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珉朗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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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格非《江南》三部曲的傳奇性
華珉朗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97)
格非《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和《春盡江南》)對傳統(tǒng)文學的傳奇敘事多有繼承,這突出體現(xiàn)在書中隨處可見的富有藝術(shù)神韻的詩意片段、以一家四代人重構(gòu)民族百年歷史的史詩格調(diào)、幾段富有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以及從始至終揮之不去的宿命觀念與故事散發(fā)出來的神秘色彩上。這對于當代文學如何借鑒傳統(tǒng)文學提供了重要的經(jīng)驗。
《江南》三部曲;傳奇性;宿命觀念
《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和《春盡江南》)是當代作家格非潛心多年傾情創(chuàng)作的鴻篇巨制,其風格既有著徽派建筑的整飭與規(guī)則、優(yōu)雅與恬淡,又帶著蘇州園林的疏密與留白、曼妙與空靈,是近年文壇的佳作。三部曲以一家四代人的生活遭遇為線索,勾畫了一幅20世紀中國的社會變遷史與知識分子的心靈史。這部長篇系列可以看出格非逐步走出先鋒時期的西化烙印,向中國傳統(tǒng)文學復(fù)歸的孜孜探索。他自己說:“中國古典小說的高明與偉大之處是值得我們終生體味的,這些傳統(tǒng)才應(yīng)該成為我們當代小說的真正出發(fā)點。”①格非:《文化自信決定小說生命》,《深圳特區(qū)報》2006年12月11日。在《人面桃花》中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的深刻影響,而三部小說具有的濃厚的傳奇色彩,正體現(xiàn)出格非對古典小說注重故事性、趣味性與可讀性特點的繼承與發(fā)揚,其突出體現(xiàn)在書中散發(fā)出來的雋永氣韻與重構(gòu)百年歷史的史詩品格,體現(xiàn)在對于動人心魄的愛情傳奇的歌詠與描摹,也體現(xiàn)在縈繞于整個文本之上的宿命觀念與神秘色彩,本文將從這三個角度展開論述。
《江南》三部曲是非常具有詩性的長篇文本,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很顯然,格非的小說出現(xiàn)了在當代小說中罕見的詩意——不只從形式上,從悲劇性的歷史主題中被解釋出來的,同時也是從小說的內(nèi)部,從神韻上自行散發(fā)出來的?!雹趶埱迦A:《春夢,革命,以及永恒的失敗與虛無——從精神分析的方向論格非》,《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2期。雖然從《人面桃花》到《山河入夢》再到《春盡江南》,隨著寫作時間的推移,這三部曲的語言風格也呈現(xiàn)出由綺靡秾麗到平易樸素過渡的趨勢,但總體而言,受江南水土滋潤的格非筆下的文字還是以柔美幽婉為主的,從中我們可以讀到許多渾然天成的精彩片段。在這些片段中,格非或以玄秘奇特的意象寄托深遠,或以噴薄而出的語言渲染情緒,或以詩意盎然的畫面表征哲理,往往構(gòu)設(shè)出雋永的藝術(shù)情境,取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效果。
