城池都用寬廣的包容對抗時間的流逝,沒有被洪流推著踉蹌前行,而是玩轉時間,快慢自理,所以才有了濃郁的千年古韻,眾多的百年老字號,以及在躁動的現(xiàn)代社會都能慢悠悠享受生活的日常方式。
從岳麓山往南邊山腳走,至愛晚亭,繞過一個被百年古樹環(huán)抱的小池塘,就是岳麓書院的山門。這是反其道而行之,游者往往選擇從湖南大學那側的書院大門進入,再探路爬山。大門前是開闊的停車坪和校園領地,顯得嚴肅氣派,而這個近山之門則不怎么起眼,如不是在愛晚亭看到指示標牌,恐怕會在樹林掩映間藏起。這個山門想來是古時學生從嚴謹治學去往山野妙趣的通道,還是低調一些為宜。我便是從這山門進入古代四大書院之一的岳麓書院,窄窄的一門之隔,風味大不相同,上一秒還在岳麓山層疊的泄洪泥土小道中探尋古跡,傾聽鳥鳴,觀察蟲行,體感風和日麗;下一刻就已經(jīng)置身萬籟俱靜的學場,在講堂聽夫子講學,觀大家論道,在御書樓讀百家之言,品諸子思韻,在筑山回廊吟詩、讀書、與友辯論。
岳麓書院古建筑群分為教學、藏書、祭祀、園林、紀念五大格局,歷史上經(jīng)歷多次戰(zhàn)火,曾七毀七建,現(xiàn)存主要建筑為清朝遺構。 攝影/楊抒懷
岳麓書院雖建于北宋,但因歷代戰(zhàn)火洗禮,目前建筑物多為明清遺構,且許多只遺下碑刻匾額,裝裱于墻上供人觀摩。所以,觀書院樓閣碑亭,有古今交縱之感,封火山墻堅實無華,檐角線條流暢,廊頂屋頂?shù)拇皺羝崃联q新,地磚條紋扭曲且邊緣不齊整,可以看出很多是修葺后力圖復原展現(xiàn)書院整體古樸莊嚴的形象。書院和園林多是現(xiàn)代修復和打理的效果,還是以原有的灰色為基調,給今人提供了一個得見古時光采的機會,建筑沉默不語,但思韻貫穿古今。
庭院深深,幽靜的岳麓書院一角。 攝影/楊抒懷
講堂屏壁正面書有張栻于1167年所撰的《岳麓書院記》,敘書院建設歷史,述書院精神要義。“論堯舜之道,本于孝弟,則欲其體乎徐行疾行之間,指乍見孺子匍匍將入井之時,則曰:側隱之心,仁之端也,于此焉求之,則不差矣。”湖湘學派講求經(jīng)世致用,內圣外王二者合一,書院風氣反對科舉利祿之學,鉆研理學精髓,培養(yǎng)濟民人才,“蓋欲成就人才,以傳道而濟斯民也”,屈子祠有對聯(lián)“何處招魂,香草還生三戶地;當年呵壁,湘流應識九歌心”,把屈原與湖南的緣分刻畫出來,表達對其高潔蘭心和無上才氣的景仰。還有岳麓書院學規(guī)碑,實為古代書院學生的守則,“一時常省問父母,一塑望恭謁圣賢,一氣習各矯偏處,一舉止整齊嚴肅……”,在現(xiàn)在看來也是修身養(yǎng)性之舉、為人處世之道。
岳麓山,穿石坡湖。 攝影/趙雪豐
岳麓書院。 攝影/呂格瑞
時間似乎只是剝去了書院的外衣,內在的精神氣象從未離散,只能感慨古人的幸運在于可以論道爭鳴,社會的尊崇令學問成為可以全身心投入的事業(yè),講學之地自成凈土,而現(xiàn)在面對這些精神財富,只能在導游的解說和游人的喧鬧之外感知心靈的片刻靜謐。
在山門處碰見來自石家莊的小記者,應該是當?shù)貓笊缃M織的暑期游,兩個小男孩采訪我關于岳麓書院的一些問題,譬如書院成立于什么時候,我國古代四大書院是哪些,有哪些名人造訪過書院,等等,一板一眼煞是認真。對于我這個還沒進山門有些問題答不上來的受訪者,他們也沒有失望,禮貌地說謝謝,請我去參觀。后來我參觀完書院,行至大門,在書院碑刻簡介處,一個小男孩駐足認真讀著上面的文字,也許現(xiàn)在對于他而言,碑文只是一些漢字和數(shù)字,但在我眼里,眼前的這幅畫面是古代文化傳統(tǒng)和風貌最初始的傳承。
