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舒
好的文字如同恒星,穿越浩渺的空間與無垠的時間,仍能熠熠發(fā)光直至永恒。若你有足夠的感悟力、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熱愛中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這里將是你發(fā)光的舞臺——讓你的小說如銀河星系般鋪展,你會被證明是新生的未來之星。
(六)
當所有的夜燈都迷亂地散射開來,一種彷徨之感在我心中加重了。明知哪怕是找個人會心地苦笑也是最大的奢侈,還是為了這遙不可及的幻念難過得幾乎無法動彈。
如果放低要求又會怎樣?
如果在這樣的晚上能夠吃到我媽媽給我洗干凈的新鮮草莓就滿足的話,我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
草綠的昂揚的一圈豐滿葉片,像是柔軟的毛發(fā)從一個紅潤的腦袋生長出來。那深艷的紅居然使看上去尖銳的密密小剌都軟化得能夠安詳?shù)嘏P在舌尖,任牙齒輕咬出酸甜。
在我看來,草莓的樣子多么接近幸福。
我的媽媽縱然不明白什么對我而言才是幸福,也不相信我所確認的不幸福,但她是那么一心一意,想要把幸福洗干凈裝在盤子里,送到我的面前來。
于是17歲很長的一段歲月,我就這樣把那些幸福和不幸的混合物乖乖地咀嚼了很久,又吞咽了下去。
今年我17歲了。
“你不幸福?!盞一開始就這樣確認道。
他繪出了真正幸福的圖景,讓我虔誠地注目著。但是那些幸福凝固在了畫布上,我和他從來都沒想過要把它們攥在手中。
(七)
我沿著和平大道一直走下去。和平大道的盡頭是這個城市的火車站。盡管我不相信把自己裝在一段車廂里顛簸一程就能解決問題,但我很累了,想睡了。
我買了一張前往一個海濱城市的臥鋪票。
我知道這需要較長的一段路途。
我還沒有看過大海。
這個城市有我喜歡的名字,叫作銀島。
穿過車站大廳,深入階梯長廊,在月臺邊排著隊,在人流中擠進車廂——沒有任何行李給這一切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就在我自己的床位周圍的陌生人開始用浮躁好奇的目光打量我時,我已經(jīng)敏捷地沿梯子爬到了最上面。
我躺在上鋪堅硬的板床上,裹著陌生氣味的白被單,略微不安但又沉沉地睡著了。我正走在路上去尋找一個人或是一種信念,這使我擺脫了失眠的困擾。
下一站,是未知的。
要養(yǎng)精蓄銳去面對。
不知道是車軌哪一次劇烈的摩擦把我震醒了過來——像一聲拙劣的口哨把飛鳥嚇跑,把我的夢攪散得不留痕跡。完全睜開眼睛之后我便看到只有數(shù)尺之遙的逼仄的車頂,有點不能呼吸??焖僮鹕?,套上外衫,我低下身子試圖去俯視車窗之外。
所有的景物在我還沒看清的時候就與我錯身而過了,闊大的土地也成了飛速被拉長的線條。只有明亮的光線緊緊地追著這節(jié)車廂。
這正是一天中的希望與精力匯聚的上午。
從梯子落地之后,我匆匆地奔向餐車,感覺頭有點沉,走得搖搖晃晃。又得留意迎面走過來的人,趕緊側(cè)過身子相讓。
離餐車還有一節(jié)車廂的時候,我習(xí)慣性地避讓著一個又一個人,卻突然被重重握住了左肩,急晃了一下之后疑惑地抬頭去看,對方是同樣驚訝卻依舊鎮(zhèn)定的表情。
我目光渙散地望著他,如同望著一個陌生人。
人卻被釘在那兒不能動了。
他開了口:你打算去哪里?
仿佛夢游般,我遲疑地拿出了車票給他看。
他點頭說:好,那我也去銀島。頓了頓,突然極釋然地笑了:你不會是不記得我了吧?
