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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浮新釀

      2016-03-15 15:04:32天真無邪
      飛魔幻A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姨奶奶姐姐

      天真無邪

      姨奶奶剛剛進門那會兒,所有人都勸孫婉貞忍,忍不了一世,那就先忍了姨娘進門這一時。進門頭天,新姨奶奶被人攙著去給孫婉貞請安,要下腰的時候硬生生給攙住了,說是少爺交代過,不讓彎腰。孫婉貞當時也沒說什么,眾人笑,她跟著笑,嬤嬤冷一句熱一句,少奶奶好性兒,她也笑。外頭傳得多熱鬧啊,當家的主母是軍閥孫全章嫡女,從小摸槍騎馬,潑辣有為,治得夫君服服帖帖,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罷了,邵建茹納妾,她非但一聲不吭,還得賠著笑。

      邵建茹去了新夫人的房里睡,她自己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一個人都不敢勸她,都覺得她心里苦。

      可她就高興著,隱秘地,不動聲色地快活,她不推牌九也不抽煙膏,偏偏嗜酒,逢酒必醉,從前忌憚著老太太,防備她突然找她出去說話,也是看不慣,年紀輕輕的,書堂里出來的女學(xué)生,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偏愛這樣作踐自己。這一次不同了,她有理由有借口,定定心心地在屋里喝酒。

      喝醉了,時間走得快些,日子也就不那么難熬。

      萬萬想不到,她宿醉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邵建茹,撐在床頭彎著腰看她,臉上笑紋若隱若現(xiàn),濃黑茂密的羽睫下放出來的光密集地射在她臉上。

      “喝了多少?”

      她頭一偏,仿佛躲避那無形的光芒:“不多?!?/p>

      “就你那點酒量,還敢這么喝?!?/p>

      她懶洋洋地側(cè)過臉,面朝墻,聲調(diào)像摻了蜜,嬌媚得不自知:“酒量不都是練出來的嗎?”

      他攢眉微笑,挨得她很近,冰冷的臉孔貼住她的,彎起來的眉眼有種討人喜歡的活潑勁,說出來的話可就不那么對滋味:“心里不快活?”

      她低低罵了一句,頭還暈乎乎的,軟弱無骨靠著床畔,他松開她,走出去,挑起門簾回頭望,只見她孤獨地坐于春日暖融融的光影里,寂寞憂郁的樣子。

      一、

      新人初來乍到,不清楚對方深淺,蟄伏觀察了一段時間,漸漸摸清了門道。孫婉貞是府里出了名的不管事,老太太在世的時候尚能維持,這一走后院就成了本爛賬,理不清順不明,各院借機大肆斂財。新姨娘去婉貞院里走動,相中一只景德鎮(zhèn)瓷器,巧言令色給擄走,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四五六七。那日去請安的時候婉貞才洗漱完,慵懶地坐在鏡前打扮,從妝奩盒內(nèi)取出一只絞絲金鐲子要往手上套,幾股成絲,光頭很足,是宣統(tǒng)年間制的包金藤鐲,立刻將新姨奶奶的眼睛給奪了去。她偎過來,嬌聲叫著姐姐,一張孩子氣的自以為可愛稚嫩的臉孔,才十五歲,理所當然覺得都該讓著自己,強取豪奪也只不過是淘氣,她自己給自己安的輕巧飄忽的罪名,忽地扯住婉貞的袖子:“姐姐……”

      只有妹妹婉如才這么叫過她,那一瞬間,她是想要手下留情的。

      可是小女孩子的手不長眼睛,見她松動,立刻溜上去,熟練地握住了那只絞絲金鐲子,即刻要掖進懷里。婉貞臉一沉,轉(zhuǎn)過身,揚手扇了她一個耳光。

      新姨娘愣住了,以為她忍了這多次,還會忍這一次,嘴一癟,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哭哭啼啼跑了出去。

      晚間用飯的時候邵建茹果真尋來,還未開口,張媽搶先將事情說了明白。他道:“不過就是個鐲子,她要是真喜歡……”婉貞清清淡淡掃了他一眼,他立馬改口,“也不能打她?。 ?/p>

      “是什么樣子,拿來我瞧瞧,明天比照著再叫人打一個出來?!?/p>

      她一貫的不吭聲——懶得搭理他。

      “我說話呢,聽沒在聽?”他又是氣又是笑,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走,長袍一掀在她面前坐下,左手撐著膝蓋,伸出右手兩根手指去銜她的高腳杯,她不堪其擾,拍案而起:“我就打了她,怎么著,看不慣,離婚??!”

