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思穎
(香港中文大學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 999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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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助詞研究的兩個問題*
鄧思穎
(香港中文大學 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香港 999077)
關鍵詞:助詞;語調;聲調;制圖理論;聯合結構
摘要:助詞語法是語言學值得研究的一個課題,本文從助詞的音韻特點和制圖分布兩方面,介紹助詞研究的重要性。音韻特點方面,助詞跟語調、聲調等超音段成分的互動關系,是句法音韻接口研究的重點課題。在制圖理論的框架下,聯合結構說應能發(fā)現更多有關助詞和其他后置成分的語言事實,值得重視。
一、漢語的助詞
(1)的“嗎”位于句末,屬于虛詞,附著在整個句子。如果有賓語,必須在賓語之后。按照分布位置的考慮,這種詞由于位于句末,可稱為“句末助詞”,或稱為“助詞”;從功能來考慮,這種詞表達一定的語氣,可也稱為“語氣詞”。為了避免混淆,本文把這種詞一律稱為“助詞”。
(1)他喜歡語言學嗎?
助詞是漢語語法學值得研究的一個課題,也是一個可以窺探漢語語法特點的一個窗口。以下我們將會從助詞的音韻特點和制圖分布兩方面,介紹助詞研究的重要性,希望能引起讀者對這些問題的興趣和關注。
二、助詞的音韻特點
助詞研究是漢語語法學一個值得重視的現象。相對于一些語言來說,例如英語,助詞可謂漢語語法的一個有特色的現象。英語表面上沒有上述的“嗎”。通過語言比較,我們正好可以探索助詞的一些深層特點。Wakefield(2010)[1]選取了四個香港粵語(以下簡稱“粵語”)助詞:表示明顯事實的“啰”[l55]和“吖嘛”[a55ma33]、表示疑問的“咩”[m?55]和“呀”[a21],通過測試英粵雙語母語者,尋找出英語的對應成分,結果發(fā)現英語以語調(intonation)表達那四個粵語助詞所表達的語氣。Zhang(2014)[2]的實驗語音學研究,說明了粵語助詞跟語調有密切的關系。我們由此推測,助詞所表達的語氣應有一定的普遍性,有些語言主要體現為助詞,如粵語,有些語言則體現為語調,如英語。助詞和語調可能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假如語調在人類語言具有普遍性,那么,通過語調表示語氣屬于無標記(unmarked)的手段,而通過助詞表示語氣是一種有標記(marked)的手段(鄧思穎2015)[3]。
事實上,除了語調外,其他超音段成分與助詞的關系也值得我們注意,例如聲調。我注意到粵語的聲調盡管有各種類型,但助詞以中平調為主流;至于高升調,數量不算很多,都是通過變調或附加方式產生,有特殊的功能,而低升調并不受助詞歡迎(鄧思穎2015)[3]。袁思惠(2015)[4]統(tǒng)計了漢語方言的情況,發(fā)現漢語方言可以劃分為兩大類型:有輕聲的方言,助詞首選輕聲,如北京話;沒有輕聲的方言,助詞則傾向讀作中平調,跟粵語的情況如出一轍。按照這個現象,在沒有輕聲的方言,中平調的地位似乎跟輕聲相若,都屬于助詞所喜歡的調類。位于句末的助詞是一種虛化的詞類,假如助詞的虛化也可以通過聲調體現出來的話,選擇一種較為“省力”的方式應該是一個合理的假設。從跨方言比較所見,我們不妨假設輕聲和中平調都是“省力”的聲調,是虛化成分的首選。
鄧思穎、張凌(2015)[5]初步發(fā)現粵語部分高升調的助詞,那個所謂高升調,其實跟語調有密切的關系,助詞跟超音段成分(如語調、聲調)有密切的關系。在漢語的情況,助詞和作為語素的語調是表達語氣的兩種不同表現(鄧思穎2006)[6]。語調跟聲調同屬超音段成分,這些超音段成分怎樣在有聲調的語言(如各個漢語方言)顯示出來,又怎樣被助詞所負載,形成不同方言、語言的面貌,造成差異,都是極為有趣的問題。助詞跟語調、聲調等超音段成分的互動關系,正是今后研究助詞的重點課題,也為句法音韻接口的研究提供最佳的語料。
