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學校的消失看蒙古語教學的處境

艾麗曼

(云南民族大學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 云南 昆明 65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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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個學校的消失看蒙古語教學的處境

艾麗曼

(云南民族大學 云南省民族研究所， 云南 昆明 650500)

摘要：由于蒙語授課專業(yè)偏窄，畢業(yè)生就業(yè)難；單位在招聘中注重漢語水平等原因，在一些地方出現了蒙古語授課學校生源銳減、難以為繼的現象。新疆額敏縣蒙古族中學“三中”， 在經歷了艱難的生存處境后，最終也面臨關門的結局。如何既能保護民族語言文化又能促進民族教育的發(fā)展，是相關部門應該關注的問題。

關鍵詞：蒙古族；語言文字；教育

一

我國法律規(guī)定，只要本族群有要求，政府就應當以其文字為內容開展雙語教學，以該語言為主要教學語言，編印該文字的課本教材。但是在實際調查中，少數民族學生上漢校的人數逐年增多，這與民族語言使用范圍的狹窄有一定關系。每年我國有99%的出版物是漢文，國外大量的著作也是譯成漢文，現有的少數民族文字出版物信息量有限，如果不學習漢語這門通用語言，就無法掌握最前沿的信息和資料。國家制定的少數民族考生的優(yōu)惠政策，也促使一部分學生去漢語學校就學。1950年國家開始實行高校招生對少數民族的優(yōu)惠政策，1978年恢復高等學校統一招生考試后，教育部在1980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中規(guī)定：確定部分全國重點高等學校舉辦少數民族班，適當降低分數，招收邊疆、山區(qū)、牧區(qū)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區(qū)的少數民族考生。其他一般高等學校對上述地區(qū)的少數民族考生，錄取分數可適當放寬。對散居的少數民族考生，在與漢族考生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錄取。[1]2005年出臺的《國務院關于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若干規(guī)定》中，我國少數民族高考生將繼續(xù)享受降分錄取的政策[2]。

一些少數民族很希望自己的子女學好本族語言文字，但是考慮到孩子未來的發(fā)展機會，還是送孩子上漢語學校，青年一代民族語言文化的逐漸缺失，表現在不會讀寫本民族的文字，語言的使用也較薄弱，有的甚至根本不會說，只習慣使用漢語文。這也導致一些以學習民族語言為主的學校生源銳減，甚至辦不下去，本文所論及的額敏縣“三中”即是其中一個。

二

額敏縣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塔額盆地東北部，北于哈薩克斯坦為界，東抵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南臨托里縣，西接塔城市。塔城系“塔爾巴哈臺城”的簡稱，因塔爾巴哈臺山而得名，蒙古語意為“旱獺多的地方”。歷史上額敏就有不同的民族在此游牧生息，形成了多元的民族文化格局?，F今的額敏居民以哈薩克族、漢族為主，另有蒙古、維吾爾、回、俄羅斯、錫伯等22個民族。

作為一個邊遠的小縣城，額敏并不出名。但是縱觀歷史，額敏曾是蒙古汗國的重地。宋寶慶元年(1225年)成吉思汗分封諸子，先后建立了欽察、察合臺、窩闊臺、伊兒四大汗國，塔爾巴哈臺、阿爾泰和蒙古草原西部地區(qū)為三子窩闊臺領地，稱窩闊臺汗國。窩闊臺受封后率部在也迷里河(額敏河)南岸修建一座四方形都城，取名也迷里城，又稱“都魯布津”(蒙語“方城”之意)，建立兀魯斯(領地)政權。現如今的蒙古人仍然習慣稱額敏為“都魯布津”。據《元史》記載，“太祖東歸，定四子分地，以也迷里河濱之地封三子窩闊臺”。法國學者雷納·格魯塞在《蒙古帝國史》中也提到“窩闊臺，其封地包括黑也爾的石和葉密立的牧地，這個地區(qū)在塔爾巴哈臺的周圍的大阿爾泰山和巴爾喀什湖之間，從前乃蠻國家的西南部分?！盵3]

