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紅升
(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英文系,浙江杭州,310058)
人格、倫理與政治
——論基倫斯《楊布拉德》中黑人男性氣概的建構視野
隋紅升
(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英文系,浙江杭州,310058)
約翰·基倫斯的《楊布拉德》是一部有著強烈性別意識的小說,也是男性氣概書寫的經典之作。在該作中,以楊布拉德父子為代表的黑人男性在建構其男性身份的過程中,沒有盲目遵從美國主流社會所崇尚的現(xiàn)代男性氣質規(guī)范,而是在相當程度上實現(xiàn)了向傳統(tǒng)男性氣概的回歸,把勇敢與自律等內在精神品質看作其男性氣概的人格訴求,把平等與和諧的兩性關系看作其男性氣概的倫理基礎,把黑人種族內部的團結與抗擊種族壓迫的組織性看作其男性氣概的政治保障,體現(xiàn)出相當?shù)娜说乐髁x精神和政治智慧。
約翰·基倫斯;《楊布拉德》男性氣概;人格;倫理;政治
在男性氣概書寫方面,約翰·奧利佛·基倫斯(John Oliver Killens,1916—1987)無疑是當代極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成名作《楊布拉德》(Youngblood,1954)更是男性氣概書寫的典型之作。國外學界雖然已經意識到該作“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題是黑人男性氣概”[1],卻沒有對之深入展開研究。國內已有學者對該作涉及的南方白人男性氣概進行批判,指出以“保護南方淑女的貞潔”為鵠的的南方白人男性氣概規(guī)范存在嚴重缺陷。其中,對“道德與人格等維度的忽略是其致命弱點”[2]。然而,學界對貫穿整部作品的黑人男性氣概還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尤其對該作在黑人男性氣概建構策略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卓識洞見更是缺乏深入研究。
通過對該作喬·楊布拉德(Joe Youngblood)、羅伯特·楊布拉德(Robert Youngblood)兩代黑人男性形象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在男性氣概的認知、建構與實踐方面,他們經歷了一個不斷成長成熟的過程,逐漸擺脫了美國白人主流社會長期以來尊崇的“自造男人”(Self-Made Man)式男性氣質模式,不再把權力、財富、性能力等外在因素看作男性氣概的衡量標準,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向傳統(tǒng)男性氣概的回歸,強調了傳統(tǒng)男性氣概體系中勇敢與自律等內在人格與精神品質的重要性。在兩性關系方面,打破了美國南方社會男尊女卑的性別倫理秩序,摒棄了性別歧視思想,把黑人男性氣概建立在平等與和諧的兩性倫理基礎之上。同時,根據(jù)黑人種族在美國社會備受種族歧視和階級壓迫的艱難處境,該作沒有奉行孤軍奮戰(zhàn)的個人英雄主義,而是強調了種族內部團結與反抗種族壓迫組織性的重要意義,體現(xiàn)出相當?shù)恼沃腔邸?/p>