三、助詞的制圖分布
根據生成語法學的“經典”理論,漢語助詞一般被分析為標句詞(complementizer,簡稱“C”),組成標句詞短語“CP”,作為句子最高的層次,是覆蓋整個句子的短語,在句法里扮演重要的角色(Lee 1986,湯廷池1989,Cheng 1991,Y.-H.A.Li 1992,鄧思穎2000,2010,何元建2011等)[7-13]。不過,漢語的助詞,往往現連用現象,即一個句子可以有多于一個的助詞,各個助詞按照一定的詞序排列,單一的標句詞顯然不夠用。以(2)為例,“哪”是“呢”的變體,“嘛”是“嚜”和“啊”的合成,因此,“哪嘛”可以分拆為“呢+嚜+啊”(胡明揚1981,1987,朱德熙1982)[14-16]?!澳?、嚜、啊”這樣的排列,正是助詞連用的例子,也說明了句子里必須有多于一個的句法位置用來承載助詞。
[教學片段2]執(zhí)教老師引導學生通過文本閱讀,對文本要素人物的行為、禮物贈送和接受的話題進行討論。學生以評價者的視角參與文本的學習,與文本進行溝通。例如:學生在梳理了文本中人物Guo Xiaojing、Han Ling和John Wilson收到的禮物以及他們對禮物的看法和行為等信息后,教師進行如下提問:
(2)他在那兒蹲著哪嘛!
根據詞序和意義的考慮,漢語助詞連用的情況可以總結如(3)的排列(鄧思穎2015)[3],事件類最貼近謂語,感情類助詞最遠離謂語,時間類、焦點類、程度類就排列在事件類和感情類之間。 假如每類助詞都有獨立的句法位置,標句詞短語的分析就值得斟酌。
(3)事件 > 時間 > 焦點 > 程度 > 感情
解決方法之一,就是擴充功能詞短語。這種做法,就是近年提倡所謂“制圖理論”(cartography)的精神(Rizzi 1997,Cinque 1999,Cinque and Rizzi 2008)[17-19],即通過更精準的樹形圖,把句法結構的細微特點更仔細的描繪出來。漢語助詞連用現象正好說明句子結構的復雜性,更好體現制圖理論對句法分析的重要性。
根據制圖理論,原本單一的標句詞短語,可以“分解”為一系列的功能詞短語,如(4)的“FP1、FP2、FP3”(鄧思穎2010)[11]。按照這個句法結構,焦點、程度、感情這三類助詞位于最高位置,在標句詞短語之上,組成FP組群。標句詞本身跟句類有關,在漢語體現為語調,以空語類“○|”的方式表示。時間類助詞位于標句詞短語之下,組成時間詞短語“TP”。事件類應該比時間類助詞低,估計位于時間詞短語以下的短語,以“XP”代表,其他的細節(jié)跟助詞無關則從略。盡管文獻上各家的分析不一,標簽不盡相同,但這種“分解式”的分析,把原本單一標句詞短語分解為一系列功能詞短語,詳細描繪句法結構的精密,已成為近年句法學研究的共識。
(4)[FP3[FP2[FP1[CP[TP[XP……事件]時間]○|]焦點]程度]感情]
在研究助詞的過程當中,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除了助詞外,漢語句末還有不少“后置成分”,產生的方式或語法地位跟助詞相若;二、比起英語來說,漢語的助詞的確比較豐富,但英語句末也有一些成分,不能忽視?;谶@些考慮,我們提出“聯合結構說”(Tang 2015)[20],嘗試為助詞和其他句末成分(以下統(tǒng)稱為“后置成分”)提供一個統(tǒng)一的分析。根據這個假說,后置成分跟前面的小句組成聯合結構,小句是外并連語(external conjunct),后置成分是內并連語(internal conjunct),兩者由一個無聲的連詞“○|”連接,如(5)所示。
(5)[小句]○|[后置成分]
(5)的內并連語位置,在形式上,位于句末;從功能角度來考慮,這個位置提供了種種語用信息,有些成分比較“實”,有些成分卻相對較“虛”。無論是實是虛,所有后置成分都在這個內并連語的位置,聯合結構的框架為不同類型的后置成分作了統(tǒng)一的分析(鄧思穎2016)[21]。試比較以下的例子。
(6)你進來吧,你!
