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桂鳳
?
愛如山
■馬桂鳳
馬桂鳳,中國石化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江漢油田文學刊物《源流》編輯。電影劇本《擠月亮》獲湖北省文學劇本征文“評委大獎”、2014年獲湖北省第九屆楚天文藝獎(文學類)一等獎;創(chuàng)作并完成拍攝微電影《戒尺》《微語心聲》《夢想起航的地方》。《戒尺》被推選報送北京首屆檢查機關(guān)微電影比賽獲二等獎、最佳創(chuàng)意獎,《微語心聲》獲湖北省總工會微電影大賽二等獎。出版小說集《匠人袍》等。
黃亦路從大立柜的鏡子里看到棒槌爹的那張相撲似的面孔,從心里泛起一種厭惡感,這種厭惡令他的目光散發(fā)著幽幽的寒光,他敢肯定那是一道令人生畏的幽光,要不然棒槌爹沒有那么快就條件反射地轉(zhuǎn)過身來,那么快地被這道寒光擊中。黃亦路好像看到棒槌爹還不由地抖動了一下他那銅褐色的肩頭。
黃亦路在棒槌爹的抖動中,心里居然升騰起些許的不忍。
棒槌爹回轉(zhuǎn)頭來雙目怒視著黃亦路,那兩道地中海裂痕似的皺紋,掛在他的前額上,仿佛能射出一道雷電,又一次擊撞黃亦路的心靈。
棒槌爹這個在自己只有五歲時就進入他生活的繼父,帶著這道雷電般的沖擊力正一步步靠近,黃亦路也猛瞪著眼睛,他用這兩道光束直愣愣地蓋在棒槌爹銅褐色的臉上,同樣也蓋在棒槌爹那兩道從來也沒有舒展過的褶皺上。
這刀疤一樣的皺紋,黃亦路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正視過。
棒槌爹索性走過來了,他順著黃亦路的兩道光束走了過來,像黃亦路五歲時那樣,棒槌爹徑直沖過來時帶來一股陰風,撲在黃亦路的臉上,讓他不由地瞇了一下眼睛。這次,棒槌爹奇怪地把目光主動放軟,轉(zhuǎn)身走了。不像十年前棒槌爹從五屜柜上強行抱下黃亦路,有點兒強行地不由分說的霸道,死命地用他那有力的大手,掰開黃亦路捏在手心里已經(jīng)一撕兩半的棒槌爹和媽媽的合影照片。
然后,發(fā)狠地、迅雷不及掩耳地把照片搶過來,抓在大手里一口氣撕的粉碎,然后,把撕碎了的照片,拋向了空中。
照片碎末像雪花一樣,散落在棒槌爹的四周,被他踩在腳下。
黃亦路放聲大哭起來,他當時真的很害怕,他害怕媽媽不在家時,棒槌爹會因為自己撕掉家里唯一的照片而殺了自己。
他向后退去,退到大衣柜時,沒有了退路,他就把臉兒貼在鏡子上,閉著眼睛不敢看棒槌爹,一直都不看。
棒槌爹“碰”地一聲關(guān)了門,走了。
他去了哪里,黃亦路不知道。只是在棒槌爹走后,他靠在鏡子旁坐了下來,沒有再哭。
黃亦路痛恨他的地中海裂痕,這兩道裂痕是隔開他和他媽一種正常親密的裂痕,他疏遠了自己的母親,母親似乎也為棒槌爹一天到晚板著臉而摸不清方向。
兒子你長大了,是個大人了。媽總是在他耳邊嘮叨這句話,媽讓他獨自去上街,獨自睡覺。
黃亦路清楚地記得,在棒槌爹推著三輪車出門,那車叮鈴咣啷的聲響漸漸小了以后,媽會跑到他的房里,膩呼呼地親他的小臉兒,媽嘴里的腌菜味兒,他聞著特別香,媽卻吐了。
媽是跑到屋外吐的,黃亦路從床上下來時,媽已經(jīng)吐完了,臉色煞白。
棒槌爹回來時,聽說媽吐了,還樂。接著就嘆氣。他聽到棒槌爹說,還是把這個做了吧。做了就不吐了。
媽卻哭了。