      他笑,指著自己鼻子冷笑:“我跟你離婚,啊,叫我跟你離婚,那還不如叫你去死?!?/p>

      她一無文憑二無經(jīng)驗,找個工作談何容易。娘家有厲害的繼母,是萬萬去不得的,婉如那里,怕是更加力不可支,何去何從,大概真是死路一條了。

      她輕飄飄地嘆了口氣:“唉,那就去死吧?!?/p>

      邵建茹把臉一沉:“你哪天死了,老子哪天就把你妹子接進來替你的位置?!?/p>

      婉貞仿佛被針扎了一下,從胸膛跟臉頰頓時火辣辣的,肺中鼓起一團氣,漲得胸脯還要炸開去,不是羞辱勝似侮辱。她跳起來,二話不說將手里的杯子朝他擲去,他偏頭一躲,杯身滴溜溜地打轉(zhuǎn),紅酒流到地板上——竟然沒碎。她咬牙切齒,只恨不得撲上去生噬其肉:“放你娘的屁,你當她爹都夠格了,還敢占她的便宜!”

      他推開了張媽遞過來的帕子,冷冷一笑:“誰夠格,你的老相好陳家明?他倒真是有出息,玩了你們姐妹一個又一個?!彼瓨O,揚手一個巴掌,半空叫他擒住了手腕,一推,她踉蹌幾步,倒在床上,那人轉(zhuǎn)身就走。

      她渾身發(fā)抖,無處撒氣,又是摔東西就是砸東西,鬧了小半宿。都以為邵建茹給新奶奶出頭,尋舊奶奶的晦氣,誰都不敢勸,誰都勸不得。第二天下午婉如偷偷從學(xué)堂跑來看她,自從老太太去了,沒了這許多規(guī)矩,婉貞從來都是睡到晌午才醒,姐妹倆挨在床頭說悄悄話,新姨奶奶不經(jīng)通傳忽然走了進來,手腕上戴了一只純金嶄新的鐲子,說話間無意將其往前撥,撥到了手腕最細處,有種孩子似的一廂情愿的賭氣:“爺送我戴的,爺還說,金子分量不純,叫我戴著玩玩。”

      婉貞不愿當著下人跟這種小孩置氣,又不好趕她出去,叫張媽抓了把水果糖給她。自顧自地跟婉如說話,想起什么,叫人從妝奩盒中取了鐲子,塞到婉如手上,笑著講:“聽說你跟家明自由戀愛,父親也準了,我實在是沒什么特別的送你,這鐲子你從小就問我要,現(xiàn)在權(quán)充賀禮吧。”

      婉如的淚立刻涌了出來,邊搖頭邊落淚:“姐姐,你這是在怪我嗎?”

      她還是笑模笑樣的:“傻姑娘啊,你打小沒了娘,我心疼你還來不及,怎么會怪你?”

      姐妹相依為命地偎到一處,都是雪白體面的容貌,黑亮的瞳孔,薄而嫣紅的唇,一個是媚,一個是俏,都漂亮。

      新姨娘嘴里含著一粒水果糖,仰頭呆呆地望著她倆。

      那個金鐲子,最后出現(xiàn)在邵建茹書房的桌上。

      二、

      婉如很怕這個姐夫,簡直怕死了他,害怕并非他有威嚴或者莊重的外表,嚴厲或苛刻的語氣,恰恰相反,她認識的這個姐夫挺愛笑,五官出眾拔萃,且驚人的漂亮,女人漂亮,麻煩,男人太好看,更加麻煩。那雙總蘊藏笑意的目光,此刻正不動聲色地落在面前桌上。

      他一只手掂起那鐲子,用大拇指的指腹細細摩挲著上面龍鳳呈祥的精美紋路,老舊送親的嫁妝里壓箱底的物事,金是老金,只是有些年頭。

      婉如從旁解釋:“姐夫,你別誤會,姐姐跟陳大哥只是同學(xué),這個鐲子是姐姐生日的時候他才送的,沒有其他意思?!?/p>

      他只是一聲不吭,閑置的另一只手朝外一揮,示意她可以走了。她走至門口,又回頭,語氣中幾乎融進了后悔跟哀求:“姐夫,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答應(yīng)過我會對姐姐好的?!?/p>

