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另一面

徐德林

雖然我們絕不能因此給狄更斯貼上“種族主義者”或者“帝國主義者”的標簽，但他的作品中不乏殖民話語和帝國意識。

大多數(shù)中國人對19世紀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并不陌生；狄更斯的基于其“艱難時世”的作品，早在中國建構(gòu)現(xiàn)代性之初，便被作為一種救贖力量譯介到了中國，有效地建構(gòu)了20世紀以降的中國人的情感結(jié)構(gòu)。然而，既然我們已在某種意義上浸淫于后現(xiàn)代性之中，我們不禁要問，這樣的一種狄更斯認知是否有被修訂的必要，抑或說是否有被解構(gòu)的可能？

答案想必是肯定的。我們知道，狄更斯溘然去世于1870年，其未完稿的《德魯?shù)乱砂浮芬虼顺蔀榱擞肋h的未竟之作。在這部作品中，狄更斯延續(xù)了其一如既往的幽默、說教和批判，聚焦善與惡的斗爭，但一反常態(tài)地把故事置于了虛構(gòu)的一座一如加繆在《鼠疫》中所描寫的奧蘭城的基督教古城修道城，而沒有讓故事發(fā)生在真實存在的城市。

面對戛然而止的故事，讀者自然會問：平安夜突然失蹤的埃德溫·德魯?shù)戮烤故巧€是死？他若已死，誰是兇手？隨著大師的逝去，這些問題自然也就成了懸案，雖然狄更斯生前曾有向女王透露故事結(jié)局的暗示，只可惜女王并未在意。為此，不計其數(shù)的狄更斯書迷、研究者以及愛好此作品的推理家絞盡了腦汁，頻頻推出解謎、推論、續(xù)作，甚至出現(xiàn)了自稱真正完整版的偽作、源自該疑案的當代文化懸疑類小說。正因如此，《德魯?shù)乱砂浮诽枚手氐巧狭恕懊绹评碜骷覅f(xié)會經(jīng)典百部排行榜”，被譽為“文學(xué)史中不見天日之書、西方犯罪心理描寫的先聲”。

誠然，作為推理或偵探小說，《德魯?shù)乱砂浮肥窍喈斁实模≌f人物不無哥特氣質(zhì)、他們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讓故事結(jié)局撲朔迷離。不過，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以埃德溫·德魯?shù)旅≌f的真正主人公卻不是他，而是他叔叔賈思伯。賈思伯身為教堂唱詩班指揮，吸食鴉片成癮，經(jīng)常出入偏僻陋巷的煙館，混跡于落魄的下層人士和窮困潦倒的東方水手之間。這樣一來，狄更斯便開創(chuàng)性地把讀者的目光吸引到了上層社會的鴉片吸食問題上，無疑有助于消除關(guān)乎鴉片的階級偏見，顛覆不無階級歧視的鴉片話語，即鴉片成癮對下層社會而言，表征的是吸食者的墮落懶散本性，而對上層社會而言，則是一種無傷大雅的怪癖。正是在這里，狄更斯在讓我們看到他作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批判性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他作為帝國意識書寫者對鴉片與東方性的建構(gòu)。

小說一開篇，狄更斯便描繪了賈思伯吸食鴉片后的幻覺，著力建構(gòu)起鴉片與華麗、懶散，與充滿感官誘惑的東方之間的聯(lián)系?！霸谝魂囮嚨溺t鈸聲中，蘇丹正在向皇宮行進，身后跟著長長的儀仗隊伍。一萬把短彎刀在陽光下閃耀著，還有三萬個舞女正在拋撒著鮮花。他們的身后是用五顏六色裝飾得華麗非凡的白象，數(shù)目多得數(shù)不清，還有數(shù)不清的護衛(wèi)們?！?/p>

賈思伯難以抗拒鴉片的誘惑，時常沉迷于鴉片帶來的幻覺享受，一旦清醒過來，旋即又表現(xiàn)出對與自己為伍的癮君子的厭惡。因為鴉片的控制，賈思伯最終喪失了以理性和正義為核心的英國性。

狄更斯似乎在暗示，與賈思伯喪失英國性直接相聯(lián)系的，是賈思伯的日漸呈現(xiàn)出東方性。在狄更斯生活于其間的英國，鴉片吸食行為司空見慣，要么是為了緩解疼痛，要么是作為一種時尚。鴉片吸食者并不會產(chǎn)生任何道德方面的負罪感，上層社會的吸食者尤其如此，至多會像德·昆西那樣，進行沒有懺悔的懺悔。

但是，隨著癮君子的增多、對鴉片毒害認識的加深，人們不但漸漸建立起了鴉片吸食與邪惡性、犯罪感之間的聯(lián)系，而且集體無意識地認為這種邪惡性、犯罪感源自以僵化、停滯、墮落、毒害為核心內(nèi)容的東方性。

《德魯?shù)乱砂浮烦霭婧蟠螳@成功；受此影響，英國報刊對鴉片館的關(guān)注劇增，骯臟、猥瑣、墮落的癮君子形象充斥媒體。所以，聯(lián)系到狄更斯之前曾在《一年到頭》上發(fā)表過一系列文章，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狄更斯是在借助賈思伯這一人物發(fā)出警告，鴉片不但會腐蝕英國人的道德，而且會侵蝕英國性。

雖然不能因此給狄更斯貼上“種族主義者”或者“帝國主義者”的標簽，但毋庸置疑，他的作品中不乏殖民話語和帝國意識?；蛘邠Q言之，我們所擁抱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狄更斯實際上也可謂是帝國意識的書寫者。

作者為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