我搖搖頭。又點頭。
我的所見和記憶早已脫節(jié),我沒辦法把今昔吻合在一起。過去是屬于過去的,只是一部隨時放映的電影。其中的演員仿佛跟現(xiàn)實毫無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在進行時的每一秒都是嶄新的。我怎么會記得他呢?
他卻直接伸出手把我攬入他的臂彎,老朋友般親切地拍著我的背。雖然有無疑的溫暖感,但另外一種經(jīng)驗使我開始懷疑我是否遭遇到了一個耳熟能詳?shù)尿_局。
他松開木然靜默的我,表情嚴肅起來,用自嘲的口吻說:記憶有自動刪除的功能吧,你看來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突然漲紅了臉,忍不住叫出聲來:我記得的!我記得我是來找一個人。
“那么,那人是誰?”他問。
我瞬間空白了很久。
(八)
是啊,我如何形容和確定我要找的人是誰呢?難道我可以說,是那個在我耳邊唱國歌的人,是在我寫的字后作了囂張批注的人,或是那個我在逃學(xué)時認識又不見了的人?
有誰能夠聽懂我這種貌似異想天開的自言自語?
深深的恐懼把一個人所占空間大小的地方覆蓋了一片。除了恐懼帶來的黑暗感,我看不見任何東西。
在那目光的曝光下我停住了腳步。
灼眼的陽光下,我從深海被拋上岸來,K靜靜地倚靠在草地上目睹這一切的發(fā)生。
我只是第一次見到你。別擔(dān)心。K換了個姿勢,更嚴肅地迎擊我的正臉。
我止不住眼淚,眼眶成了失控的水管,把自己沖擊得驚慌失措。最后只能蹲下身把頭埋在膝蓋里。我知道自己的樣子特別狼狽,但我不想繼續(xù)坦白的尷尬。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花瓶一樣砰然地碎掉了。
致命的石子真的來自K嗎?
沒關(guān)系,我們到處走走吧。半小時后K把我拉了起來。
我唱歌好聽么?
K微笑著,以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安撫我。
四處望了望,我發(fā)現(xiàn)自己選擇的逃學(xué)地點是在醫(yī)院旁邊,那個草坪不過是一棟器材大樓后面的一塊綠化。那棟樓太高,制造了太多蔭蔽,還掩蓋了反面一片蒼白的色調(diào)和人們臉上痛苦而麻木的表情。
我回答:還可以吧。
K繼續(xù)問:什么還可以?
隨便什么。
K再次以笑容原諒我的走神。
(九)
終于有光進來。
然后是K的背影。
我躺在一張下鋪的床上,K坐在床邊對著外面,也許是在看風(fēng)景,也許什么都沒看。
我是來找你的,我們是老朋友。我對那背影輕聲說道。
K轉(zhuǎn)身,背光的臉有點模糊。
K的呼吸聲忽然重了一點:你終于出來了。
我出來找你。
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要干什么。
嗯,這就對了。K的音調(diào)似乎滿意起來。
車廂暗淡的燈已經(jīng)開始工作。窗外照例是一片漆黑。泡面的誘人味道隱隱約約地擴散著,只是聽不見喝湯的聲音;有些旅人正聚在一起打牌而制造了聽起來真的很激奮的響動。
仿佛都只是一群十七歲的不會認真照顧自己又容易為爭執(zhí)而紅臉的少年。
有些雜亂的腳步在來往。它們通過的時候光線更加暗淡了幾秒。
我好像能夠看見臟兮兮的地面上不停重復(fù)交疊著不同尺碼的腳印。也能夠感受到聲波的圈環(huán)傳開幾米后被一切可以吸音的物體溫柔地吞噬了進去。還有大家蒙眬著的迷糊睡意,自然而然地彌漫出一種溫濕細碎的氛圍。
我躺在一個渺小的點上,對這世界來說,不過聊勝于無。
可是很多種不同顏色的星星唯獨在我心里亮了起來。紛亂的色光讓我不能分開辨認。在那些光束帶來的微疼的長久的啃噬中,記憶和感情已經(jīng)盈滿,于是便仿佛什么都不用再說了。
盡管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回顧一切,卻開始慶幸自己的離家并非是令人后悔的選擇。平和安寧源源不斷地注入心房,我從危聳的高塔默默降落到了這節(jié)春天所在的車廂。