比如在《人面桃花》中描寫張季元與陸秀米在長洲偶遇的那一段。兩人來到長洲是為尋找失蹤的陸侃,而在夜晚的竹林中,他們不期然相遇。張季元以一個“宅中死人”的謊言騙得陸秀米跟隨自己去探幽,并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在這一剎那,她又聞到了他腋下的那股煙味,她聽見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響,任憑她這樣凝神屏息,她的喘息聲還是加重了。竹林的喧響,清朗的月色,石縫中淙淙流淌的泉水都變成了能夠聽懂的語言?!?格非:《人面桃花》,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61頁。作者通過二人之間動作、表情的細微變化極其生動地勾畫出二人既互相喜歡又都不愿說破以至于互相猜疑、互相揣測而步步小心的心理活動。竹林的清風與淡淡的月色更為此次邂逅增添了一抹詩意的浪漫。再如張季元將瓦釡交予陸秀米,陸秀米叩擊瓦釡聽到聲音時的那段遐想:“那聲音令她仿佛置身于一處寂寞的禪寺之中,禪寺人跡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纖纖柳絲,山坳中的桃樹都開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游蜂野蝶,嚶嚶嗡嗡,花開似欲語,花落有所思。有什么東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盡成灰,再想想人世喧囂嘈雜,竟全然無趣?!?格非:《人面桃花》,第73頁。這是一段華麗而玄秘的文字,華麗的是外在的詞藻的優(yōu)美,玄秘的則是內(nèi)在的隱含的意旨。
瓦釡在小說中是一個帶有濃厚寓言色彩的物品,它與陸秀米的命運緊密相連,張季元說瓦釡可用來測吉兇,而陸秀米在聽到瓦釡之聲后竟恍惚看到一座荒墳,這正象征著她凄涼而悲慘的后半生。這一段文字也可視作全文的點睛之筆,雜糅了“人面桃花”這個意象。崔護詩云:“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备穹墙厝∑春显娭写硕渥鳛闃祟},也似取詩歌的原義,即言自然物象可以重新鮮活,花謝會再開,月缺會再圓,而人的生命卻一去不復(fù)返,女子的容顏一旦老去也無法還童。這種對于時間,對于宇宙,對于現(xiàn)世人生的悵惘之情夾雜了作者深刻的生命體驗與哲學思考,這也如同《紅樓夢》所表達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那一種對生命消逝之無可挽回,對命運糾纏之難以擺脫的大悲憫情懷。“花開似欲語”,正如陸秀米如花的生命既然開放就想轟轟烈烈干一番大事業(yè)的“欲語精神”,而“花落有所思”,她最后只能在一座閣樓上度過后半生,在“有所思”中耗盡生命的最后一絲元氣。這一段短短的文字,承載了極其豐厚的象征意蘊,能讓讀者久久地回味。
陸秀米回家以后,蟄居于她那失蹤了的父親曾長期住過的閣樓,從日記中了解到“數(shù)不清的夜晚,父親都在這座小亭里仰觀浩瀚的群星,并試圖給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恒星命名”,而“只有寂寞的人才會對時間有精深的研究”*格非:《人面桃花》,第263頁。。于是,陸秀米重復(fù)著父親的工作與體驗,開始關(guān)注時間,關(guān)注墻影變化與時序的關(guān)系,關(guān)注周邊的茉莉與秋菊,甚至于“在花絲下一蹲就是半天。癡癡駭駭,若有所思”*格非:《人面桃花》,第265頁。。這一段關(guān)于陸秀米蟄居生活的描寫,也達到了極高的藝術(shù)境界。實際上,陸秀米正是在一座看似封閉的閣樓上與天地星辰相神會,從而達到了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圓美境地?!吨芤住は缔o》有曰:“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郭彧:《中華經(jīng)典藏書:周易》,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59頁古人倡導(dǎo)在對天文、地理也即自然萬象的觀察中通達世事人情,這是中國古典哲學所推崇的一種天人合一的博大情懷。格非在對陸侃與陸秀米的此段描寫中,體現(xiàn)了對這一傳統(tǒng)情懷的復(fù)歸——父女二人在觀天察地中得以參透人生宇宙的至理,作者對他們的這一行為是表示了由衷的贊許的。而在閣樓里神交天地這一情節(jié)是帶有濃烈的傳奇性的,其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作者對傳統(tǒng)人文情懷的祭奠與追慕也格外赤誠、動人。
