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李井泉伯伯

王昌為

我的父親王其梅“文革”前是西藏自治區(qū)書記兼西藏軍區(qū)副政委，和李井泉伯伯都是“文革”中最早被打倒的干部，他們受沖擊后陸續(xù)被周總理秘密接到北京。我父親先住在京西賓館，后因湖北造反派在京西賓館抓陳再道，就把他轉(zhuǎn)移到廠橋中直招待所，就是現(xiàn)在的金臺飯店。父親住進時，招待所已住有不少各地書記，有福建的葉飛，浙江的江華、曹祥仁，東北局的黃火青、黃歐東、趙林，西北局的高克林、霍士廉，湖北的張體學(xué)，江西的楊尚奎、劉俊秀、白棟材，江蘇的江渭清，湖南的張平化，山東的譚啟龍，吉林的朱德海，西南局有李井泉、廖志高、程子華、曾希圣、魯大東、楊超，冶金部有王鶴壽、林楓，西藏有王其梅，共計25人，分別住在前后樓。我父親和李井泉伯伯分別住二層兩頭。這些人在北京有孩子和親屬的就悄悄去會面。我當(dāng)時在北長街女一中上高中，離廠橋近，每天放學(xué)我都先買小報然后騎車去招待所。發(fā)現(xiàn)李伯伯站在我家門外走廊窗戶前抽煙，因為看見別人都不和他說話，我也就低頭進屋了。我還告訴父親，李伯伯在走廊散步。父親說：他在鍛煉呢。過了好長時間，我出門看見李伯伯還在那里站著。他主動和我說話，問我是否認識華川（李伯伯家老八，從小送給張經(jīng)武家）。我說知道，不熟。他又問：你買外面的小報嗎？我說買了，我父親正看呢。他說，等你父親看完給我看看。我說：你等我去拿。我回屋后告訴父親，李伯伯想看小報，只見父親從一打報中選出幾張扣下，其他的給了我。李伯伯拿到報紙就回去了。以后幾天都是這樣，李伯伯在走廊窗戶見我進大門就到我們這邊等著，一直等拿到父親看過并挑出不想讓他看的報紙才走。我們請他進屋，他堅持不進，也不走。周末母親也去招待所，父親和她說起了這件事。母親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讓人站在門外怎么行，為什么不叫進來一起看？我說叫了，他不進，父親叫他李政委呢。父親說：他的老婆、兒子都被打死了，好慘??！我要把這些報紙先挑出來，不能讓他看到，怕他受不了。母親說：讓小揚（我的小名）先挑出來，不就行了。

那天下午，母親出面才請進了李伯伯，還讓我去買點心和水果招待他。母親也隨父親一樣稱他李政委。沒幾天父親與我和母親商量說李伯伯想讓我找華川借錢，母親說統(tǒng)戰(zhàn)部也在批斗張經(jīng)武，現(xiàn)在不能找。父親說：咱們也不能借錢，東西可以買給他。從那以后，我們?yōu)楦赣H買的書和物品都是兩份。我父親糖尿病不吃點心和水果，就只買一份。我還專門買了兩條李伯伯抽的黑色雪茄煙。這些東西都是我偷偷送到李伯伯房間的，報紙也由我送。李伯伯也讓我買針線，我看見他補襪子，他教我把眼鏡盒塞到襪子里好補。我后來插隊就用這方法補襪子并教給別人。在小餐廳吃飯，干部八人一桌，親屬吃職工食堂，李伯伯自己一桌。我父親想自己單坐就讓我們孩子陪著坐，在李伯伯旁邊桌。李伯伯見我們來了，每次都先把一些肉菜撥到一個空盤子里拿到我們桌，說他吃不了浪費，其實是照顧我們孩子。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因四川和北京造反派沖進招待所抓走李伯伯等人而結(jié)束。沒被抓走剩下的人即被轉(zhuǎn)移到南苑機場空軍基地營房，幾人一屋。不久父親就病了，上廁所都是同屋的程子華和譚啟龍伯伯架著。在三○一醫(yī)院看病用假名掛普通門診號，報周總理后才用真名進南樓將軍病房，但此時已經(jīng)不行了。父親是招待所里第一位去世的人，終年53歲。隨后，母親去干校，我去插隊后轉(zhuǎn)干校。干校被撤銷后，母親和上學(xué)的妹妹回北京。李伯伯復(fù)出的消息，我們是從報紙上得到的，真為他高興。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李伯伯。1975年，我從干校回北京，母親小聲對我說：明天我?guī)闳タ蠢畈畈腥舜蚵犜蹅?。我已去過了。李井泉很熱情，他說：“和其梅以前不認識，我們是在患難中建立的交情。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無人理睬我，只有他和我談?wù)?，從不拒絕我去他家?！钡诙欤赣H帶我到李伯伯家。李伯伯見到我，就一直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他身邊，問我這些年的情況，眼睛一直看著我，幾次眼里都含著淚?？吹讲@樣，我不敢講家中的遭遇，心里一直想著父親當(dāng)年說李伯伯的老婆、兒子都被打死了，好可憐啊之類的話。當(dāng)我們離開時，李伯伯對我母親說家里有什么困難可找他。他拉著我的手說：“要常來看我啊。”我們多少年都沒有受過這種禮遇，李伯伯對我們有情有義，像親人一樣。

1977年國家恢復(fù)高考，小妹是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她一直很優(yōu)秀，自從在外地讀初中起就是歷屆“三好生”，因父親的問題，幾經(jīng)周折才被批準(zhǔn)入團，后又被選為優(yōu)秀團員，團支部書記?？?976年9月毛主席去世天安門追悼會不讓她參加。班主任講高考政審很難過關(guān)，要家里早想辦法。弟弟考部隊文工團也因政審不能被錄取。多少年來，母親和我為求得政策的落實找過許多部門，但是所有的努力都白費，連給我兩個上學(xué)的妹妹發(fā)點生活費的要求都無回音。母親在求助無門的情況下，給復(fù)出的鄧小平寫了一封信，希望能得到幫助。母親到李伯伯家談了我家遇到的新問題，并希望李伯伯能將信轉(zhuǎn)給鄧小平。李伯伯聽后同意由他轉(zhuǎn)，并且在信上寫了附言。鄧小平很快作出批示：“請東興同志批交組織部處理，建議組織部拿這件做個樣子，體現(xiàn)毛主席多次指示過的黨的政策?！眲倓偵先沃薪M部部長的胡耀邦立即派干部為我家落實政策，使我家成為全國落實干部政策的首例，使我的母親恢復(fù)了工作，小妹考上大學(xué)，弟弟參了軍。我們在各自單位都不再受歧視。胡耀邦還將有關(guān)信的文件登在1978年2月18日的《人民日報》的頭版，并作為1978年中組部1號文件下發(fā)全國，使千千萬萬個像我家一樣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和家庭在那次落實政策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