(7)That was a lovely drink,that was.
(8)他來了,對不對?
(9)John is coming,isn’t he?
(10)你吃飯不?
(11)We’re on the list,right?
(12)你吃飯嗎?
(13)They’re such a wicked band,innit?
(6)是所謂易位句(又稱為“倒裝句”),“你”是所謂追補成分,從“你進來”省略得來;(7)是英語的陳述尾句(tag statement),后置的“that was”即從前面小句“that was a lovely drink”省略而來;(8)和(9)分別是漢語和英語的疑問尾句(tag question),“對不對”是個謂語,主語是一個省略的成分,指向前面的小句“他來了”,而“isn’t he”是謂語“coming”被省略后剩下的部分;(10)通過“不”形成反復問句,原本是一正(“吃飯”)一反(“不吃飯”)的組合,然后把重復的謂語“吃飯”省略,剩下“不”;(11)的“right”前面應該有個省略的“isn’t that”,指向前面的小句“we’re on the list”(Kayne 2016)[22]。上述后置成分的共同特點,都是通過重復前面的小句,再經過省略而成。漢語句末的否定詞進一步虛化后,就成為(12)的“嗎”(太田辰夫1987)[23];英語的疑問尾句“isn’t it”在倫敦英語口語里甚至可以說成(13)的“innit”(Greenbaum 1996,Martínez 2015等)[24-25],應該是一種虛化的表現。
根據聯合結構說,上述例子的后置成分都處于內并連語的部分,通過一個無聲的連詞,跟前面的小句連接起來。(6)和(7)的后置成分是比較“實”的成分,通過省略產生,到了(12)的“嗎”和(13)的“innit”,應該是最虛化的階段,“嗎”是典型的助詞,而“innit”也有條件成為英語的助詞。這種“實”與“虛”的后置成分,都統(tǒng)一在聯合結構說之下,在內并連語的位置,通過形形色色的省略方式產生出來,并經歷不同的虛化過程,形成差異。
至于助詞連用現象,聯合結構說也一樣可以表達,如(14)所示。貼近謂語、小句的后置成分1首先通過無聲連詞跟小句組成第一層的聯合結構,后置成分2通過無聲連詞跟之前形成的聯合結構再組成另一層的聯合結構,如此類推。
(14)[[[小句]○|[后置成分1]]○|[后置成分2]]○|[后置成分3]
(14)這樣的結構,跟上述(4)的結構很不一樣,后置成分在前者處于內并連語,而在后者作為短語的中心語。這樣的分析,到底對句法結構的理解帶來什么新的啟示?尤其是在制圖理論的框架下,后置成分并列相連的分析,到底揭示了漢語的什么事實?假如結合上一節(jié)提及的音韻問題,具有語素地位的語調跟助詞應該有相似的語法地位,語調原本也應占據內并連語的位置,成為(14)的后置成分。到底語調跟其他的后置成分有什么的關系?這些問題,都是今后研究助詞和其他后置成分值得注意的新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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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鳳文學
Two Issues in Study of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in Chinese
Sze-Wing Tang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CUHK)
Key words:sentence-final particle; intonation; tone; cartography; coordinate structure
Abstract:The grammar of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is a challenging topic in linguistics.Two issues on the phonological properties of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and their cartographic distribution are discussed.The interactive relation between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and suprasegmental elements like intonation and tones should be a focus of the study of syntax-phonology interface.It is also expected that under the cartographic approach more mysterious facts about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and other postverbal expressions which are all treated on a par as coordinate structures will be unveiled.
DOI:10.14182/j.cnki.j.anu.2016.04.005
* 收稿日期:2016-02-26
作者簡介:鄧思穎,男,香港人,副教授,副系主任,博士,中國文化研究所吳多泰中國語文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為句法學、比較語法。
中圖分類號:H0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16)04-04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