自古以來,勇敢與自律一直是男性氣概最為重要的兩大人格訴求。根據(jù)曼斯菲爾德(Harvey C. Mansfield)的考察,“在希臘文中,男性氣概(andreia)一詞同樣被希臘人用來指勇敢,一種控制恐懼的德性”[3]。另一男性研究學者基默爾(Michael S. Kimmel)更是強調了勇敢在美國男性氣概傳統(tǒng)中的重要性:“縱觀整個美國歷史,最讓美國男人擔心的是別人說我們沒有男性氣概,說我們軟弱無力和膽小怕事。”[4]而自律則曾經被認作是在內戰(zhàn)前“溫雅男人”(Genteel Man)和19世紀中期“正派的紳士”(Christian Gentleman)男性氣概的標志,強調一個男人“要對自己的情感有掌控力,要在理性或良知——而不是低級而原始的動物本能——的驅動下行事”[5]。可見,勇敢與自律在男性氣概體系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
對于美國黑人來說,對勇敢與自律的強調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一方面,對勇敢與自律兩項人格品質的強調與培養(yǎng),有利于消解和扭轉美國主流文化和大眾媒體長期以來為黑人塑造的刻板印象。在美國白人文化中,黑人具有“怯懦的、反對革命的、孩子氣的和被閹割的”[6]集體形象。在這種情況下,勇敢與自律的強調和培養(yǎng)對于建構黑人的主體人格、消解種種刻板印象有著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另一方面,勇敢與自律也是美國黑人在充滿種族歧視和壓迫的“非良序社會”中生存與發(fā)展的必要精神品質。在《楊布拉德》中,勇敢與自律這兩項人格品質的建構主要通過羅伯特·楊布拉德(Robert Youngblood)這一年輕黑人男性形象的塑造得以體現(xiàn),也是這一人物敘事的一條重要線索。
羅伯特男性氣概建構的第一項內容就是其勇氣的培養(yǎng)。在這一品質的培養(yǎng)過程中,他的母親勞瑞(Laurie)顯然起到了重要的啟蒙和引導作用。小說中交代,羅伯特一開始是個膽小怕事的男孩。面對其他男孩對他的欺辱,他缺乏反抗的勇氣,有好幾次他都是哭著鼻子回家。他不但沒有得到母親的同情和安慰,反而遭到后者嚴厲訓斥:“不要哭著回來找你媽媽。看到你這副德行,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頓,好讓你好好哭一次。你得學會照顧好你自己,我不能老是跟著你,你爸爸也不能?!盵7]這也讓羅伯特深感羞愧,他暗下決心以后自己“再也不會哭著鼻子回家了,而是正如媽媽說的那樣像個男子漢一樣進行還擊”[8]。然而,勇氣不是一下子就能培養(yǎng)出來的。羅伯特之后的表現(xiàn)還是非常怯懦,甚至不如他瘦小枯干的姐姐詹妮·李(Jenny Lee)勇敢。好幾次當羅伯特受欺負時,詹妮都挺身而出,保護著弟弟。有一次,有個男孩竟然在羅伯特家門口肆無忌憚地向羅伯特發(fā)起了攻擊,羅伯特還是不敢還手。看到這種情況,他的母親大聲對他說:“打他,打他,他的塊頭沒你大。打他,羅伯特,我不是說著玩的,打他。別哭,還手打他!”[9]在母親一再逼迫下,羅伯特開始還手。但他的還擊軟弱無力,結果反而被對方連續(xù)擊中,嘴巴也被打出了血??吹侥赣H嚴厲、堅定的眼神,羅伯特終于豁了出去:
他迎著那個男孩沖了上去,對準他的下巴狠狠地打了一下。這次他可沒手軟,對方下巴立刻變得紅腫了起來。接著,他又朝對方的肚子來了一下。然后用出渾身力氣、揮動著拳頭向對方發(fā)起了猛攻。他感到汗水已經濕透了全身,感到自己的拳頭在擊中對方的肚子時立刻陷入他的肥肥的皮囊中。那個男孩轉身跑掉了。[10]
可以說,對羅伯特的勇氣培養(yǎng)來講,這一戰(zhàn)的勝利顯然具有儀式意義,不僅大大提升了羅伯特面對和戰(zhàn)勝恐懼的勇氣,讓他在危難面前依然能夠堅守自己的陣地,毫不退縮;而且也增強了羅伯特此后捍衛(wèi)自己男性尊嚴的欲望與信心。對于兒子的勇敢表現(xiàn),勞瑞也及時給予了鼓勵:“‘看到了吧,’媽媽說,‘我對你怎么說來著?只要你在打架時能夠拼盡全力、毫不退縮,任何人以后想找你麻煩時就要考慮一下了’?!盵11]但緊接著她又告誡他說:“永遠不要欺負別人,兒子。永遠不要無端與人打架,但也不要做膽小鬼。我是說永遠不要。因為這樣做對你是沒什么好處的?!盵12]這一部分敘事也旨在向世人表明,雖然勇敢是男性氣概定義中的第一要素,但這是一種捍衛(wèi)正義、維護人格尊嚴的勇敢,而不是仗勢欺人、好勇斗狠的強行霸道。