棒槌爹。在黃亦路的眼里繼父不過是個棒槌,黃亦路在背后一直都這樣稱呼他是棒槌,在媽面前也這樣稱呼,媽聽到他這樣稱呼棒槌爹就不往下說話了,接著就發(fā)愣。媽在想什么,黃亦路從來不去猜測。有什么好想的。黃亦路每次看到媽這樣就轉(zhuǎn)身走開。
黃亦路能夠得著櫥柜頂?shù)臅r候,就把棒槌爹擱在廚房碗柜上每天都要用的刮胡刀,放在水泥地上刀口朝下使勁兒地磨磨后,吹一口氣,再放歸原處。
把棒槌爹成捆的自行車輻條抽掉幾根,在石頭上磨尖了,到后面河溝里去戳泥鰍,有一回還真的戳到了一條翻塘的鰱子魚,晚上,媽回來燒了一大碗魚湯,棒槌爹吃的吸溜溜的香。
黃亦路想好了,哪天把棒槌爹每天敲輪轂的木槌,拿去打螳螂球。他們玩的螳螂球,實際上就是把乒乓球放在畫好的格子外,格子里從軍營到到司令部都要棒槌推著乒乓球穿過去,對方在格子里用棒槌護衛(wèi)他們的兵營和司令部。幾個半大的小子在一小片空地上,畫上格子可以玩一整天,不喊累。
沒有棒槌的小朋友,只有在外圍當拉拉隊。嗓子都喊的嘶啞了,手卻癢癢的不行。
這個機會終于來了,天下大雨,棒槌爹聽著雨聲大,擺攤子肯定是不可能了,借著這機會賴在床上打呼嚕。黃亦路聽聽家里沒其他的動靜,就在棒槌爹的木箱里拿走了那個木槌,柳木的。
他知道韓虎牙就有一個柳木的棒槌打螳螂球,誰的棒槌也敵不過他的棒槌,磕磕碰碰的一個印兒也沒有,在手里捏著輕便而又靈活,幾個回合就進了司令部。
他拿著這個被棒槌爹捶的坑坑洼洼,還滿處是機油印子的棒槌,悄悄地藏在了門后的雜貨堆里。
第二天他早早的起來,把棒槌放在書包里,等到下課,他把棒槌拿出來玩時,同學們都笑他這個棒槌真是個棒槌,根本兜不住球兒。誰也不愿意跟他一伙。
徐曉樂推一把韓虎牙說,我跟黃亦路一伙,打不死你們。
徐曉樂是黃亦路他媽表姐的兒子,人長的高大,可能跟他媽在街邊開面館有關(guān)系,天天有骨頭湯喝、吃肉絲面,一個拳頭伸出了比黃亦路的大一圈,年齡也比黃亦路大兩歲,蹲了兩個年級,誰也不敢欺負他。
他拿過黃亦路的棒槌,窮追猛打,還真的進了大本營。黃亦路站在格子外正得意洋洋的時候,他突然看到抓在徐曉樂手里的棒槌怎么掉了一塊,將原來四方的角兒本來就不好推球,用勁兒過猛磕碰一塊掉了下來,這棒槌就更不好推球了。
徐曉樂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棒槌豁掉了一塊,可能有力過猛了,剛想跟黃亦路解釋時,上課鈴?fù)蝗豁懥恕|S亦路把這個豁了的棒槌捏在手里,拿回了教室。
晚上回來時,黃亦路把棒槌爹的棒槌放回了原處。
棒槌爹似乎什么也沒有察覺,黃亦路看到棒槌爹在他的木箱里看到棒槌時,還露出了驚喜和疑惑的表情。
從外面打工回來的大人們,早早洗了睡了,孩子們也匆匆把作業(yè)在微弱的燈光下寫完。黃亦路其實一點兒也不困,他的作業(yè)在學校就寫的差不多了,回來一會兒就寫完了。他想到隔壁韓虎牙家去看電視,他們家有24寸的彩色電視,機器貓正在熱播,突然韓虎牙他媽的哭聲傳了過來,他媽的哭聲是黃亦路聽到過的最讓人受不了的哭聲,那種哭聲能讓人把皮都被她哭脹開了后,噶然收住,不知多久才接著放出第二聲。
聽的人一口氣被憋著,打嗝也打不出來。
黃亦路那時候還小,沒有抵抗力,每次韓虎牙他媽一哭,他就腹脹,然后拉稀。他媽總以為他消化不良,吃痢特靈后,再加酵母片,吃了后盡打空屁,不起作用。還沒等好透呢,韓虎牙他媽又開始了。奇怪的是韓虎牙從來也沒出聲,連個嗝兒也不打,在他們這片出租屋外成天叮呤咚隆地跑得亂響。玩彈珠子,甩樸子吵得人不得安寧。