長沙因歷經(jīng)戰(zhàn)火劫難,特別是1938年的那場因錯誤的焦土政策而起的文夕大火,令古城建筑幾乎無存,歷史文化價值不可估量的地面文物毀滅殆盡。始建于明朝的天心閣城樓也沒能幸免于難,這個當年城市的制高點,“極城南之盛概萃于斯閣”,記錄了城市歷史的榮耀和傷痛。現(xiàn)在看來,這片地塊已成一座親民公園,圍在古城墻內,從墻外仰視只能得見古樹茂密的枝頭,顯得神秘、孤寂,但走進公園,人聲樂聲與蟬鳴鳥叫合奏,一派熱鬧、和樂景象。看著,聽著,想象這樣的場景日日上演,如果不是大火警示鐘、崇烈門、崇烈亭、太平軍魂雕塑等提示著歷史的重大變故,你會覺得仿佛從時光開啟之初便是這般模樣。
長沙筑城于西漢,及宋代基本確定天心閣位置為城墻,清代又多次重修加固,增設炮臺九座,并建月城(筑在城門外用以屏蔽城門的小城),使古城墻成雙城,格局大定。上世紀20年代,因民國現(xiàn)代交通發(fā)展需要而拆,僅留下天心閣這段古城墻為勝跡。同行友人笑稱要我摸一摸古城磚,看是否會穿越,我依言撫上,大叫“穿越啦”,實際只感受到了絲絲涼意和凹凸之感。存在于遙遠的過去,是只可被閱讀的過去,凝滯于城磚的見識之中,那些歷代獨具巧心的對聯(lián)名句,公園內列出的三十多位與湖南頗具緣分的歷史文化名人的豐潤故事,都在時間中停駐。
崇烈亭有楹聯(lián)“天若有情天亦老,心到無私心自寬”,橫批“天心”,隱約有天地道寬,胸懷大德之感。崇烈樓牌門上的“氣吞胡羯,勇衛(wèi)山河”,為紀念長沙三次會戰(zhàn)中陣亡的將士,有一股保衛(wèi)國土、慷慨赴死的激蕩情懷。在歷史名人石刻畫廊,匯聚了賈誼、劉長卿、杜甫、韓愈、柳宗元、辛棄疾等文人墨客,更有朱熹、張軾在岳麓書院講學辯論,曾國藩組建湘軍、開拓中國現(xiàn)代化。與湘地結緣者,既遙遠又近密,存在于典籍、碑刻、故事傳奇,乃至這片地域的上空,不用刻意搜尋,轉角就能碰到。就像太平街的賈誼故居、步行街頭的黃興銅像(雖然目前因修地鐵而暫時搬離)、天心閣旁的簡牘博物館,走幾步就能遇見歷史。
在五一廣場活動,寬闊的街道,高架橋蔽日,四周都是商廈,地鐵1號線的修建如火如荼,怎么看都是一場現(xiàn)代都市急速建設的常規(guī)戲。人們走過,去往不同方向,并不做長時間停留,日復一日的生活將享受現(xiàn)代便利視為再普通不過的習慣,能吸引他們的是長沙大大小小的歷史悠久的老字號,譬如在坡子街的火宮殿喝早茶,任由一上午的時光在手中揮霍掉。
一個地方的吃食總是最有名氣的,祭五臟廟是不論當?shù)厝诉€是游客的首要任務。我也盡職盡責做好功課,把一日三餐都安排在了長沙的百年老店里,早餐,要去德園包子、楊裕興面館,正餐則屬火宮殿、玉樓東。當然,200多家老字號不可能一一走到,去過幾家最負盛名的店,倒有幾個感受。
第一,要費點氣力去偽存真?,F(xiàn)在老字號被仿冒已成普遍現(xiàn)象,網(wǎng)上搜索一個老字號,出來特別多同名店,讓人眼花,走路上一看,到處都是楊裕興面條的店子,德園包子也不少,有的門臉差不多,有的風格大不一樣,服務員的裝扮和態(tài)度也不是一個水準,這讓人得費心甄別。想來,假冒偽劣想借百年老字號的品牌東風盈利是其一,一些正規(guī)加盟店只為求名、掌握不了老店的精髓是其二。