羅伯特男性氣概人格體系所要建構的第二項內容是自律的培養(yǎng)。在這方面,母親勞瑞同樣是其重要的引路人。在小說中,情竇初開的羅伯特在白人女孩貝蒂·簡(Betty Jane)一再挑逗和引誘下,忘記了南方“淑女”對黑人男性的危險,擁抱并親吻了貝蒂。這一場景恰巧被貝蒂的母親看到,后者立刻剝下“開明白人”的偽裝,露出了種族主義者的嘴臉,大發(fā)雷霆,很快就鬧到了羅伯特家中,威脅他的母親要以強奸罪控告羅伯特。勇敢的勞瑞在這個色厲內荏的白人女性面前毫無懼色,嚴詞痛斥了這個白人女性的虛偽與卑劣,揭露了其行為背后的心理機制:美國歷史上白人女性之所以把黑人男性當作犧牲品,是因為她們企圖把其在美國白人性別秩序中受到的壓迫和傷害轉移到種族秩序中,在對黑人的壓迫和傷害中獲得心理平衡。最終,在勞瑞義正詞嚴的強力回擊之下,這個白人女性徹底崩潰,放棄了對羅伯特的迫害。在她離開之后,勞瑞對羅伯特進行了嚴厲的懲戒:“她揚起巴掌照著他的臉摑了下去。她本不想這么做,但她還是不斷地扇著他的耳光。即便他躲來閃去,她也沒停下來。‘你都十五歲的人了,竟然還沒學會控制自己。’她大聲訓斥道。”[13]在此,勞瑞在羅伯特的自律方面給后者好好地上了一課。這也不由得讓我們想起《土生子》中比格·托馬斯的類似經歷。從某種意義上講,比格的悲劇與他自律品質的缺乏有著密切關聯(lián)。
應當說,在一個把金錢、權力乃至暴力等外在因素當作現(xiàn)代男性氣質重要評判標準的現(xiàn)代美國社會,《楊布拉德》能夠堅守傳統(tǒng)男性氣概的內在導向性,強調勇敢、自律等精神品質的培養(yǎng),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在消費主義泛濫、享樂主義盛行、傳統(tǒng)美德備受忽略的當今社會,重視和發(fā)揚傳統(tǒng)男性氣概體系中勇敢、自律等內在精神品質,不僅有助于人們直面各種壓力和焦慮,抵制各種不良誘惑和腐蝕,對于國民素質的總體水平的提升也有著相當?shù)拇龠M意義。
作為社會性動物,人類個體對其性別身份的認知與建構往往受異己的社會性別秩序與性別角色觀念規(guī)約,正如英國性別倫理學者蘇珊·弗蘭克·帕森斯(Susan Frank Parsons)所指出的那樣:“我們作為女性和男性是什么的概念在本質上是由我們所生活的現(xiàn)實之外的本性所固定,這一概念被有權力者運用以維持秩序并讓人們各守其位?!盵14]這些“現(xiàn)實之外的本性”就是社會賦予男性或女性個體的社會性別角色和性別期待,而這些性別角色和性別期待往往又借助各種性別刻板印象或流俗對社會個體施加影響。另外,性別身份從很大意義上講也是一種倫理身份,而“倫理身份是道德行為及道德規(guī)范的前提,并對道德行為主體產生約束,有時甚至是強制性約束”[15]。在這些力量的共同作用下,社會個體在社會實踐過程中很容易喪失人格的本真性(authenticity),對其所處社會與文化中的性別倫理規(guī)范與秩序予以盲目認同與遵從,往往做出有悖道德與良知的事情而不自知。在男權社會,男性對其所處社會性別倫理秩序的認同與遵從則意味著對女性的歧視、壓制和傷害,正如康奈爾(R.W.Connell)所言,“雖然大多數(shù)男人都不會攻擊和騷擾婦女,但那些攻擊和騷擾婦女的人卻并不認為他們自己是不正常的。相反,他們還常常覺得自己是很正常的,是在行使自己的權利。是至高無上的意識授予了他們如此行為的權利”[16]。