媽說了,這家子人吶,就是會鬧騰。
黃亦路有一次在韓虎牙他爸的水果攤前看到他爸把紅的透亮的蘋果,笑瞇瞇地送到對面攤煎餅的女人手里,順手還捏了那女人一把。黃亦路聽韓虎牙他媽罵過那個攤煎餅的女人是個母耗子,偷吃了他家的水果,吵了、罵了,那女人索性接著蘋果,用手里油膩膩的麻布揩揩就啊嗚一口咬了一大嘴,然后看著韓虎牙他爸笑時,推開韓虎牙他爸那只不安分的手。韓虎牙他爸看著她甜甜的笑,笑得邪乎極了。
黃亦路想今天晚上自己的肚子肯定又要發(fā)脹了。提早就跟他媽要藥吃,他媽摸著他的頭說,兒子,是不是藥吃多了。
棒槌爹在旁邊捧著下巴不陰不陽地說,他要吃就給他吃唄。
媽橫了棒槌爹一眼,棒槌爹頭也沒抬。
黃亦路從今以后不在棒槌爹面前跟媽說自己的欲望。好歹不說。
韓虎牙他媽有一天突然到家里來了。像是走親戚,要出遠門兒。她手里提著很少看到她用的一個咖啡色的女士坤包,頭發(fā)也不知啥時候被卷弄得松散在后面,人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進了黃亦路家的門,好像是常來走動的左鄰右舍,又像是到姊妹家串門一樣熟套。拉著黃亦路媽的手說了半天,黃亦路聽不出有什么要緊的話,就出門找徐曉樂玩去了。后來不經(jīng)意間,他聽到媽小聲兒跟棒槌爹說起才知道,韓虎牙他媽敢情是讓媽給她當監(jiān)督員,留心韓虎牙他爸。這幾天韓虎牙他媽要回川西娘家去幾天,說是她在上海當老板的表哥回來了。韓虎牙媽自己去的,卻把韓虎牙送到他在漢口的姑媽家去了。韓虎牙他爸說正好是個寒假由著他們?nèi)グ伞?/p>
韓虎牙他們一走,這幾棟出租房一下子靜了下來,韓虎牙他爸是什么時候開鎖進家門的誰也不清楚。只是偶爾他出門時,順著關(guān)門的風,把門帶的山響,其他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黃亦路這幾天卻突然有種機靈勁兒,一點動靜就讓他睡不著,耳朵也不經(jīng)意間豎了起來,深更半夜的,大腦會在片刻之間非常清晰,然后開始失眠,胡思亂想起來,不知熬到幾點后,才渾然入睡。
他看見爸。爸身上穿著一件舊T恤,顏色是鐵銹紅的,只是被洗的掉了顏色后,泛著白,像是沒有洗干凈的一塊抹布,松垮垮地掛在他消瘦的肩上。一雙眼睛被煙熏得總是有點兒像是含著眼淚。站在黃亦路的門口,十分冷的樣子,緊縮著。說話也不敢放開聲兒說,總想湊到跟前來。黃亦路說,是有點寒了呢。爸你怎么還穿著夏天的衣服,這都是啥季節(jié)了。爸沖他搖搖手,做出別出聲的架勢。他是怕吵著媽,他知道媽要提早起來去掃夜市的垃圾。
爸把黃亦路拉到門外向四周看看,說我是打這兒路過,打這兒路過的。黃亦路一驚。爸,你等著,我去給你拿件衣服。不用,兒子。爸就是舍不得你……轉(zhuǎn)身要走時,腳下一滑,居然摔倒在地。
爸……
黃亦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喊出了聲,身上的被子不知什么時候被踢到了床下,出了一身的冷汗。
“吱呀”一聲,打破了夜里的寂靜。韓虎牙他們家的門打開了,黃亦路把耳朵貼在和韓虎牙家共用的一個房子的隔墻上。他們家和韓虎牙家實際上是三間房子共用的,中間一間被房東用葦子隔了一下,這樣,大人都睡那一整間,孩子就睡著隔著的這半間房里。他們家像進了一個大耗子,有悉悉索索吃蘋果的聲音,也有耗子叫的嘰嘰的聲音,這一宿黃亦路翻來覆去睡不著,只是在心里念叨,天,怎么還不亮啊。