晚八點,街邊的夜宵攤人頭攢動,在這座越夜越精彩的城市,吃喝玩樂樣樣都不可或缺。 攝影/楊抒懷
第二,像百年前那樣融入百姓日常。與有些旅游城市游客趨之若鶩、本地人從來不去的店不同,長沙的老店往往成為當?shù)厝艘惶烊粘5拈_端,在楊裕興面館吃面,鄰桌的爺爺用長沙話訓斥不好好吃面的孫子,年輕女子吃完面后在街邊公汽站等車上班?;饘m殿總店有火神廟和古戲臺,據(jù)說每晚有花鼓戲表演,舊時人們飯后的樂趣,今日也能享受。
第三,自己得把自己當回事。做大做強的店都有這個共同的特點,不論因為發(fā)展和革新的需要在經(jīng)營方式上如何變化,自身的技藝秘訣和服務理念不會變,多年積淀不僅自身內修,還對外傳播,擴大影響。從坡子街的火宮殿吃畢出門,發(fā)現(xiàn)在火神廟旁有一個臭豆腐陳列館,可以參觀臭豆腐的制作,里面掛有臭豆腐技藝傳承圖譜,從第一代姜二娭毑到第四代李義,一目了然。正看著,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在介紹著什么,一回頭,發(fā)現(xiàn)此人原來就是圖譜上的第三代傳承人何谷良,老人六十多歲了還在為特色味道的傳承盡心盡力,神采奕奕,一種技藝,一份事業(yè),確實也讓人充滿激情。德園和楊裕興也都在室內懸掛有自己的品牌故事,邊吃邊讀,食物以外又多了一份滋味。
午夜零點整,一份剛剛出爐的小龍蝦。作為長沙夜生活的主角,吃少不了“小龍蝦”,玩少不了“解放西路”。攝影/楊抒懷
托朋友的福,都直接去總店享用,避免上當。侯家塘的百年德園,四眼大包新鮮出爐,個頭大,餡料足,里餡花樣繁多,金鉤鮮肉包、蓮蓉蛋黃包、蜜汁叉燒包……老面軟實入味。楊裕興的面是手工雞蛋面,湯料的種類也多,有句歇后語稱“楊裕興的面——牌子多”,一是說碼子多,二是說專用術語多。碼子,就是放在面里的配菜,我吃的三鮮面,配料是魷魚片、肉片和竹筍,鮮香悠長。專用術語寫滿了一面墻壁,譬如“免青”是不要放蔥、蒜,“免色”是不要放醬油,“過橋”是面和碼子分開,“重挑”和“輕挑”分別對應分量多一點和少一點,很有意思。不過,我還是習慣直接描述吃食的喜好,光記這些術語又免不得燒腦呢?;饘m殿的臭豆腐和糖油粑粑都名副其實的好吃,方方正正、油油亮亮的紅燒肉近觀真是喜慶。
坡子街里的老字號食鋪。 攝影/呂格瑞 右圖:太平街。 攝影/呂格瑞
吃食類的百年老店是最貼近民生的文化招牌,論滋味,我這張?zhí)籼薜淖斐赃^味道更好的同類型食品,可就因為敬畏時間,不禁在飽足之時升起了一種肅敬。傳承延續(xù)的妙處并不止于和百年前的味道一樣,更在于與時俱進尋求適宜現(xiàn)代生活的方式,讓人吃在嘴里,懷念的是從前的風流韻味。看報道稱,長沙這些老字號根據(jù)自身特色,推出了不同的經(jīng)營方式,比如火宮殿主打小吃精品,玉樓東主攻湘菜精品,楊裕興做優(yōu)面食精品,又一村進軍快餐,自己選擇一個特定的方向做優(yōu)做強,不僅不砸舊招牌,并且成為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濃縮。誰能知道又一個百年后,人們不會懷念現(xiàn)在的味蕾感受呢?
