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旅游職業(yè)學院 郭崢嶸
?
丁香空結雨中愁
鄭州旅游職業(yè)學院郭崢嶸
《悲憤詩》的意義不僅在于它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女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而且在于它以女性的心理和視角觀察、敘述事件。無論是對離亂現(xiàn)實的揭示、再婚女子艱難處境的描繪,還是對非常態(tài)下母愛的刻畫,它都顯示了蔡琰獨特的女性書寫特征。
蔡琰 《悲憤詩》 女性
漢末女詩人蔡琰的存世作品有《悲憤詩》二首和《胡笳十八拍》。多數(shù)學者認為五言《悲憤詩》為蔡琰所作,騷體《悲憤詩》及《胡笳十八拍》為后人偽托之作。如此,蔡琰雖僅握有一首詩的著作權,卻被文學史家們鄭重寫進文學史中,這足以說明《悲憤詩》的獨特價值?!侗瘧嵲姟返囊饬x不僅在于它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女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而且在于它以女性的心理和視角觀察、敘述事件,為長篇敘事詩開辟了新視野。
與建安時期許多詩作一樣,《悲憤詩》是“世積亂離、風衰俗怨”的產物。它與曹操的《蒿里行》、王粲的《七哀詩》、曹植的《送應氏》等詩作一起展示了離亂現(xiàn)實的慘痛畫面。細加辨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悲憤詩》在這組題材相近的詩歌中毫不遜色,而且有著其他詩作無法取代的魅力,這正是它特定的女性視角所致。從民生苦難的表現(xiàn)而言,曹操、王粲等人只是苦難的旁觀者和憑吊者,《蒿里行》等詩以對史實的概括力與選取場面、細節(jié)的典型性取勝,戰(zhàn)亂情境的真切、下層民眾在戰(zhàn)亂中靈與肉所受的戕害這兩個方面內容的表現(xiàn)則遠不及蔡琰的《悲憤詩》。蔡琰因董卓之亂,由出身名門的才女淪落為被踐踏在社會底層的難民,特殊的遭際和滿腔的悲憤使她將身歷其境的真實感受飽蘸血淚凝成詩行:“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還顧藐冥冥,肝脾為爛腐?!薄侗瘧嵲姟穼?zhàn)爭野蠻性與殘忍性的揭露是前無古人的,超越了同時代其他作家對時代苦難的描繪。清代詩人沈德潛評此詩說:“激昂酸楚,讀去如驚蓬坐振,沙礫自飛,在東漢人中,力量最大?!辈嚏€揭示了戰(zhàn)爭給婦女帶來的苦難?!对娊洝分杏卸嗥髌飞婕斑@個問題,如《周南·卷耳》《王風·君子于役》《衛(wèi)風·伯兮》等,這些詩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從思婦的角度訴說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帶給婦女的離別相思之苦。戰(zhàn)爭造就了無數(shù)思婦,但戰(zhàn)爭給婦女帶來的苦難絕不僅僅限于情感的煎熬,僅反映身居后方的婦女們的不幸是自《詩經》以來古代女性詩歌題材上的缺憾?!侗瘧嵲姟窂浹a了這個缺憾,它第一次涉及卷入戰(zhàn)爭的婦女們的非人處境,第一次表現(xiàn)一個女難民眼中戰(zhàn)亂的恐怖。男人戰(zhàn)死疆場,雖然不幸,但不失壯烈,也算死得其所。女人作為戰(zhàn)勝一方的戰(zhàn)利品,遭到擄掠,備受凌辱,生死兩難,靈與肉的創(chuàng)傷遠甚于男子。
《悲憤詩》中寫到婦女的人格得不到尊重方面,“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在男性為主體的社會中,婦女連基本的人格尊嚴都不能保證,只是男人們的附庸和玩物,戰(zhàn)爭年代更是變本加厲,婦女像物品一樣,隨軍隊在馬車中運來運去?!度龂尽酚浭龆寇姵雨柍菚r寫道:“時適二月社,民各在其社下,悉就斷其男人頭,駕其牛車,載其婦女財貨,以所斷頭系車轅軸,連軫而還洛?!薄叭腴_陽城門,焚燒其頭,以婦女與甲兵為婢妾?!彼麄儗D女的蔑視和侮辱是無以復加的,毫無理由地殺死她們的丈夫,剝奪她們的財產,使她們充當兵士的玩物與驅使工具。《悲憤詩》中還寫到她們的生存權利得不到保障。面對虎狼般的亂軍,她們如同風中的蘆葦一般脆弱:“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微間,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薄巴瑫r輩”是與蔡琰同時被擄、流落匈奴的人,其中多為婦人女子。她們羨慕蔡琰能返回故鄉(xiāng),哀嘆自己的命運,故而號啕痛哭。因戰(zhàn)亂而流落異鄉(xiāng)的弱質女子,生活苦痛由此可見一斑。
《悲憤詩》首次展示再婚女子改嫁過程中的艱難心路歷程?!坝啦荒艿?,欲生無一可”,傳達出一個恪守名節(jié)的女子失貞后徹底的絕望。“薄志節(jié)兮念死難,雖茍活兮無形顏”,表現(xiàn)出女子幾欲一死,卻由于身陷胡羌無法做到,繼續(xù)茍活又無顏面于世人,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中國社會的貞節(jié)觀念由來已久?!吨芤住ず恪芳从小皨D人貞節(jié),從一而終”的微言大義,《禮記》規(guī)定“三從”之道。這些綱常禮教長期毒害中國婦女的思想。蔡琰飽讀詩書,獲得才學的同時,典籍中的精神毒素必然滲透她的思想。長期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束縛女性思想的“婦德”幾乎成了她的個人無意識。古代中國女子是可被丈夫及其家庭隨意更換的附屬品。例如,劉蘭芝(《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無端遭棄,經歷三次婚嫁,有一段屈辱的歷史,留下不貞不節(jié)難以洗刷的“污點”。在當時的禮教統(tǒng)治下,像有蔡琰這種經歷的女子是為人不齒的,董祀對三次嫁人的蔡琰,不產生嫌棄之心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沒有曹操的刻意安排,董祀會心甘情愿主動迎娶蔡琰?