棒槌爹偏偏這個時候起床撒尿,弄的床板吱吱作響。黃亦路一來氣,坐了起來,把棒槌爹嚇了一跳。
棒槌爹的自行車修理鋪有一天來了個人,棒槌爹后來自己回來跟媽描述時,只說是人家是來做電動車生意的。媽說這做電動車生意到你這做自行車修理的攤子上來,他有啥瓜葛。
棒槌爹抱著下巴抽煙,不緊不慢地說,他說想讓我做電瓶車生意。
媽一聽,就來勁了,啊。那這么說,我們可以賣電瓶車,那利潤可大了,我聽說街西面就有一家開電瓶車店的忙不過來,把他家里的小姨子都搬來了。
棒槌爹說,那只是個傳說。
媽說你就別悶著了,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了。
棒槌爹說,哪有本錢啊。
媽指手畫腳的手懸在空中,半天也沒落下來。
黃亦路抬頭看看棒槌爹,切!黃粱美夢。轉(zhuǎn)身進了里屋。走出去好遠,耳朵卻還在伸長了想聽他們的嘀咕。
這事兒就像風一樣吹了一下而已。
早上是家里最忙的時候,棒槌爹天黑了才收攤,回來后,他很平靜,除了偶爾被吸進去的香煙回流時,嗆一口,他咳嗽幾聲,幾乎聽不到他的其他什么聲音。棒槌爹這個四十多歲才遇到媽的鰥夫。好像生來就只會沉默。這使黃亦路也學會了沉默。學會了擺弄出一個架勢,讓人琢磨不透。
媽在他們兩個男人之間的游離,是唯一能把這沉悶的空氣攪活的分子。
臘月了,媽把300塊錢當著棒槌爹的面遞給了黃亦路,你去買件像樣的羊毛衫吧,翻年就穿著它上學啦。再買條像樣兒一點的牛仔褲,不要到處都是洞的,這好好的褲子,買回來就有洞,真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買有洞的褲子??蓜e學壞,啊。
這跟學壞有什么瓜葛。黃亦路心里嘀咕著。
媽又補了一句,剩下的再添一雙鞋。
行了媽,300塊錢,還要說那么多,韓虎牙花700多塊錢買一雙阿迪達斯的籃球鞋。
棒槌爹不失適宜地突然咳嗽起來??鹊木尤贿€上氣不接下氣。
媽就是這樣,你就什么都當著他的面,這就是坦誠嗎。黃亦路親眼看到棒槌爹前兩天才給媽的300塊錢,捂了兩天媽就給了他。不咳才怪。黃亦路在棒槌爹的咳嗽聲中,拿著錢走了。
黃亦路知道,他一走,媽就會給棒槌爹搓肩揉背的。他這身子骨被媽一揉就好了。不咳了,媽再給他湯壺小酒。
媽要是對爸也這樣,爸興許不會……
每次想到這里黃亦路就有點兒埋怨媽。
門前的煤爐又燃起來了,到處彌漫著青綠的煤煙。這肯定是韓虎牙他媽又在煨湯了。韓虎牙他媽煨湯那是一個絕活。他爸喝著他媽煨的湯,臉色總是那么好,眼睛放著光,他的這光亮總是隨著街上的女孩子扭動的腰肢不停地閃動。
徐曉樂說,前兩天聽說小區(qū)來了一個爬墻賊,爬到三樓時感覺有什么氣流在他的背后點了一下,就像被誰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一樣,讓他馬上感到岔氣,憋的臉兒鐵青,手腳發(fā)軟從墻頭上掉下來,摔得肋骨斷了兩根,到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呢。你說這會氣功的會是誰。
誰。
還會是誰。
黃亦路說那你不會懷疑是韓虎牙他爸吧。
徐曉樂神秘地看了黃亦路一眼說,你還別說。我真的懷疑是他。
你沒注意到啊,韓虎牙他爸天不亮就在他的水果攤前,運丹田練氣功了。
是的,黃亦路也看到過。只是他真的有沒有那功夫,黃亦路不敢茍同。
徐曉樂說,我們哪天也去拜他為師學氣功吧。這年頭,要有點兒真功夫。