在當代非裔美國文學中,盲目認同性別歧視思想、遵從男權性別等級秩序的非裔美國男性不在少數(shù),《孤獨的征戰(zhàn)》(LonelyCrusade,1947)中的戈登(Gordon)、《格蘭奇·科普蘭的第三次生命》(TheThirdLifeofGrangeCopeland,1970)中的布龍菲爾德(Brownfield)都屬此類。這些男性人物在認知與建構其男性氣概時,缺乏反思和批判意識,無法實現(xiàn)對既有的性別秩序的背離與僭越,無法恪守內心的真實與良知,而是把美國和西方社會所尊崇的現(xiàn)代男性氣質規(guī)范作為認同與遵從的對象,把權力、財富和性能力等因素看作男性身份和男性氣概的衡量標準。在充滿種族歧視和階級壓迫的美國社會,這種心理只能讓他們處處碰壁、備受打擊。更令人遺憾的是,他們經常把自己在白人那里所受到的傷害加倍地發(fā)泄到黑人女性身上,正如學者張軍在分析瑪雅·安吉羅(Maya Angelou)的《我知道籠中的鳥為何歌唱》(IKnowWhytheCagedBirdSings,1969)時所說的那樣:“黑人男性把白人世界的種族歧視連同他們自身所固有的性別歧視,一起發(fā)泄給黑人女性,使黑人女性成為雙重受害者。”[17]即便那些“有著體面的工作和較高的收入”的黑人男性,“對女人和孩子仍然表現(xiàn)得非常暴虐”[18]。他們這么做正是希望通過對在種族秩序和性別秩序中均處于劣勢地位的黑人女性的壓迫和支配來感受和建構自己的男性氣概。
難能可貴的是,以揚布拉德父子為代表的黑人男性在其男性氣概認知與建構過程中沒有遵從男權社會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觀念,沒有把其男性氣概的確證建立在對女性的壓迫和控制的基礎之上,而是倡導了一種平等和諧的兩性倫理。
對主流社會性別歧視的自覺拒斥首先體現(xiàn)在少年羅伯特這一人物身上。小說中交代,在幾個黑人青年閑聊的過程中,一個名叫埃爾莫·托馬斯(Elmo Thomas)的黑人男青年表達了對黑人女性的蔑視:“女人就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為了錢才愛你,尤其是黑人女性。她根本沒什么真情可言。對此我太清楚不過了?!盵19]顯然,埃爾莫已經被男權思想所熏染,表現(xiàn)出對女性的偏見與歧視。對這些年輕人對黑人女性的偏激之辭以及對她們戲謔、輕佻的態(tài)度,羅伯特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和憤慨:
聽你們成天坐在這里說女人的壞話真讓我生氣。就拿你媽媽來說吧,埃爾莫,她也是個女人。她是為了錢才愛你父親的嗎?我不是和你開玩笑,她是像你說的這樣的嗎?……在佐治亞的克羅斯洛德這個地方天天在外面工作、給家人弄吃的、讓整個家庭得以維持的女人比男人都多。[20]
羅伯特的這段話有力地駁斥了埃爾莫等黑人男青年對黑人女性的偏見與詆毀,對黑人女性在家庭中所作出的貢獻給予了肯定,對其人格也給予了應有的尊重,表現(xiàn)出相當?shù)男詣e公正意識和人道主義思想。在兩性倫理方面,少年羅伯特還體現(xiàn)出相當?shù)拇缶钟^和整體視野,指出黑人男性與女性有著共同的種族利益,尊重黑人女性應當是黑人男性應有的態(tài)度和職責:“不管怎么說,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支持和尊重我們的女人,誰還會支持和尊敬她們?佐治亞這些爛白人是肯定不會的?!盵21]羅伯特之所以能夠在小小的年紀就有了這種覺悟,與他父母對他在這方面的教育是分不開的。
在小說中,黑人女孩特麗莎·蓋恩斯(Theresa Gaines)原本是她所在學校最可愛、最安靜的小女孩。不幸的是,在瘦猴子約翰遜(Skinny Johnson)的引誘下懷了孕,她立刻就從一個花季少女變成了人人責罵的壞女人。對此,羅伯特的母親深感不平,她在深深地譴責美國男權社會對女性不公的同時,教育自己的子女尤其是羅伯特要尊重和善待女性:“女人在這個陳舊的世界上是沒有受到多少關愛和尊敬的。我希望你們倆明白這一點,尤其是你,羅伯特。永遠不要欺負女人。如果你在她們身上做了什么錯事,那就像個男子漢一樣承擔責任?!盵22]在此,小說也在警示廣大黑人在認知與建構男性氣概時不要受美國白人主流社會性別歧視思想的影響,不要把黑人男性氣概建立在對女性的壓制和支配的基礎之上。