在《山河入夢》中,同樣不乏這樣富有神韻的精彩片段。比如湯碧云在一個月夜將姚佩佩領(lǐng)到一處深宅,姚佩佩看到深宅布置典雅,極富詩意,而此時“夜空靜謐,了無纖塵,銀河瀉影,月華靜好。佩佩恍惚間簡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格非:《山河入夢》,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248頁。。如此良辰美景,讓人感覺恍如夢中,寥寥幾筆就寫出了夢幻景致給人所帶來的時空錯置的生命體驗。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蕭紅在《呼蘭河傳》所寫到的呼蘭城河上放花燈時的夢幻情境:“燈光照得水面幽幽地發(fā)亮,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蕭紅:《呼蘭河傳》,《蕭紅精選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第143頁。格非與蕭紅一樣,在這里寫出了時間的虛幻之美,美到極致,會讓人覺得失真,這大概是人人都有的一種欣賞體驗。然而這樣的一個良夜,姚佩佩竟然被省高官金玉強奸,她被迫用石頭將金玉砸死,從而開始了亡命天涯的漫漫征程。這一段描寫,將極美的景致與罪惡的事件放在一起,在美與丑的鮮明對比中升華出一種猶如古希臘悲劇般的崇高與悲壯,讓人讀后難以忘懷。
此外,在《山河入夢》中多次出現(xiàn)的紫云英與苦楝樹的意象也讓人印象深刻,如姚佩佩寫給譚功達的最后一封信:“苦楝樹下那片可憐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遠都在陰影中,永遠。它在微風中不安地翕動,若有所思,似火欲燃?!?格非:《山河入夢》,第345頁。在陽光下盛開的紫云英,象征著姚佩佩所追求的自由精神,而這樣一幅生機勃勃的畫面,也給人帶來精神上的震撼。
《春盡江南》比之前兩部更為平實,但同樣不乏帶有神韻的雋永文字,如龐家玉在班主任的要求下被迫趕走兒子喜愛的鸚鵡時的那段描寫:“它飛到窗玻璃上,拼命地扇動著翅膀。閉上眼,咬著牙,在它黃色的肚子上使勁一捅,那東西嘎嘎的慘叫了兩聲,繞著窗戶飛了半天,最后影子一閃,不見了。我當時還一個人哭了老半天。”*格非:《春盡江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28頁。鸚鵡對人的依賴之情,真摯動人。這里面也觸及了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這一古老的命題。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飛速發(fā)展,水泥森林的城市逐漸取代了田野鄉(xiāng)村,過去人與動物之間是和諧共存的關(guān)系,而今人類卻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許多動物趕盡殺絕。這只被趕走的鸚鵡是人與自然之間隔閡越來越深的一個隱喻,那久久不愿離開的神態(tài),的確引人深思。
在對以上三部作品的論述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格非用抒情語調(diào),構(gòu)設(shè)了一個個極富美學意蘊的藝術(shù)情境,這些情境充滿東方哲學的神韻,又具有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色彩,能夠引發(fā)讀者遼遠的想象,拓寬作品的意義生成空間。而當我們將三部曲串連起來看的時候,便可感覺到一種恢宏大氣的史詩格調(diào)。格非以三個歷史階段,以陸侃、陸秀米、譚功達和譚端午四代人的坎坷經(jīng)歷重述了20世紀沉重而曲折的歷史,這四代人的遭遇正是整個中華民族所走過的艱難前進的心理路程的一個縮影。這三部小說每一部都可單獨作為一個完整的長篇,又可以連綴起來閱讀,作者那妙筆生花的雋永文字與全書隱現(xiàn)的史詩性氣象是構(gòu)成《江南》三部曲傳奇性的兩大要素。
以唐傳奇和明清小說為代表的這一脈中國古典小說十分注重講述故事的生動與曲折,這里面帶有說書人的敘述痕跡,而格非正是繼承了這一點,將傳奇因素融合到愛情書寫當中,在三部曲里為我們編織了許多愛情的傳奇篇章。