      他再沒搭理她。

      在金色靜默的黃昏中,在幾乎被割裂的碎陽里,他忽然想起從前記憶中幾乎被遺忘的片段,那是剛剛成親的某個夜晚,他洗漱完從浴室出來,她孤身坐在梳妝鏡前,身前身后都有光,被玻璃鏡幾經(jīng)折射,發(fā)出璀璨的光芒,她在他遙不可及的另一方,低下頭去,以唇輕觸她腕上的金鐲。

      歡愛的無數(shù)次,他的目光仿佛無意間掃過她的腕部,它的形狀、紋路、質(zhì)地像鬼魅一樣,飄入心底,成為陰影。

      這一場氣,一路生到了年底,舊歷新年一陣操勞,初一婉貞就開始發(fā)燒,一時轉(zhuǎn)好一時走高,干脆住進了西洋醫(yī)院,邵建茹只在頭兩天來看過一遭,之后就打發(fā)姨奶奶來瞧她,帶了點水果。婉貞睡醒過來知道是新姨奶奶那丫頭在,懶得應(yīng)付她,干脆閉眼裝睡,忽聽到房間里另一個男聲,邵建茹壓低了音量在問:“她今天吃了什么?”

      那丫頭也是輕聲細語:“喝了小碗白粥,吃了兩片西瓜。”

      “西瓜大寒,誰叫她吃這個的?”

      “夫人說嘴巴苦,看見了,就想嘗嘗。”

      “下次記得,帶了來也別擱她面前,她看不到,就不惦記了?!?/p>

      小丫頭伶伶俐俐地應(yīng)了一聲,她閉著眼感覺面前的光影被遮住了一大片,一只溫熱的手覆在她額頭。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睜開眼他就立在面前:“病了這一回,能長點記性就好?!?/p>

      她冷不丁地一笑,他就覺得眼前仿佛被鐵絲焊了下,發(fā)出一瞬刺目的強光,簡直太亮,她瘦了很多,可還是漂亮。她一字一頓開口道:“我們離婚吧。”

      他權(quán)當沒聽見:“我說過我不打女人,但我沒說過我不打病人?!?/p>

      “病人也有女人?!?/p>

      他繃不住,笑了:“喲嚯,還當自己是女人,哪個女人蓬頭垢面,是你這副德行?!彼呎f邊彎下腰,細細地打量她,不動聲色地揣摩她到底瘦在了哪兒。孫家人不知怎么回事,代代都會出美人,她上頭一個異母姐,下頭有個同母妹,也都不過清秀而已。她不光是美,而且烈,酒光是醇也不夠資格為好酒,烈字當頭才是真正的佳釀。

      他聲音輕輕,眼中帶著一點輕快活潑的笑意,深究下去竟然是細碎的火苗:“離婚,你來得及嗎?下個月就是你妹子的婚禮,你能熬,他能等嗎?”

      她撇開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就算那個方向存在一個不怎么討人喜歡的新姨奶奶。新姨奶奶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她,摸著腦袋,沒鬧明白。

      婉如的婚禮是參照西式,在教堂舉行,有牧師和雪白的婚紗。姊妹二人自小沒娘,婚禮前夜婉貞過去陪床,兩人頭碰頭窩在一張床上,跟小孩子一樣,談及往事婉如忽然涌出淚來,低聲道:“對不起?!?/p>

      這么多年過去,其實誰都沒有忘記。

      她跟家明是同學(xué),兩個年輕活潑的孩子因為相投的志趣跟登對的容貌被所有人看好,他健康,熱情,像一團火,她在這個陰森森又缺乏溫暖跟熱氣的家族生活太久,一點光明就足以讓她雀躍很久。后來她帶他去家中做客,遇見了婉如,然后一見鐘情。

      無論如何,她仍舊感激,他曾令自己快樂了很多年。

      那是她婚后第一次見到家明,仿佛是瘦了一些,因此眉骨清俊,身姿卓然,尤其穿著一身白西裝。有好幾次他的目光無意間掠過婉貞,抱愧而難過,急于從她的眼中獲得一絲半點關(guān)于舊情的繾綣。她轉(zhuǎn)頭回避,卻意外地撞到另外一雙冰冷的,不動聲色的眼睛。

      邵建茹替她拿著包,擁著她的手一點點加重力氣。他違背她的意愿提前帶她離席,車上的爭執(zhí)在下車之前已經(jīng)發(fā)酵成為劍拔弩張,她要下車,他不讓,吊兒郎當?shù)厣斐鲆粭l腿,擋住了車門的方向,望著她因不堪而緋紅的臉頰,忽然冷冷一笑:“怎么,見到了老相好就這么迫不及待?”