勞瑞的這一觀點也得到丈夫喬的認同,后者不僅充分肯定了妻子勞瑞的優(yōu)秀品質,而且還以勞瑞為例教育羅伯特不要以自己在社會性別秩序上的優(yōu)勢地位欺壓和虐待女性: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你媽媽更好的人了,羅伯特,這一點你是清楚的,而你媽媽是個女人。因此,在你生命中,無論是明天還是從今往后一百年的時間里,一旦你因為這個陳舊的世界給了你更多的特權而虐待女人的話,你就想想你媽媽吧。[23]
這是一段關于兩性倫理的樸素而又感人至深的經典獨白。它不僅表達了對女性的尊重和肯定,而且痛徹地表達了對“陳舊的世界”中的社會性別等級秩序和性別歧視的批判,伸張了一種建立在平等與和諧基礎之上的兩性倫理。這也為以羅伯特為代表的年輕黑人新型男性氣概的建構指引了方向。正是在楊布拉德夫婦的正確教導下,羅伯特與女友埃達·梅(Ida Mae)之間真正地建立起互敬互愛的兩性關系。
可以說,在喬·楊布拉德與羅伯特·楊布拉德兩個男性人物形象上,我們看到了超越性別等級秩序、擺脫主流社會性別身份觀念桎梏的可能性。在男權思想依然有著相當殘留的當代社會,《楊布拉德》在黑人男性氣概認知與建構過程中所表達出來的這種人性化和極具人道主義精神的性別倫理意識有著深遠的意義,不僅與致力于維護男尊女卑性別秩序的男權文化、性別角色和身份觀念保持了一定的批判距離,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當下西方現(xiàn)代男性氣質體系中蘊含的性別歧視思想,使該作中的男性氣概的建構具有更多的人文特性和人道主義精神,這對當代社會新型男性氣概理想的探索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在漫長的奴隸制以及奴隸制廢除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白人種族主義者利用各種媒介對黑人進行丑化和妖魔化,并通過法律和行政等各種手段把種族歧視觀念進行體制化,用最有效的暴力機制牢牢地把黑人控制起來,確保廣大黑人始終處于被壓迫、被剝削的地位。同時,他們還編造各種借口和謊言,煽動暴民組織,隨時對那些“不安分”的黑人男性進行打壓和迫害。在慘無人道的種族暴力面前,黑人男性氣概經常處于一種被壓抑和被閹割的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黑人男性氣概的建構就與反種族壓迫密切聯(lián)系在了一起。甚至可以說,黑人男性氣概就是在反抗白人種族歧視與壓迫的過程中得以建構和實踐的。
在有著軍隊、法庭、監(jiān)獄、公安等暴力機構和暴民組織做后盾的白人種族主義者面前,光靠個人的力量很難與之抗衡,黑人男性氣概的建構與實踐也無從說起。因此,注重黑人種族內部的團結與黑人反種族歧視與壓迫的組織性就成了黑人獲得解放和實現(xiàn)男性氣概建構的一項不可或缺的政治訴求。然而,受美國個人英雄主義文化傳統(tǒng)以及講求自我成就的現(xiàn)代男性氣質的影響,很多黑人男性并沒有充分意識到種族內部團結與反種族歧視斗爭的組織性對于黑人解放運動和男性氣概建構的重要意義,以致讓自己時刻處在孤立無援、被動挨打的境地,正如貝爾(Bernard W.Bell)所說的那樣,“為了實現(xiàn)美國男子漢的理想(由于他們的膚色,這個國家在歷史上一貫否認他們的男子漢特征),現(xiàn)代美國黑人男子正在進行一場孤獨和極度痛苦的斗爭”[24]。在這方面,揚布拉德父子經歷了一個由自發(fā)到自覺的成長過程,從孤立無援的個人主義者轉變?yōu)橛兄喈斎罕娀A的反種族迫害和階級剝削運動的推動者和組織者。