史料記載，衛(wèi)拉特四部落曾先后在額敏一帶游牧過。16世紀后半葉開始，衛(wèi)拉特蒙古就長期處于東蒙古及周鄰哈薩克等民族的兵戈擾攘之中。清乾隆二十年(1755)，清朝平定準噶爾部，額敏正式納入清朝版圖，額敏的蒙古人被編為十個蘇木。18世紀中葉，準噶爾臺吉達瓦齊駐牧于額敏，統領準噶爾一昂吉(約5000余戶)。清乾隆十七年(1752年)，達瓦齊與活動在塔爾巴哈臺一帶的阿睦爾撒納發(fā)兵反抗清朝統治，1757年被平定。為穩(wěn)固統治，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清政府從東北、伊犁等地抽調167名察哈爾蒙古士兵及布魯特蒙古官兵千余人駐防額敏，把縣境內蒙古人編成8個蘇木，再加上察哈爾和哈斯古特(柯爾克孜)共10個蘇木，1個蘇木號稱百戶約30-40戶，由贊根即蘇木長(百戶長)管理，設1名烏庫爾臺(千戶長)轄10蘇木，烏庫爾臺一般為世襲，受制于塔爾巴哈臺道伊。清朝末年，縣境內的蒙古人仍然保持蘇木制，駐牧于加依爾、吾爾喀夏爾山及額敏河兩岸，當時一部分蒙古人已開始農耕生活。新中國成立后，取消了烏庫爾臺、贊根等官制，實行新的政區(qū)制。[4]民國7年(1918)，經北京政府批準設縣，因地處額敏河畔定名額敏縣。[5]但直至今日民間仍然保留10個蘇木的傳統形式，舉辦活動通常也是以蘇木為單位。

歷史上蒙古人在額敏獨領風騷，現在蒙古族不屬于主體民族，人口以漢族、哈薩克族居多，歷史上幾次人口遷移又導致額敏蒙古族人口減少。到20世紀40年代額敏蒙古族有1萬多人，居全縣第二位。三區(qū)革命時期，全縣劃分為5個區(qū)，蒙古族聚集地為第五區(qū)，但當時的蒙古族大批遷往和豐、托里等地，人口大為減少。2008年額敏縣總人口15萬，漢族6.08萬人，少數民族9萬人，其中哈薩克族6.5萬人、蒙古族7862人。2010年末總人口16.11萬人，有22個民族，其中蒙古族6002人，80%以上在農牧區(qū)，[6]有霍吉爾特、額瑪勒郭楞兩個蒙古民族鄉(xiāng)。

三

額敏縣的蒙古語教學開始于上世紀20年代。1920年初額敏10個蘇木陸續(xù)出現過小規(guī)模的蒙文教學點。1932年馬旦·吾克爾達、喬倫·伊力格達等人提議建立一所蒙語學校，校址選在現今額敏縣額瑪勒郭楞蒙古民族鄉(xiāng)的寺廟，學生有40人左右。1934年馬旦·吾克爾達、羅布森等人組織全縣蒙古族捐錢捐物在縣城西邊(現兵團農九師所在地)建立了一所相對正規(guī)的學校，學生人數達到60人左右。1944年國民黨軍隊占領學校，學校被迫關閉。1946年在縣城蒙古街的北部又重新建了學校，1947年學校遷回原址(農九師)，學生有100多人，同年秋，10個蘇木又各自建立了小學，人數達到了150人左右。到1959年蒙古學校有1至5個年級，學生人數達380人，教學內容除語文、數學等小學課程外，還學習新蒙古文，即現在蒙古國使用的文字。60年代開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塔城、額敏一帶開發(fā)新農場，蒙校地址被占用，隨后解散。后經群眾再三要求重建學校，僅在當時的漢族學校、哈族學校開設蒙文班?！拔母铩睍r期，額敏縣的蒙古族知識分子也遭受到迫害，僅保留漢語和哈語學校，當時的蒙古族只能學習漢語和哈薩克語，在如今額敏縣50歲到60歲的蒙古族中，很多精通蒙古口語，但不認識蒙古文字。1981年正式建額敏縣第三中學，是額敏縣唯一一所用蒙語授課的完全中學。后來陸續(xù)在蒙古族居住的各鄉(xiāng)、牧場的小學開設了蒙語授課班，1982年在上戶鄉(xiāng)開辦蒙語授課小學，到1992年學生從最初56名增加到120名，蒙古族的子女都在蒙古語學校接受教育。從1981年到1995年三中學生人數最多時超過350人，教師40余人，至2000年，考入大學本科、大專的學生有37人，中專93人，技校19人。[7]為疆內外各類高校輸送了一批優(yōu)秀學子。