      她懶得與他爭,其實是因為心灰意冷。兩人牽牽扯扯,不知怎么一回事,叫他忽然抱住她,他的手心滾燙,痙攣似的吻在她額上,她身體一震,只覺得惡心。

      他知道,他永遠知道。

      屈辱的火焰那一秒鐘將他徹底焚毀,他臉一沉,踹開車門揚長而去,竟然去無可去,這樣大的宅邸,沒有一處能讓他覺得是歸宿。

      新姨奶奶看見邵建茹這么晚過來她屋里的時候差點被嚇了一大跳。他臉色陰沉,嘴巴緊抿,周身縈著一層憤怒似的冰霜,茶也不喝話也不說,拍著桌子沖她吼:“你給我叫!”

      她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他:“叫……叫什么?”

      他冷笑:“什么好聽叫什么,女人在床上怎么叫你就怎么叫?!?/p>

      小姑娘才十五歲,真的快哭出來:“爺,我……我不會……”

      他悶頭坐在桌前,一只手撐膝,呼呼喘氣,她煩,她恨,她連碰都不想讓他碰,可為什么他要躲,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她,還叫他躲到哪里去。

      等新姨奶奶回過神時,房間里已經(jīng)沒了邵建茹的影子。

      三、

      婉貞對他的出現(xiàn)只說了一句話:“我累了?!彼宦暡豢裕忾_西裝紐扣,走向她的每一步,他都覺得只不過是在矯正命運的錯誤。終于她被捉住,攔腰抱起,拋向床鋪,哪怕她歇斯底里地掙扎,也失了章法,張口咬在他肩上,他不去管,那些她帶給他的無足輕重的傷。

      他喘著粗氣居高臨下地俯瞰她。

      男女的角力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勝負,她咬牙切齒,仍以全力在抵抗:“別碰我?!?/p>

      邵建茹陰惻惻地笑,露出兩對鋒利雪白的板牙,乍一看,跟頭餓了幾天幾夜的獅子沒兩樣,他俯身彎腰,以掌心輕拍她臉頰,熱氣毫不回避噴在她臉上:“出去看看,外面比你漂亮比你騷的女人多的是,要不是我睡了你,你爹逼著我,我會娶你?”

      張媽在門口探頭探腦,聽見屋里忽然沒了聲響。底下人都怕兩人待在一塊,不去床上鐵定鬧翻,將門虎女不是開玩笑,婉貞怎樣下人們不清楚,反正從少奶奶屋里出來,邵建茹身上多少要帶點傷。鬧得這樣不可開交,其實都忘了,兩家還是世交。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被父親打發(fā)去攀孫家的親,在前廳回廊第一次見到婉貞,還是個小孩子,一張沒長開的粉兒面,粉嫩嬌艷的紅唇,仿佛一噘就能說出這世間最動聽的句子。

      她的母親因難產(chǎn)過世,后母帶著肚子進門,一鼓作氣,生了孫全章的獨子。無權(quán)無勢的一對姐妹,像是一下子投進了羅剎苦海。因此婉如很巴結(jié)這個有錢又有空的世兄,坐他的汽車,被他帶去逛百貨公司,問姐姐要不要去,婉貞總要先想一想,哪怕最后答案都一樣:我不。

      后來他開車送婉如回家,經(jīng)過天井的時候她恰好走出來,二八少女弱質(zhì)纖纖,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仿佛慢鏡頭重現(xiàn),杏花微雨的那一眼,他終究沒有幸免。

      并非一見鐘情的開始,但依舊轟轟烈烈。從此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想多看看她,多跟她說一句話,常去她的房間坐一坐,實在找不到話說,問她最近可有什么想看的電影。

      連婉如都了然,只有她兀自不覺。

      后來他受父命急召要回奉天一趟,臨行前特意去見她一面,跟她說自己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婉如識趣地走開。她看了他一眼,只覺得莫名其妙:“那你去啊!”