在與加斯(Gace)、索尼男孩(Sonny Boy)、瘦猴子約翰遜(Skinny Johnson)等幾個黑人小伙伴嬉戲玩耍時,羅伯特被同伴們之間的這種純真樸素的友情所感染:“他想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在長大成人后還能繼續(xù)做朋友而且永遠都如此親密無間的話,白人就休想碰他們一手指頭?!雽λ麄冋f緊密團結在一起對他們來說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25]這種親密無間、患難與共的團結意識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溫暖,一種力量??梢哉f,這種團結意識的覺醒為羅伯特后來成為工會的組建者和領導者作好了心理上的準備。
對于老一代黑人男性喬·揚布拉德來說,團結意識的復蘇更是其男性氣概最終得以建構和實踐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起初,喬對黑人內部的團結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這個地方的黑人就是團結不起來。就算你把他們組織起來并且確信他們會一心一意地跟著你干,只要白人大叫幾聲,他們就會像兔子似的四處逃竄了”[26]。在這種心態(tài)的影響下,喬平素獨來獨往,除了自己家庭的利益外,對黑人集體和種族的解放事業(yè)漠不關心。這也讓他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在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欺壓面前顯得非常被動和無助,其男性氣概也始終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就在他的身心經受著莫大折磨、幾乎處于崩潰邊緣之時,年輕知識分子、歷史教師理查德·麥勒斯(Richard Myles)的一番話給他帶來了很大觸動:
楊布拉德先生,我們必須要團結起來。這是唯一的出路。我知道,我們當中既有一些湯姆叔叔式的人,也有一些對白人惟命是從的人。這樣的人一直都有——從奴隸制時期就有,但他們成不了什么氣候。只要我們其他的人能夠團結起來,我們就有足夠的力量戰(zhàn)勝白人。……一個再清楚不過的事實是,如果我們單槍匹馬地作戰(zhàn),沒有任何勝算。他們會采取各個擊破的方式打敗我們。另外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則是,沒有人會主動把自由拱手送給我們。[27]
理查德的這一番話既點明了抗爭的必要性,也點明了反抗的策略性,顯示出一個知識分子的思想深度和戰(zhàn)略眼光。他清楚地意識到黑人要想活得有尊嚴,除了團結一致外別無出路。正所謂一席話驚醒夢中人,理查德這番勸導讓喬意識到自己以往歲月中屢遭白人欺壓、挑釁卻無力反抗的原因,意識到自己的匹夫之勇是無法抵抗強大的種族暴力集團的。要想獲得解放和自由,廣大黑人就必須“聯(lián)合起來共同作戰(zhàn)”。這也讓他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從而重新鼓起了抗爭的勇氣。獲得了這種希望和勇氣的喬有了脫胎換骨般的轉變,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在白人種族主義者面前變得不卑不亢、勇敢堅強,再次擁有了男性氣概。
與團結意識緊密關聯(lián)的是組織形式。有了團結意識的黑人子弟只能說有了良好的心理基礎,但要把這種團結意識變成一種有效的斗爭形式,則需要有效的組織。然而,在種種保守的思想觀念和現(xiàn)實問題的困擾下,擁有一個有效的組織形式并非易事。通過羅伯特所在酒店工會組織創(chuàng)建歷程的敘述,小說真實地再現(xiàn)了在黑人民眾中開展有組織斗爭的艱難,但同時也讓讀者看到了克服種種困難、最終獲得勝利的可能性。