黃亦路說,我們哪是那塊料啊。
徐曉樂用胳膊肘拐了一把黃亦路,眼睛眨巴了一下,鬼兮兮地說,別小看你自己里面的那個自己。
門前的青煙越來越濃了,黃亦路從青綠的煤煙中跨過時,感覺自己也被煙熏綠了。韓虎牙他媽跟他打招呼時,他發(fā)出的聲音有點兒嘶啞。但不知怎么地他轉(zhuǎn)身就唱起了同住地球村,歌聲沙啞的像阿杜。還別說,用阿杜的沙啞唱劉歡的歌,還別有味道呢。
他突然想到了徐曉樂說的話,別小看你自己里面的那個自己。
有人在身后嘻嘻地笑著,聽得出來是一種悶著甜蜜的笑。黃亦路豎著耳朵聽著分辨時,這笑又嘎然停止了。
黃亦路。唉,真的是你哦。
一個熟悉的聲音喊著他的名字。這寒冬臘月的,誰會在這個時候也跟他似的到了臘月二十幾了,還慌著買衣服呀,性急的,把新衣服都穿了一水了。
黃亦路不想把光溜溜的脖子伸長了,就連著脖子扛著肩膀一起轉(zhuǎn)過身來,這一看不打緊,他的脖子立刻伸長了。黃朝霞,這個初中同桌的同學,模樣還是照著原來樣子長的,只是非常好看地舒展開了,眼睛也變得通亮,臉頰上的紅暈,讓人心里有點發(fā)顫。讓黃亦路更吃驚的是她身邊貼的那么近的居然是韓虎牙。
韓虎牙瞇著一雙小眼一笑,嘴咧的像個大褲襠。
黃亦路,還出去溜達呀。啊。韓虎牙的底氣十足。
對。去看看還有沒有高考資料。黃亦路自己說這話時都覺得是瞎雌黃。臉忽地紅了。他用眼梢掃了一下韓虎牙,韓虎牙胖嘟嘟的臉,被凍得有點兒泛青色。
這時候恐怕書店也早就關(guān)門了。黃亦路分明是在韓虎牙面前得瑟自己的成績唄。韓虎牙和黃朝霞倆都只讀到初中就回家掙錢去了,黃亦路知道韓虎牙學習是怎么地也學不下去了的。但黃朝霞不同,她的成績在班上總是和黃亦路前腳踩著后腳跟的。只是她們家的孩子多,她爸媽要讓她早出去掙錢,減輕家里的負擔,她不得不輟學了。
韓虎牙也聽得出來黃亦路是在得瑟,笑,僵在臉上。在后面扯了下黃朝霞,說我們走吧,我爸肯定把飛鴿自行車買回來了。
韓虎牙連推帶攘地把黃朝霞拉走了。
黃亦路就是想早點兒考出去,早點兒離開這個家,省得天天看棒槌爹成日里老著的那張死臉。
看著韓虎牙扯著黃朝霞的背影和黃朝霞老遠還不時地回頭看他的眼神,他覺得黃朝霞像是被擄走了一樣,但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勁兒。
黃亦路覺得自己更加寒冷了,他把脖子往領(lǐng)口里縮了縮,冰涼。
轉(zhuǎn)眼,還有幾個星期就要高考了。黃亦路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天天抱著書本啃。居然有一天還來到了棒槌爹的地攤前,棒槌爹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樣子,滿手機油的竟有些不知所措。這給黃亦路增添了信心,他覺得棒槌爹把自己個兒當大人了。
黃亦路幫棒槌爹把一捆黑膠輪胎抬上了車,這幾年的功夫,棒槌爹也真有點兒老了,腰不知什么時候也有點兒哈了,但臉上依然是古銅色,泛著紅暈。
媽說,那是酒燒的。
黃亦路從街上回來時,遇到了黃朝霞。黃亦路問她怎么一個人,韓虎牙呢。黃朝霞憤憤的說,你怎么老把我跟他扯一塊啊。黃亦路說,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嗎。
黃朝霞生氣了。凈瞎說。
黃亦路有點摸不準了。徐曉樂不知啥時候在他身后搗了一下。人家黃朝霞早就喜歡你了。真是個書呆子。