《人面桃花》濃墨重彩地書寫了革命時期的愛情,一個莫名其妙的表舅突然闖入了少女陸秀米的生活當中,兩人在長洲上有了親近的交流,而不久張季元給陸秀米留下一只錦盒后就飄然而去,一個月后慘死。陸秀米與張季元之間雖然互生愛意,但都沒有表達出來。在命運的捉弄之下,兩人的愛情還未真正開始便已天人永隔。毫無疑問,張季元對陸秀米的影響是決定性的,陸秀米在閱讀他的日記時體驗到了被愛的幸福。雖然陸秀米此后被嫁入土匪窩,又與別人生下譚功達,但與張季元的“未愛之戀”才是影響她一生命運走向的感情經(jīng)歷。張季元與陸秀米的愛情,因由戰(zhàn)亂和革命的時代環(huán)境而沒有結(jié)果,但張季元那種為革命事業(yè)執(zhí)著奔走的精神注入了陸秀米的血肉之中,她后半生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繼承張季元的遺志而活著。值得注意的是,格非在處理這兩人的愛情時,使用了前后照應(yīng)的復(fù)敘手法,即第一章以陸秀米的視角來觀察張季元的行為舉動,而第二章則通過日記的方式以張季元的視角進行重敘,而這次重敘的行為主體又是陸秀米自己。因而,這樣一種奇特的敘述方式使得他們之間的愛情更為全面直觀地呈現(xiàn)出來,也更加具有傳奇色彩。從陸秀米這邊看,張季元是一個摸不透的人,給她以嚴肅、不好接近的印象,她永遠猜不出他的真實心理。而在日記里,張季元卻是另一副模樣,他毫不隱晦地坦白對陸秀米的愛意,用語極為直接甚而粗俗,于是在陸秀米腦子里的革命者的高大形象頃刻間顛覆。這種互為補充又互相消解的復(fù)敘手法形成一種文本的張力,增強了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耐人咀嚼。
《人面桃花》中的愛情是短暫而帶有悲壯意味的,《山河入夢》里的愛情則是帶有冒險色彩的,這里面描繪了梅城縣長譚功達與姚佩佩的傳奇之戀,姚的流亡和給譚的寫信一躍成為《山河入夢》后面部分的敘事核心?!翱梢哉f,姚佩佩的逃亡歷程,以及譚功達的遙相守望,使得整部小說充滿了類似明清小說的傳奇色彩?!?杜慧心:《論“江南三部曲”中的傳統(tǒng)敘事結(jié)構(gòu)》,《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4期。譚、姚最后的傳奇之戀的確驚心動魄,那刺激而兇險的氛圍使讀者的情緒也緊張起來。一個是亡命天涯的女殺人犯,一個是被革職后在花家舍考察的前梅城縣長,這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顯現(xiàn)了愛情的真正的偉大光輝。最終姚佩佩被槍決,譚功達被捕,這一對患難情人未嘗有過一刻的歡聚,但他們的愛情卻最為真摯,最為持久。從這里,我們似乎又看到了陸秀米與張季元戀愛模式的影子,而譚、姚之戀的蕩氣回腸則凸顯了小說中愛情的傳奇書寫。
《春盡江南》中的愛情同樣傳奇,不過它是和平年代的俗世傳奇。龐家玉曾經(jīng)是一個文藝青年,在80年代對小有名氣的詩人譚端午充滿仰慕,于是二人順其自然地相愛、結(jié)婚。在《春盡江南》中,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這一對知識分子夫妻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狼狽遭遇,他們曾經(jīng)懷有的人文情懷在功利主義盛行的當代社會變得一文不值。龐家玉為了孩子進一個好學校,可以將身體貢獻給教育局長,這個時期的愛情早不如《人面桃花》與《山河入夢》所寫時代那樣的單純與誠摯。但這一對夫妻,依然葆有熱烈的愛,葆有那種世人多已遺失了的愛情中的奉獻精神。龐家玉與譚端午離婚卻給他打了80萬,然后失蹤,最后謎底揭開,原來她是患了絕癥,只剩三個月的生命。這樣的愛情是偉大的,寵家玉失蹤的那些時日,譚端午的苦苦尋找也頗富傳奇色彩。應(yīng)該說,《春盡江南》中的愛情比之前兩部傳奇性要弱一些,這是時代環(huán)境使然,這個平庸的年代,愛情變質(zhì)的年代,譚端午與龐家玉對愛的誠篤是高貴的,其本身就意味著傳奇。
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江南》三部曲中所寫的愛情都富有傳奇性,這種傳奇性體現(xiàn)在人物遭遇的坎坷,真愛的難求或戀人之間的難以相聚上,因而這里的傳奇又大多都是悲劇性的,以生離死別的情節(jié)來渲染愛的悲壯。張季元的死觸發(fā)了陸秀米對于革命事業(yè)的執(zhí)著,姚佩佩的逃亡與被槍決喚醒了譚功達內(nèi)心最真實的愛,龐家玉的死點燃了譚端午對于文學的熱情而重新執(zhí)筆創(chuàng)作,故而戀人之死往往給生者以鼓勵和正面的意義,這或許也是格非對愛情真諦作出的一種注解。
《江南》三部曲的傳奇性還體現(xiàn)在書中充溢著的神秘氛圍上,由于作者有意向傳統(tǒng)文學文化復(fù)歸,儒釋道三教精神都在格非筆下流露出來,而宿命論和神秘色彩是其中的主要因素。