鄰水的城市有一股子靈氣,但又各不相同。海邊的城市,只能得見海的一側,有潮濕的粘膩往角落里鉆,表面慵懶,實則躁動;湖邊的城市,城可以完全地包裹湖泊,即使湖不在一城中,也總會被數(shù)城包圍,平靜,安靜,有點冷冷的意味;靠河的城市,不論河流大小寬窄,總是可以到達河的兩岸,但看河從上游奔向下游,穿城而過,總有掌控不了的感覺,于是時而自負,時而畏懼,熱情想靠近,又不免要先掂量。
在這座湘江邊的城市里行走,起先覺得人們都冷冷的,期待別人發(fā)現(xiàn)自己疑問和企盼的眼神,別人卻早已走過。然而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都是錯覺。大中午禁不住烈日灼面,想尋求從岳麓山頂?shù)綍旱慕溃蛄税肷伟l(fā)現(xiàn)只有一個面部生冷的大叔走過身旁,以試一試的心態(tài)詢問,大叔還是冷冷的模樣,指明了不遠處的一條小道,還不等我說謝謝就快步前去。正在腦海中重復路線以防忘記,大叔居然停下轉過身來讓我跟他走一段。我正高興,卻發(fā)現(xiàn)大叔的步伐實在太快,山路又是彎道,一會兒就不見蹤影。待我按照他說的路線走到山腰,發(fā)現(xiàn)他正在前方歇息??次易呓?,他又指了指路,說沿著這個走就能到愛晚亭了。我表示感謝,問他去哪兒,是否在此處歇息。他說,到山中來取山泉水,在另一條路,停下來是專門等你。頓時感覺大叔和我上演了一出反轉劇,萌萌的大叔總是出乎我意料。
拖著大水桶爬很高的山去打山泉泡茶喝,這是生活怡然自得的人才會做的事。經(jīng)大叔這么一點醒,我才覺悟怪不得一路上很多人都拿著較大的容器,有的拎兩個大農(nóng)夫山泉的瓶子在手里,有的直接用小拖車綁一個純凈水水桶上山,敢情都是為了取一壺好水,品一口好茶。爬山那天正是工作日,但是山上人很多,有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也有小孩子到處飛奔,看樹看蟲,不知時日。橘子洲那兒,釣魚的人多,靜靜地閑坐,或許幾個小時都不覺疲乏。正是這些所見讓人覺得日子仿佛在湘江邊越來越慢,慢得有滋有味,慢得樂在其中,慢得想就這樣一直看水北去,看鳥飛走。
也許是已遠離革命年代,也許是沒有專門去挖掘此地發(fā)達的娛樂業(yè),我沒有深切地體會到這座城市變革或娛樂的標簽,卻兀自認為它是時間的寵兒,節(jié)奏不快,自在自得。人們感激時間的遺留,時時瞻仰古意,樂山好水;也利用時間的寵愛,慢悠悠、喜滋滋,安排好自己的日子。雖然肯定也有工作、養(yǎng)家、學習、奔走等忙碌的一面,但看著古麓山寺、天心閣等處幾百甚至上千年的古樹,看著在橘子洲的草坪上扯著風箏的孩童和家長,看著工作日依然滿座的下午茶據(jù)點,更愿意慢下來,隨這城和這人自得一把。
“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毕嫠婋m多詩人憂愁之氣,卻也是美妙。妙在古人穿行的那條江水,就是現(xiàn)在的這條江水,古人出發(fā)和到達的那座城市,就是現(xiàn)在的這座城市。
專題策劃
烏東德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