黃朝霞也不忌諱,是的。就是的,怎么啦。
徐曉樂說,不怎么。那叫一個聰明。
黃朝霞這時反而臉紅了。一轉(zhuǎn)身跑了。
沒過幾天黃朝霞給黃亦路送來一封信,牛皮紙的信封口是開著的,里面裝著一根紅繩編的幸運手鏈。
黃朝霞說,戴上這個會走鴻運。
韓虎牙他爸再不是人,對他兒子還是沒說的。韓虎牙現(xiàn)在明擺著是有出路的人了。媽有時挺羨慕韓虎牙他爸有本事的。最近,他爸又在鬧市區(qū)開了個不小的餐館。把徐曉樂他們家原來開的面館擠到小旮旯里去了。徐曉樂他媽找過棒槌爹。
媽說,你跟他一個一棒子嗨不出一個屁的人講,有個啥用。
棒槌爹聽媽這樣說,拿眼看看媽。媽已經(jīng)像個老油條似的,看也不看棒槌爹。
徐曉樂他爸說,韓虎牙他爸把拱母耗子的那一套拿來,把工商局的人也給拱了。
媽說,這年頭要拱也得有錢拱啊,他那幾個水果錢,能拱得了誰呀。
徐曉樂他爸說,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把老婆搭上就可以了。哈哈……
媽更不明白了,這怎么可能,就韓虎牙他媽。人家什么水靈的沒見過啊,誰愿意拱她呀。
徐曉樂他爸說,你們記得他老婆回四川看表哥的事不。
媽和表姨媽都點頭。記得。不就前一陣的事嗎。
徐曉樂他爸說,那表哥實際上一直是他老婆的一個情人,在漢口發(fā)了大財了,最近還在這里開了個分公司。
徐曉樂他媽一驚一乍地說,怪不得好久沒聽韓虎牙他媽嚎了。
媽說,就歪吧,歪很了,就會倒的。
媽沒多少文化、說話是不拐彎的人。但在有些比喻上還特巧妙。這不,媽說的話沒過多久,韓虎牙他們家開的新餐館還沒開張呢,就倒了一面墻。
韓虎牙家卻很安靜。
黃亦路到徐曉樂家的面館里來才聽說了這事。
徐曉樂跟黃亦路說這些的時候,手里還在扒蒜瓣兒,被水浸泡過的大蒜瓣兒,在徐曉樂手里這么一巴拉,一層皮就漂浮在水面上,徐曉樂肥胖的手指靈活地一個一個地一擰,白白胖胖的蒜瓣就出來了。黃亦路這次沒伸手去幫忙,他不想把這一股子大蒜味兒帶到考場去,他是從來不吃大蒜的。盡管棒槌爹連吃油炒飯都要咬一口大蒜,滿嘴都哈蒜味兒。棒槌爹初到家里時,黃亦路也學著他咬過一口大蒜,辣的心口疼。
徐曉樂把一把剝好的大蒜瓣抓了一把放在火鍋底料里,紅油澆的火鍋底料沸騰著飄著香氣。黃亦路從霧騰騰的香氣中,看到徐曉樂他爸回來了。他爸臉上的神情像是在沙漠里撿到了和田玉,在徐曉樂厚墩墩的肩上用他的大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徐曉樂連鎖反應(yīng)似得聳了聳肩,朝黃亦路笑了笑。黃亦路心里挺羨慕他們父子這樣親熱的一些小動作的。他沒有。他跟他爸記不得多久沒見面了,見了面也好像沒有什么話題可講了。他跟棒槌爹就更別提了,媽有一次給他一把剃胡刀,說是棒槌爹新買的,功能不錯,黃亦路照著說明書使用,還是被卡了。他拿著擺弄時,棒槌爹過來給他點了一下按鈕,他粗糙的肥手指挨到黃亦路的手時,黃亦路覺得特忌諱似的把手一松,剃胡刀就掉在了地上,外殼被摔掉了一個角兒。黃亦路趕緊地撿起來,棒槌爹到底還是沒跟他講清那個他想要知道的功能。
黃亦路就要高考了啊。徐曉樂他爸繞過火鍋底料的霧氣走到黃亦路跟前說。
黃亦路點點頭。他對徐曉樂他爸總是不怎么言語,他爸原來是屠宰場的工人,矮矮胖胖的,人也特熱心,說話嗓門大,但對徐曉樂他媽特溫柔。媽總說徐曉樂他媽是前世修的好。
徐曉樂他爸說,黃亦路要高考了,今兒個就算是預(yù)祝酒,晚上咱爺仨一起喝點兒酒。