這樣一種帶有強烈的神秘主義氣息的寫法,可以看出格非小說受佛教的深刻影響。有一位研究者在評論《江南》三部曲時寫道:“作為格非獲得博士學位之后發(fā)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人面桃花》深鐫著他的博士論文研究對象廢名的烙印?!?翟業(yè)軍:《家園消失在家園的消失中——論格非“江南三部曲”》,《當代文壇》2013年第4期。廢名是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少有的以禪味小說著稱的作家,在他的《橋》等代表作品中,充滿了智性的佛學話語,而在整個韻味上也滿溢著佛家所講求的玄奧與空靈。格非曾努力鉆研過廢名的小說,廢名以佛入文的敘寫方式自然對格非影響甚深。在三部曲中,人物的命運似乎是早就注定了的,而格非也經(jīng)常以含蓄的隱喻昭示人物的命運,這一點又很像《紅樓夢》,如《紅樓夢》中第五回賈寶玉所聽的數(shù)十支曲子已隱含了書中女子們未來的命運。
且看《人面桃花》中陸秀米被劫到花家舍后,夢見一個叫王觀澄的怪人對她說的話:“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后將再現(xiàn)當年盛景?!?格非:《人面桃花》,第106頁。后來的歷史證明,王觀澄的話一一得到應(yīng)驗,先是花家舍被夷為平地,五六十年代后,又在郭從年的領(lǐng)導(dǎo)之下重建了一個烏托邦似的桃源世界。王觀澄還說:“我知道你和我說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注定了會繼續(xù)我的事業(yè)?!?格非:《人面桃花》,第105頁。后來陸秀米果真為追求理想中的大同社會而執(zhí)著努力,甚至賭上了性命。從縱的歷史眼光來看,陸侃、陸秀米、王觀澄乃至譚功達都屬于同一類人,有著極其相似的理想、追求乃至宿命,正如張清華所說:“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們家族血緣遺傳中的‘哈姆雷特式的性格’——渴望社會變革,富有理想主義沖動,內(nèi)心敏感,性格復(fù)雜,耽于幻想,血性與軟弱同在,果決與猶疑并存,總能在無意中靠近社會變革或時代風云的中心,又最終作為局外人被拋離遺棄——卻始終一脈相承?!?張清華:《春夢,革命,以及永恒的失敗與虛無——從精神分析的方向論格非》,《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2期。這種宿命觀念始終縈繞于《江南》三部曲的文本之中,人物的命運似乎總是按照既定的軌道發(fā)展,無法改變也無法跳脫,而且陸秀米家族幾代人的命運恰恰是在反復(fù)輪回。陸秀米在生命最后時刻從瓦釡的冰花中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在下棋,又看到大路上的汽車中有個人要下來。“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陸秀米的過去和未來?!?格非:《人面桃花》,第178頁。那個要下車的人正是陸秀米的兒子譚功達。前面已經(jīng)論述,瓦釡這一意象與陸秀米一生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現(xiàn)在她從瓦釡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代和后代,這樣,在精神上一脈相承的三代人便由冰花中融到一起,仿佛是歷史的輪回。
同樣具有這種宿命色彩的,還有《春盡江南》中譚端午的命運。小說一開頭,寫到徐吉士與譚端午等兩男兩女在招隱寺的聚游,結(jié)尾部分,也即二十年后,徐吉士又帶了兩個女孩見譚端午,各挑一個帶走?!霸诮酉聛砗荛L一段時間中,端午都有點茫然若失。就像二十年前,招隱寺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后,分厘不爽地回來了。”*格非:《春盡江南》,第305頁。這里面一頭一尾互相照應(yīng),再一次上演了命運輪回的戲碼。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多用輪回觀念,加深了小說的神秘色彩,同時也在真實與虛幻的交變中渲染了人生如夢的藝術(shù)情境。