      他笑了笑,也不著急,總覺得她年紀小,讓她接納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只是時間在陳家明出現(xiàn)后忽然就成了仇敵,一切變得措手不及。

      邵建茹終于明白她不是不想出去,只是要看跟誰出去。回上海那天他在同濟路上偶遇二人,陳家明推著一部自行車慢慢地往前走著,婉貞興高采烈地說著話,頭頂有一簇開得熱烈的紫藤蘿,她一時興起踮起腳去摘,陳家明不由得脫口道:“哎,你小心?。 ?/p>

      她亦笑,他不知道她笑起來這樣明媚,像冬日的星光:“我厲害著呢。”

      邵建茹不動聲色地坐在車里,婉如突然膽怯地叫了一聲:“邵大哥?!彼氖肿Ьo了方向盤,手背暴出數(shù)條青筋,卻還是默不作聲。

      婉如就是從那天起開始怕這個人。

      他潰不成軍,一日復(fù)一日,眼睜睜看著一切壞下去,她十八歲的生日他送了禮物,她看也沒看,隨手撂在一邊。是婉如在一旁周全:“姐,打開看看?。 ?/p>

      她微微色變,邵建茹當下就明白,她只是不想要,于是避而不見,于是棄若敝屣,于是覺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多此一舉。如果說他還存有僥幸,這些僥幸也在親眼看見陳家明跟婉貞在一起時化為灰燼。

      那個晚上他其實沒有喝多,要不然孫府這么多房間,這么多人,他怎么就找到了婉貞在哪里。她從一個噩夢中被喚醒,然后跌進另外一個噩夢中去。

      在這個晚上之前,他不知道原來錦帛被撕裂時能發(fā)出那樣動人的聲音。在這個晚上之前,他也不知道原來愛而不得是這樣絕望的一件事。

      她渾身發(fā)抖,胸脯一起一伏,一伏一起,足下用力,到底掙不開去,邵建茹把著她的下巴,硬生生逼她抬頭看向自己,冷笑一聲,每個字都是從齒縫里蹦出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告訴你,不是別人,是你疼愛有加的親妹子,是她親手把你房門的鑰匙交到我手上……她求我?guī)兔Γ惣颐麟p宿雙飛?!?/p>

      婉貞幾乎連憤怒都給忘了,只顧呆呆地看他,這么多年夫妻做下來,她強勢,她潑辣,但是從來沒見過她這種眼神這個樣,她嘴唇發(fā)顫,卻沒有掉一滴淚下來,她忽然笑了一笑:“你以為我會信你?”

      他看著她,笑起來,眼圈濕潤的微紅:“我這輩子最失敗的,就是愛上一個鄙視我的人,最后連我自己也鄙視自己。”

      四、

      她病得最嚴重的時候,是張媽跑來通知邵建茹,他在新姨奶奶屋中,聽得來稟一躍而起。她渾身滾燙,還說胡話,他連被子帶人一把抱住,又在外面罩了一件他的大衣,下擺太長,一直拖到她的腳踝處,還擔心她冷,于是抱著她上了汽車,匆匆趕往醫(yī)院。

      婉貞醒的時候他還在,只看了一眼就轉(zhuǎn)開頭——不大想看見他的臉。他難得沒有覺得生氣,揉搓著她細長白嫩的五根手指,低聲下氣:“是我氣糊涂了才胡言亂語,你打我一下罵我一下都行,何苦拿你自己的身體出氣……你知道嗎……醫(yī)生都不敢用藥……”他隱約笑了一下,“你可別再嚇唬我了?!?/p>