說完從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了幾個小瓶的白酒。這是從省城帶來的。
黃亦路忙擺擺手說,姨夫,我不會喝酒。
徐曉樂他爸哈哈大笑起來,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啊。在姨夫這里喝了酒啊。準能金榜題名。徐曉樂也應(yīng)和著說,這酒好喝。
晚上徐曉樂他爸還真買些鹵豬嘴回來,店里來吃面的人不多,徐曉樂咕嘟、咕嘟地給黃亦路倒了一杯酒。但徐曉樂他爸沒過來喝酒,說是被韓虎牙他爸喊走了。
黃亦路想這樣還好些,他和徐曉樂兩個還自在些。兩人喝了點酒,精神頭就來了。
黃亦路說,我要是真考上了,媽說這幾年攢的錢夠我上大學的,但我不想要,省的棒槌爹心里不舒服,我要靠我自己的努力掙錢。我要去打一份工,掙錢。
徐曉樂說,我知道,兄弟。你是個有骨氣的人。
徐曉樂其實挺羨慕黃亦路的。拿著酒杯挺像模像樣地端起來。
黃亦路,你要是爭氣考上了。你就是咱這打工仔里最有出息的人了??蓜e忘了咱在一起的日子。
黃亦路叫他這么一說,心里居然泛起酸來,好像明天真的就要出發(fā)了。
高考這一天,天下著雨,細蒙蒙的,讓黃亦路睜不開眼睛,不過這沒什么關(guān)系。教室里燈光很明亮,盡管媽沒時間站在學校外面陪著他考試,他沒什么遺憾,但當他第一個走出教室時,在外守候的家長們的目光,他真希望媽在場能夠看到。
黃亦路剛走出學校警戒大門,哪些等待的家長們就“呼啦”一下?lián)淼剿皢?,今年高考的題目難嗎。有人問,屏蔽了嗎?啥作文題目……
黃亦路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們的問題,有人在背后扯了扯他的衣服,他正想回頭發(fā)脾氣時,那人把他拖出了人群,他抓著黃亦路的手和他的手貼在一起時,黃亦路明顯地感到一個像餅干大小的東西實實在在地貼在自己的手心里。
黃亦路抬頭一看是爸。爸。他喊了一聲,喉頭居然有些哽咽。
爸把衣領(lǐng)豎起來,低聲說,記住你媽的生日。說完,松開他的手就往靠在學校路邊奧迪車跑去。
一群學生家長又“呼啦”一下地包圍過來,問這問那。黃亦路哪兒還有心思跟他們糾纏,在人群中,他踮起腳,伸長脖子,看著爸的車已經(jīng)一溜煙地開走了。
黃亦路煩躁地推開人群,丟了魂似的站在路中央,不知道走向那里。
學生們漸漸地涌出了大門,像幼兒園接孩子的家長們,跑過去把他們的孩子接走了。
黃亦路手里捏著卡,站在原地,他多么希望爸的車能轉(zhuǎn)回來,多看他幾眼啊。他把腳踮起來看一輛輛車從身邊“嗖嗖”地掠過,沒有一輛是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灰蒙蒙的天,好像要下大雨。下午還要考第二門的課,這個考場離家遠,黃亦路到考場對面的小吃店去吃點兒東西。他走進了一家面館,在等老板上面的時候,他把爸給他的那個卡拿出來看看。上面是中國建設(shè)銀行龍卡通(儲蓄卡)。想到爸跟他說話時的緊張,他警戒地抬頭看看四周的人,四周桌子上的人都吸溜吸溜地吃面,聊著天,也有獨自吃面的悶頭吃著,誰也沒注意這個讓他心里發(fā)怵的舉動。他迅速把卡收好,匆匆把面吃了。
整個下午的考試,都沒讓他靜下心來。