此外,格非還常常故意設(shè)置奇巧的情節(jié),給小說布下一些充滿魅力的謎團,而這并非《江南》三部曲的首創(chuàng),格非早期小說便有這一特點,如《褐色鳥群》中那個神秘的少女棋曾與“我”徹夜長談,再來時卻說不認識“我”。《青黃》中對于青黃這個詞的多種解釋也帶有神秘色彩。《錦瑟》敘寫了一個叫馮子存的人在不同時代的幾個故事,虛幻不定,神秘莫測。在《山河入夢》中,花家舍公社書記郭從年這個形象也頗為奇幻,譚功達對他的行蹤很好奇,小韶解釋說也許譚功達和他已經(jīng)見過面,握過手,又說:“他依然生活在廣大群眾之間,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墒撬唧w躲在什么地方,也許,也許只有101知道?!?格非:《山河入夢》,第293頁。作為花家舍公社的一把手,雖然神龍見首不見尾,仿佛隱形人一般,但他的確使整個花家舍井井有條,一切在他的統(tǒng)領(lǐng)之下,郭從年確實不是一般人。后來才知駝背八斤就是郭從年,而且他還掌握了逃犯姚佩佩寫給譚功達的所有信件。《山河入夢》對郭從年神秘形象的建構(gòu),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和小說的懸疑感,這個謎一般的人物一直吸引著讀者的注意力。從社會學或哲學的角度來看,花家舍類似于卡夫卡《城堡》中那座神秘的城堡,城堡和花家舍都象征著理想主義的圣殿,K先生永遠進不了城堡這一設(shè)計體現(xiàn)了卡夫卡對理想天國實現(xiàn)可能性的否定;而譚功達在仔細考察了花家舍的社會結(jié)構(gòu)之后,也發(fā)現(xiàn)了它并非完美無瑕,它也存在許多致命的缺陷。郭從年和花家舍都是神秘的存在,它們體現(xiàn)了格非對烏托邦形態(tài)的深刻思索。
姚佩佩的逃亡路線是一個圓圈,這里便有造作之嫌,可見格非竭力在他的小說中增添神秘色彩,有時也因著意為之而顯得生硬。
《江南》三部曲是格非向以《紅樓夢》為代表的中國古典文學致敬的作品,是對明清小說傳奇敘事的繼承與發(fā)揚。這些體現(xiàn)在三部曲中精心構(gòu)設(shè)的一幅幅雋永的富有詩意的文學圖景,對男女情愛的大力描摹以及彌漫全篇的神秘主義氣息中。格非以一個作家的勃勃雄心重構(gòu)民族百年歷史,寫出了一部蕩氣回腸的現(xiàn)代歷史傳奇。
(責任編輯:王學振)An Analysis of the Lgendary of Ge Fei’s Jiang Nan Trilogy
HUA Min-la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NanjingNormalUniversity,Nanjing210097,China)
Ge Fei’sJiangNantrilogy has inherited the legend narrative of traditional literature, as is evident in its extensive poetic fragments full of artistic charm, in its epic style of reconstructing the one-hundred-year national history by a family for four generations, in several legendary love stories as well as their haunted concept of destiny from beginning to end and their mysterious color. All this has provided significant experience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o inherit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JiangNantrilogy;legendary;the concept of destiny
2016-08-12
華珉朗(1992-),男,江西贛州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7.4
A
1674-5310(2016)-11-004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