      他尋她的臉,從千山萬水之外而來,額頭抵住她的額頭,眼睛對準她的眼睛:“寶兒,我們和好吧,我發(fā)誓,從此往后再也不會讓你傷心?!?/p>

      她側(cè)過頭,望向窗外,消極應(yīng)對的姿態(tài)并沒有打擊到他的熱情,哪怕靜默,都還是微微含笑,停了一停,便又笑起來。

      在此之后他對她的態(tài)度,用百依百順來形容都不過分,像是她的這一場大病,終于叫邵建茹徹底回心轉(zhuǎn)意。知她不喜與自己睡一張床,便另行支了一張腳踏,每晚必要醒轉(zhuǎn)好幾次,察看她的被褥是否蓋得仔細。倒仿佛回到剛剛結(jié)婚那段時間,她滿心的怨懟,時常因一點小事跟他發(fā)生沖突,他是想過叫她高興,可敵不過一而再再而三,她就是要把他逼走,逼到其他角落去,漸漸地就心灰意冷,甚至于她酗酒都是經(jīng)他默認的。

      他俯身過來,聲音細弱蚊蚋:“寶兒,從此往后,就把酒給戒了吧,傷身體?!?/p>

      后來某天新姨奶奶過來看她,說漏了嘴,望著滿桌琳瑯酸溜溜道:“姐姐有了身孕,爺當然上心……”

      婉貞臉色一白,張媽陪著婉貞嫁到這邊,最清楚二人之間的嫌隙糾葛,亦聽得怫然色變:“姨奶奶胡說什么,我們小姐只是腸胃不適。”

      她一頓,很快想通了前因后果之間的聯(lián)系。張媽知道瞞不住,也不敢勸,只將酒啊藥啊都給藏了起來。邵建茹聽聞風聲,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去見她,她仿佛若無其事,還是坐在窗下看書,日光從稀疏的枝葉中灑下金色斑點,她看得深沉,忽然笑了一下,碎金恰好落在那點酒窩中央。于是他有僥幸,這是一個甘愿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

      他站了一會兒就走,晚間吃飯的時候才又出現(xiàn)在她面前。平時看著風度儼然的男子,誰都不知道他緊張起來原來是這副樣子,目光閃躲,期期艾艾——他想送新姨奶奶回鄉(xiāng)下。想必來之前已經(jīng)知會過,姨奶奶哭盡管哭,卻一言不發(fā)。

      婉貞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道:“快打仗了,鄉(xiāng)下又不太平,何苦大費周章。”邵建茹立刻道:“聽你的?!鳖D了頓,終于還是望著她微微發(fā)笑。

      姨奶奶漸漸收了哭聲,淚眼迷蒙地看了看婉貞。

      他伴她走至門口,轉(zhuǎn)身要走,聽見背后她輕輕喂了一聲,不可置信地回頭,眼中滿是喜出望外的神采。她道:“你別走?!?/p>

      他聲音溫柔:“好,我不走?!痹捨凑f完,已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她,進了屋中親自搬來軟凳讓她坐下。婉貞伸手按住他的肩,他便再也動彈不得:“你也坐。”他滿心歡喜,更是笑容滿面,“我坐?!?/p>

      她淡淡道:“中午婉如來找過我?!?/p>

      婉如涕淚橫流的模樣仿佛還在眼前,她對這個妹妹呵護備至,這些年不敢說對得起婉如,但她對得起自己良心。面對她的質(zhì)問婉如矢口否認,眼淚一滴滴滾下來,把衣襟都哭濕透,只是說沒有,她從來沒有做過一絲半點傷害姐姐的事。

      她心到底還是軟了。

      妹妹永遠都是妹妹,哪怕任性妄為。

      “我問你,當年給你鑰匙的,是不是婉如?”

      他當然知道親妹妹對她而言意義多么重要,大包大攬道:“我那不是氣糊涂了嗎,當年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你若是生氣,我隨你打罵,只求你顧念一下自己的身體?!?/p>

      婉貞說不出是松了一口氣還是覺得灰心,失魂落魄活下去,沒有一件事情做對了,遇到的沒有一個人順心如愿,這樣毫無意義地活著,還要帶另一個孩子到這里。

      她幽幽道:“你對我,就沒有愧疚嗎?”

      他沒有遲疑,簡潔明了地解釋:“我有。”

      “那么,”她單手撫上小腹,輕聲道,“我不想生這個孩子?!?/p>

      邵建茹平靜道:“生兒育女,每個女人都會經(jīng)歷。你若是不喜歡孩子,生下來看也不用看,只管丟到一邊,自有奶媽乳母替你養(yǎng),但是,”他加重了語氣,眼中同時聚起一股旋渦,“你若對孩子做了什么,那我必定原封不動用在孫婉如身上?!?/p>

      丟下這一句,他轉(zhuǎn)身便走,去無可去,在爛醉的情況下進了姨奶奶的屋子,只見她呆呆地坐在梳妝鏡前,手里拿著一只鐲子出神。他銳眼如炬,厲聲便問:“你從哪里偷來的?”