但是從1995年開始各蒙古中小學學生人數逐年減少，學生生源流失嚴重，當時的校領導曾多次動員本校老師將自己的孩子送到三中讀書，到2000年僅有70多人，2005年額敏各鄉(xiāng)場的小學已經沒有蒙語授課班，當地的蒙古族適齡兒童只能就讀漢語或哈語小學。不得已三中只好自己開辦小學班，人數雖增加到2000人，但是孩子太小，生活自理能力差，住宿不方便，父母不放心，學校還要專門抽出人力物力管理這些孩子，政府給學校的經費也非常少，三中自辦的小學班只好停辦。

堅持多年的三中辦學設施一直非常簡陋，學校占地面積54畝，有一棟辦公室(10間)，三棟教室(12間)，一棟實驗室(3間)，一棟宿舍(10間)，一棟學生食堂，均為簡易平房，自建造至今沒有維修過，冬天師生取暖只能自己燒煤架爐子，2000年才安裝土暖氣。多年來學校硬件設施沒有大的發(fā)展。在辦學不景氣的情況下，政府提倡民漢合校。2007年縣政府將第三中學與漢語言中學第一中學合并，成為一中的分校區(qū)。合并后的不久，一棟新的教學樓在三中原址撥地而起。

三中轉入一中的學生除保留蒙語文課程學習外，其余課程均以漢語授課。三中原有的四十多名蒙古族教職工有三十多位從事教學，教授漢語言課程的有6位，其他教授民族團結課、音樂、美術、體育，管理實驗室，部分轉入行政后勤作出納、生活指導老師、宿管人員。對于合并后的感受，三中老師認為辦公環(huán)境和福利比以前好，不利之處是職稱評定受影響。合并后教師人員多，職稱評審主課老師占比例高，原來符合條件的一部分三中老師因教授副課，評上職稱的機會減少。

2011年，額敏縣蒙古族中學生共287人，在一中高三蒙語授課班學生僅8人，其余的在漢族班學習。2012年后沒有蒙語授課班，只有一個校外課堂，針對初一、初二的學生一周兩次教授蒙語，以口語為主，但效果不好。在漢語授課小學學習的蒙古族學生395人，在幼兒園蒙古族兒童29人，小學教育階段適齡蒙古族兒童都進入漢語小學接受教育。

沒有小學生源，中學無以為繼，繼而影響到大中專院校的招生，如新疆師范大學中國少數民族蒙語言文學本科專業(yè)的招生近些年持續(xù)萎縮。位于烏魯木齊市沙依巴克區(qū)的新疆蒙古師范學校，是新疆唯一的一所蒙古師范學校，雖然是一所中專學校，但在新疆老一代蒙古族心目中名氣頗高，如果有自家孩子能考入是很榮耀的事。而如今，新疆蒙古師范學校已沒有先前的吸引力。除了“中?！边@兩個字眼缺乏含金量，新疆蒙古族民考漢學生增多，導致考到省外甚至國外求學的學生更多。2005年12月，新疆蒙古師范學校與新疆職業(yè)大學合并，在原新疆蒙古師范學校部分社會科學類專業(yè)基礎上成立新疆蒙古文化教育研究中心。

四

對于三中被合并這樣的結局，額敏的蒙古族非常惋惜，但是除了感慨“三中沒有了”，也無力去做什么，但是他們還是希望能有一所教授自己民族語言和文化的學校。

“三中”歷史的結束有諸多原因，蒙古人太少，居住分散，不好集中辦學；民族畢業(yè)生就業(yè)難；蒙語授課專業(yè)偏窄，新專業(yè)無蒙語授課；單位在招人中注重漢語水平，如在額敏縣各類事業(yè)編考試針對少數民族人員的招聘中，基本上以哈薩克族為主，錄取蒙古族的很少，導致額敏縣很多蒙古族大中專學生選擇到和布克賽爾蒙古族自治縣、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等地就業(yè)，人才流失更加嚴重。