在這空氣中,仍然有嘈雜喧嚷的脅迫。
與我相距5米、10米或更遠的人還在生產(chǎn)出一個個謊言。
K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但可能黑暗繼續(xù)在夢中作祟。
還好,這樣的幾秒之內(nèi),我似乎找到與世界安然共處的姿勢。有多少干擾和念頭,也有多少的無謂與寧謐。
無論是平躺,側(cè)身,還是趴著,都可以開始再睡一覺了。有一些關(guān)于明天的幻想,但我不再自問自答。
K突然直起身,迅速瞟了我一眼,又回轉(zhuǎn)過去把頭埋下。
片刻后,他的盤起的胳膊縫中漏出一個沉悶的男低音:別想這想那了,早點睡吧。
我怔了怔,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這笑容肯定非常舒展。
我又把被子往上掖緊了一些,再次閉上了眼。
(十)
K實在很了解我。這是件讓我喜悅大于憂慮的事。
不用說,有時我們窮其一生也難以看清一個老友。但有偶然的機會讓你遇到那么一個恰好的人,只需要幾分鐘,彼此的氣場就發(fā)射出了最準確最和諧的信號。
不管做了什么,總有一個人能夠明白、相信,也能夠在必要的時候不客氣地揭穿。不管發(fā)生什么也不會影響關(guān)系,而那關(guān)系本來就無法定性描述。K對于我,已經(jīng)是這種意義的存在。
如果沒有那一天,就不會遇上這樣的人。
我還是坐在教室里鎖緊了眉頭,他依舊緩緩踱過那塊草坪然后離開。以后自然有全然不同的發(fā)生。
我和K在第二天下了火車。跟我一樣,他也沒帶行李——除了一個大背包。我問K包里裝了些什么,K的回答是:礦泉水、一套換洗衣服、書、筆記本、原子筆、素描簿、鉛筆、橡皮擦、CD機和CD,以及從前我留在他那里的一個表面圓滑的斑點貝殼。
一切如我所料?;蛘咧皇俏呛衔业挠洃洝?/p>
略微灰蒙的早晨在銀島看來也是一樣,只是空氣中的確多了一些來自海洋的潮濕味道。
在火車站廣場灰色的人群里,K對我說:你去旁邊的商店等我,我去問點事。然后立即轉(zhuǎn)身去了另一邊。
我在原地遲鈍地站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從眾多相似的人頭中分辨出K,只看得見周圍幾個中年男女的皮衣,而K的格子襯衫無法令反射光穿透人墻。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隨時可能與K分開而且無法聯(lián)系。我只有聽他的話,拼命擠出入潮,倉皇地栽進旁邊一排賣廉價南食的小商店。
我低下頭開始掰手指,不知道為什么,我想為K找一些失約于我而就此消失的理由。我慢慢地想,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他一個人時的如魚得水,我的健忘與麻煩,我跟他之間的根本差異,本來也只是碰巧遇上也許非他所愿……
當我掰到第七根指頭的時候,K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
K的聲音略帶興奮:我們?nèi)ズ_叀?/p>
“你以前沒去過?”我明知故問。
“去過的。但不是跟你一起?!盞補充道。
這句話讓我被感動了。確切地說,是被自己別扭猜測之后的反差給感動了。
銀島的公車不是太擠,方正而寬闊的路總是傾斜著,上下坡的轉(zhuǎn)換讓公車間或有一些吃力感與恐懼感。我把這個想法告訴K。K的嘴角有細微的弧度:那都是人的感受吧。
于是我不再說話。
半個多小時的車程之后,我嗅到空氣中海洋的味道更濃了。K再次把我撂到路邊,然后去跟同時下車的人問路。只一會兒,K便返身回來往前走去。我沉默地跟在他的后面,有點開始懷念昨晚車廂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