      “偷”字刺中了小姑娘的心,她眼圈頓時一紅,邵建茹大步走近,奪過手鐲一看,竟不知是氣還是悲,只覺得五臟六腑像被一只手生生按住,喉間有氣血翻涌:“說!”

      “姐姐,姐姐送我的……”

      從前被她隨手擱在一邊的他送的生日禮物,而今又輕描淡寫轉(zhuǎn)贈他的侍妾。

      她被婉貞教訓(xùn)過一回,到頭來卻還在替她剖白:“姐姐對我很好,只是我不懂事……”

      他忽然笑了笑:“丫頭,知道她為什么對你好嗎?”

      姨奶奶搖頭。

      “因為你啊,運氣好,跟她親妹子有點像?!?/p>

      “知道我為什么對你好嗎?”

      姨奶奶含著眼淚看著他。他笑起來,眼中有明滅的水光:“因為我傻,天字號獨此一家的大傻瓜?!?/p>

      五、

      戰(zhàn)爭很快在南方打響。上海淪陷,邵建茹半夜突然從軍中返家,召集下人收拾細軟,婉貞驚魂甫定從屋里走了出來——也聽見了半空中炸彈的轟鳴。他沉聲道:“走,現(xiàn)在就走?!彼樕虾翢o血色,“去哪兒?”

      他不答,將她扶上車,車子在黑暗中緩緩向前駛?cè)?,最后在法租界一幢二層洋樓門口停下,偶爾能夠聽見黑暗中飛機低空掠過,仿佛近在頭頂,爆炸聲時疏時密,夜色中他回過頭,忽然緊了緊她大衣出鋒的領(lǐng)子,卻問她:“餓不餓?”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深夜,他不關(guān)心死活,他只在乎她的溫飽。

      她尚未顯懷,但時常感覺疲憊,他為她掖好被子,靜立片刻便走,走至門口又回過身,吻在她的額頭。

      翌日婉如來探望她,甫見面便翻身跪倒在她面前,涕淚橫流地哀求她救救家明。憲兵隊進學(xué)校搜人,帶走了幾位秘密組織學(xué)生運動的領(lǐng)袖,其中包括她的丈夫。當天晚上邵建茹一回家,她便跟他提了此事,她以為他會因為嫌隙而猶豫,事實上他應(yīng)得非常痛快果斷。

      放了陳家明的當天,張媽率先注意到姑爺走路的方式異于往常,晚飯不過略略動了幾筷就將碗放下。身為主帥違令放人,在軍中領(lǐng)了責罰也一聲不吭,清洗背部傷口的時候婉貞突然走進屋里,他來不及掩飾,在她面前露怯是最令他覺得顏面盡失的事,他不顧疼痛起身避開鞭痕,露出正面結(jié)實腹肌,壁壘分明,在日光曝曬下呈現(xiàn)健康的小麥色,只是微笑著問:“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她接過他手上帕子,在盆中浸水絞干之后為他擦拭,這是她第一次在主動的意愿下跟他靠近,邵建茹渾身僵硬,水珠順著肌肉的紋理滑落。他咬牙切齒,從牙縫里蹦出一句話:“便宜了那小子!”

      她道:“謝謝你?!?/p>

      他靜默良久,伸出手臂,將她一把攬入懷中,低聲在她耳邊道:“為了你這一句,受再多的傷也值得?!?/p>

      上海在九月份開始拉響警報,幸好別墅建在山上,底下就是防空洞,平日竭力撙節(jié)口糧,卻一點不在她身上克扣,倒是平平安安待到她臨產(chǎn),邵建茹越發(fā)謹慎小心,平日里晚出早歸,一日回家卻是帶著怒容,婉貞問他怎么了,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最后才道:“跟了我,你后不后悔?”