一直挨到天黑,他到附近的建設(shè)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前,把卡插進去,點了媽的生日后,顯示器上出現(xiàn)的數(shù)字,把黃亦路嚇出一身冷汗。20萬。這數(shù)目跟爸怎么可能聯(lián)系得上。媽說過,爸什么手藝也沒有,除了會賭錢,就是會找女人。照說他這兩個技能只能花錢啊。怎么會有這么多錢。
晚上回到家里,棒槌爹回來的車簍子里,掛著鹵得油亮的豬耳朵。媽在廚房里呲呲啦啦地炒菜。黃亦路一聲不吭地坐在板凳上。媽什么也沒問,拿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棒槌爹一眼,輕聲說,吃飯。
黃亦路吃了一點兒,就躺在了床上。
棒槌爹和媽也老早上了床。
高考考完了,黃亦路反而病了,鼻塞、發(fā)燒,喉嚨干澀、四肢無力。棒槌爹用他的三輪車把他拖到附近的醫(yī)院看完病,媽和棒槌爹一邊一個把他從三輪車上扶下來,腳跟還沒站穩(wěn),家里進來幾個警察,對棒槌爹說,你是前街擺自行車攤的嗎。
棒槌爹悶聲悶氣地說,嗯,是的。
好吧,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媽上前攔住警察說,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錯了,他可是個老實人吶。
警察哈哈地跟媽笑著說,大嫂。我們是把英雄請去做筆錄,他可是我們抓盜竊賊的英雄啊。
英雄,媽和黃亦路都懵了。
棒槌爹銅褐色的臉上竟然泛起了紅暈。他說,走吧。哪兒來的什么英雄。
棒槌爹走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媽一眼。那眼神是黃亦路從來也沒見到過的。里面閃爍的是自信和柔情。
媽說,好好歇著吧。這段兒也是太累著了。還有啊,就是考試那幾天的雨給淋得。
黃亦路說,媽你把電視打開吧,總睡著頭昏。
媽擰開了在二手市場買回來的長虹彩電,轉(zhuǎn)身就出去忙她的去了。
黃亦路拿著遙控器胡亂的撥著。突然,一則本市新聞讓黃亦路一驚。本市昨天晚上破獲一起搶劫案,搶劫犯黃文革已經(jīng)供認搶劫賬款28余萬元,奧迪車輛一臺,用于賭博5萬元,花費3萬,還有20萬元下落不明。警方將盡快追回贓款,了結(jié)此案。
黃亦路突然感到好冷,媽翻出箱子里下雪天才蓋的厚被子蓋在他的身上,他還在瑟瑟發(fā)抖。
他把壓在枕頭底下的銀行卡拿出來,看了又看,換了一個地方死死地壓住。
頭昏沉沉的,可還是睡不著,他從書包里翻出黃朝霞給自己寫信的牛皮紙信封,拿出紙和筆剛寫到:市司法部門負責人收。
棒槌爹和媽一起抬著沉重的木箱子進了屋,他趕緊把紙和筆放進了被窩里。
他們呼哧呼哧地抬著箱子,一定很吃力。放下來時,“嘭”地一響。要不是自己這幾天發(fā)燒,燒的渾身發(fā)軟,黃亦路肯定不讓媽抬這重箱子。
媽說,你還回去干什么,棒槌爹推著那個吱吱作響的破自行車說,棒槌丟在那里了。
媽說,你就把那2萬塊錢押金交了,電瓶車銷售點就歸咱了,還要那棒槌做啥。
棒槌爹邊走邊說,那錢是給黃亦路上大學用的。不能動。
黃亦路一行滾燙的熱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枕頭上。他知道,自己的高燒一直都沒有退。
責任編輯:田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