東漢末年,儒學衰微,曹氏父子力倡“通脫”,禮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蔑視。與儒家思想禁錮較強的此前某些時段相比,這的確是一個精神上相對自由的時代。在婦女問題上,一些傳統(tǒng)的觀念受到沖擊。例如,曹操本人對貞節(jié)一類的婦德觀念十分淡薄,他坦率地對眾妻妾說:“顧我萬年之后,汝曹皆當出嫁?!辈芡躅H具其父風范,攻破鄴城之后,堂而皇之地娶了袁紹的兒媳甄氏為妻。女性對傳統(tǒng)觀念的反抗根本無法與男性同步,這是女性的悲劇?!侗瘧嵲姟纷钤鐝呐砸暯峭嘎读诉@一悲劇的必然性。循著它獨特的敘事視角,我們洞徹了舊時代婦女種種難以言說的辛酸,詩中對再婚女子復雜痛苦心理的描述,在中國詩歌史上是前無古人的。
《悲憤詩》第一次以母親的身份,寫出母子生離死別的悲慘環(huán)境中復雜的母性之情。母愛失去溫情脈脈的常態(tài),產生難以兩全的藝術張力和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母愛”一直是詩歌吟唱的主題。詩歌中出現(xiàn)的母親形象多從側面描繪,寫作者多為男性作家,雖然取得一定的藝術成就,但以吾手寫他心存在不少局限。蔡琰從母親本人的角度真切地展現(xiàn)母親與子女間的骨肉之情。《悲憤詩》中的母親形象就是她自己,她勇敢地敞開心扉,描寫在風云變幻的時代母親無法選擇又不得不選擇的內心痛楚。
這類描寫在《悲憤詩》中占有相當長的篇幅:“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寧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兒子聽說母親將返中原,難舍難分,跑來聲淚俱下地哭訴生離死別之苦。孩子只知道悲傷,又怎能體會到阿母對他無法割舍的眷顧之情。犧牲母愛才能換得渴盼已久的自由和尊嚴,對一個母親已是殘忍的重擊,孩子天真無邪的話語又句句戳到她的痛處,更令她肝腸寸斷,“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fā)復回疑”?!坝H子之愛”與“故土之情”激烈沖突的結果是,詩人忍痛割斷血肉相連的情感紐帶,獨自走上歸程??擅壳斑M一步,傷口都會滴下淋漓的鮮血,“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侗瘧嵲姟分?,蔡琰將歸國別子的情景寫得如此深切動人,刻骨銘心的痛楚被展現(xiàn)得可感可觸。梁啟超說道:“可憐她情愛的神圣,早已為境遇所犧牲了,所剩的只有母子情愛,到底也保不住。” “她的情愛到處被蹂躪,她所寫完全是變態(tài)?!薄侗瘧嵲姟非腥虢嵌鹊莫毺?,使“母愛”具有撼人心魄的悲劇力量。
《悲憤詩》既包含大時代的風云變幻,又有具體而微的詩人內心的曲致幽邃。從中,我們洞徹了漢魏之際婦女群體遭受的苦難和碾壓,同時又對蔡琰流落異邦、骨肉分離的個人不幸深深嘆息。時代摧殘了她,也成就了她。蔡琰猶如一叢飽受時代風雨摧殘卻不甘飄零的“丁香”,以“女性難民”“再婚女子”“變態(tài)母親”等多重身份,對女性的性靈不加任何矯飾和扭曲,以吾手寫吾心的真誠,為人們描繪沉摯深婉、獨一無二的女性世界,
構建起中國女性詩歌發(fā)展史上的第一座高峰。
[1]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1963
[2]陳 壽.三國志·魏書六[M].北京:北京銀冠電子出版有限公司,1999
[3]曹 操.讓縣自明本志令——古文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梁啟超.梁啟超文選·下卷[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ISSN2095-6711/Z01-2016-06-0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