      婉貞的腹部明顯隆起,比正常孕期的肚子還大了一點,繃得旗袍很緊,望著對方近乎可憐巴巴的臉,她突然很想嘆氣。

      事情那樣亂,還有戰(zhàn)亂帶來的別離。

      后來,她問過婉如相同的問題,在她得知陳家明乘火車南下,拋棄新婚的妻子孤身奔赴革命。婉如哭著來求姐夫幫忙尋人,邵建茹也正是因此才震怒。婉如在一夜之間憔悴下去,兩頰凹陷,劉海兒遮住一對淚汪汪的大眼睛,苦笑道:“姐姐,我不后悔。”

      婉貞憂慮地凝望著她的小妹妹,以為她不后悔跟著家明,哪怕從此顛沛流離,哪怕將來朝不保夕,但事實上她不后悔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幽幽地開口:“姐姐,我不后悔把鑰匙交給姐夫,姐姐,你太剛強,剛強易折,亂世之中得有人撐著你?!?/p>

      上海淪陷的那天,父親帶著兒子夫人夜縋而逃,婉如投河自盡,一直到生下孩子后她還被蒙在鼓里。因為邵建茹告訴她,她也去了重慶。

      距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數(shù)十天,日本方面盯得很緊,佐田隔三岔五派人上門勸和。為保險起見,他將婉貞送去天主醫(yī)院,那里受法國庇護,是暫時的和平區(qū),家中仆人大多遣散回鄉(xiāng),姨奶奶跟著她一起住進醫(yī)院,這個被爆炸嚇呆了的小孩子,不聲不響,整日坐在床邊默默流淚。

      半夜警報又拉響,黑漆漆的夜晚,只聽見一聲近一聲遠的爆炸,醫(yī)院斷了電,玻璃被流彈打碎,驚得姨奶奶啼哭不止,她忍著不適扶著腰去她房內(nèi),將一個細軟包裹遞給服侍她的何媽,當中有足夠的金子跟法幣,還有幾身換洗衣物:“去香港吧,我有同學(xué)在那里做生意,去了那兒能照看你們?!?/p>

      姨奶奶淚眼迷蒙地看著她,也明白過來,邵建茹到這種時候還沒有回來,想來生死未卜,趁日軍方面還沒有挾制他妻妾的打算,能送走一個是一個。她忽然爆發(fā)出一陣急促的哭音,歇斯底里,腳蹬著床柱,像個任性撒潑的孩子,總以為全天下都能夠忍受著自己:“你干嗎管我,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她沒打她,她也實在沒有力氣教訓(xùn)她。她只是很清楚地,一個字一個字明白無誤地跟她說:“現(xiàn)在由不得你?!?/p>

      她大哭:“我恨死你了,你打了我,我討厭死你了?!彼橐p臂環(huán)住身體,從床鋪上溜下來,還穿著一件白綢睡衣,仿佛小孩子,聲音忽然低下去,“爺是好人,大好人,他根本就沒有碰過我,我爹在他手下做事,被日本人炸死了,他把我接到家里住,他對我很好,可是,他對你比對我還要好?!?/p>

      六、

      她一步一步挪回屋中,喘著氣,兩鬢的汗將劉海兒都濡濕了,她深呼吸,窗外密集的流彈仿佛荷葉上的雨珠。她模模糊糊地在心里問自己,他到底死了還是活著。

      那心悸的一剎那,原來她在乎的啊!

      黑暗跟黎明在這里失去了邊際,糾纏得難解難分,光線昏暗的室內(nèi),偶爾能聽見小小的呼喚,隔著山隔著海,她奮力睜開眼睛,望見的是一副憔悴的面容,他嘴唇干裂,湊到她額頭上,烙下一個小小的吻。他說:“我回來了?!?/p>

      他和衣將她從床上抱起:“車子就在門口?!?/p>

      她伸出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更加努力要看清楚是不是他的模樣:“你怎么回來的?”

      “逃出來的?!彼е?,將細軟行囊縛在身后,手臂勾著她的腳踝,匆匆奔往樓下,進了車里,將她妥善地安置。她想問他們要去哪里,仰起頭卻看見月光下他的臉龐,察覺到她的注視,轉(zhuǎn)過頭沖她笑了笑。他自己沒看到,她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角開裂,皮囊折損,臉側(cè)還有斑斑血跡。于是忽然不想去追溯,過去和未來將會通向何處。

      亂世之中他撐住了她,她何嘗沒有撐住他?

      他不愿意告訴她的事,不止這一樁這一件,還有許多,從前他愛她,后來他只能更加愛她,已經(jīng)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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