那么轉而學習漢文化，是否意味著上述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事實并非如此。額敏蒙古人大多數在牧區(qū)， 到縣城上學的孩子，其父母大部分是小學或初中文化水平，漢語水平普遍較低，沒有能力輔導子女的功課。由于語言障礙，大部分學生學習成績不理想。對于一部分家庭經濟狀況不富裕的學生，家長認為子女不愛學習，考上大學的機會少，即使大學畢業(yè)也不容易找到工作，不如回家?guī)透改父杉覄?、學放牧，或者出外打工掙錢，有些孩子未畢業(yè)就輟學。有些進入漢語學校學習的蒙古族學生，常年習慣說漢語，逐漸對自己的民族語言淡忘，這也引起蒙古族家長的擔憂，漢語不學習是不行的，但是自己民族的語言文字又怎么能忘記呢？“以后額敏的蒙古人就沒有了”的危機意識，讓一些蒙古人開始行動起來，諸如在微信中轉發(fā)開辦蒙古族幼兒班，蒙古族老師以民間辦班的形式教授蒙語等信息，鼓勵大家重新學習蒙古語。

民族文化逐漸消失這樣一種現實并不僅僅出現在蒙古族人口少的地方，以內蒙古自治區(qū)為例，內蒙古自治區(qū)自成立以來，政府建立和完善了蒙語和蒙漢語授課的幼教、小學、中學、大專院校的教育體系。但是從1980年至1995年的15年間，內蒙古民族學校小學減1409所，中學減142所；在校生中小學生減25643人，中學生減8663人；用蒙古語授課的學生占少數民族學生的比例，小學和中學分別下降23.7%和20.2%。[8]雖然國家極力強調民族語言的平等地位和作為學校教學語言的重要性，為了保護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也實行一些新的教學模式，如“雙語”、“三語”教學，但在實際應用中，仍然存在諸多問題。例如三中的“雙語”教學，除數理化是漢語授課，其他課程是蒙語授課，上數理化的老師是漢族，學生對課堂內容理解困難時老師不會用蒙語解釋。有的蒙古族老師自身知識結構老化，難以勝任雙語教學的新要求。

因此，如何既能保護民族語言文化又能促進民族教育的發(fā)展，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參考文獻：

[1]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網站. 招生考試中對少數民族考生實行的特殊政策是如何發(fā)展演變的[EB/OL].2004.

[2]中共中央統戰(zhàn)部網站. 中國制訂特殊政策加快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發(fā)展[EB/OL]. 2005.

[3](法)雷納·格魯塞著 龔鉞譯. 蒙古帝國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30.

[4]額敏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 額敏縣志[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 581.

[5]額敏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 額敏縣志[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 47.

[6]數據由新疆額敏縣統計局提供。

[7]達民加甫. 十部落近代教育概況[J]. 啟明星, 2002,(3)(蒙文版)。

[8]烏蘭圖克. 內蒙古自治區(qū)民族教育最突出的問題，其產生原因及對策[J]. 民族教育研究, 1997,(2).

責任編輯：彭雷生

收稿日期：2016-04-29

作者簡介：艾麗曼(1973-)，女(蒙古族)，新疆塔域人，副研究員，碩士生導師，人類學專業(yè)博士，研究方向為文化人類學。

中圖分類號：G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44X(2016)07-0079-04

On Mongolian Teaching Situation from the Disappearance of A School

AI Li-man

(Institute of Nationality Studies of Yunnan, Yunnan Nationalities University, Kunming 650500, China)

Abstract:Due to the specific learning contents, serious employment situation of Mongolian major and emphasis of use of Mandarin in job market, students in Mongolian major have declined so sharply that Mongolian schools have their difficulty to continue. Mongolia third middle school in Xinjiang Emin County, after being through a rather difficult struggle, has had to face its own closure. How to protect minority languages and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education should remain as a focus to related departments.

Key words:Mongolian; languages;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