為了減輕家中的經濟負擔,十六歲的羅伯特與幾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童年伙伴到白人奧格(Ogle)開的酒店中工作,結果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這些不公正的待遇既有一定的階級普遍性,同時還摻雜著相當?shù)姆N族特性。對于黑人來講,不僅要承受白人管理者對他們的階級剝削,還要承受專門為黑人勞工設計的、帶有明顯種族歧視色彩的規(guī)章制度。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忍受白人管理層的各種輕慢和侮辱行為。在這種情況下,羅伯特等黑人子弟更加意識到有組織斗爭的重要性與迫切性。此時,一種可以有效利用的組織形式——工會(union)——則成了這些黑人青年子弟經常討論的議題。在紐約逗留期間曾經參加過工會組織的羅伯特更加意識到了工會在反抗種族歧視方面的重要意義。當有人懷疑工會組織在佐治亞州行不通時,他這樣說道:“我們在酒店中就是需要這樣一個組織——工會。我們如果有了工會組織,奧格先生就會拿我們當回事了。”[28]然而,正如團結觀念就曾遭到一部分黑人民眾的質疑一樣,對工會組織的提議同樣遭到一些黑人民眾的抵制。羅伯特的這種建議馬上受到威爾·特納(Will Turner)等保守黑人的阻撓:“工會?你瘋了,楊布拉德?你如果在酒店中宣揚什么要命的工會的話,奧格先生會馬上讓你滾蛋,那時你就走投無路了?!盵29]可見,在黑人工人中開展組織工作并非易事,要求組織者具有足夠的耐心。對于普通的黑人工友而言,他們首先擔心的是丟掉工作,而且他們對自己的同胞缺乏足夠的信心,擔心那里的黑人不會團結一致,擔心工會活動會因缺乏經驗而失敗。更讓他們擔心的是,酒店中的白人員工可能會和他們唱對臺戲,會與酒店管理階層沆瀣一氣,讓工會組織的任何抗議活動都徒勞無功??傊?,這些平時怨氣沖天、滿腹牢騷的黑人此時都顯得顧慮重重、瞻前顧后。對此,羅伯特給予了正面的批評和引導:
你們平時總是對酒店的待遇牢騷滿腹,這不好、那不好的,但我敢說,除非我們團結起來做點什么,這些惡劣的待遇將永遠得不到改善。酒店老板是絕不會因為一時良心的發(fā)現(xiàn)給你任何好處的。他會根據(jù)你對種種惡劣待遇的最大容忍度來決定該給你多少東西。[30]
引文中提到的“團結起來做點什么”其實就是進行有組織的斗爭,也只有這種有組織的斗爭才能取得反階級壓迫和種族歧視的勝利。這段話既對黑人民眾中只會背后抱怨而不敢反抗的傾向給予了嚴肅的批判,同時也強調了從團結意識的形成過渡到有組織的行動還需要每個參與者的英勇付出。
在這種患得患失、瞻前顧后的心態(tài)作用之下,備受酒店老板欺壓的黑人工友們在貝西(Bessie)的酒吧里發(fā)了一陣子牢騷、用酒精麻醉了一下心靈的苦痛之后又回到各自的崗位上繼續(xù)工作,而沒有遭到任何反抗的酒店老板對他們的壓榨和剝削也變本加厲。一天,酒店經理布賽(Bussey)把羅伯特等一些黑人工友召集到辦公室,先假意讓他們對自身待遇等方面提提意見,見沒有一個黑人敢做聲,他就讓一個平時非常聽話的黑人萊羅依·詹金斯(Leroy Jenkins)宣讀專門針對黑人服務員的約法三章,在工作時間、輪休換崗、遲到早退等方面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梢姡谌斯と撕推胀癖娙绻狈τ行У亩窢幗M織形式,他們每個人的權利都無法得到保障。在這種情況下,羅伯特對工會這種斗爭形式的重要性和可行性進行了更為深入的分析:
如果我們把酒店中的男服務員、女服務員、電梯操作工等所有黑人都組織起來的話,那么酒店老板能把我們怎么樣?他總不至于把我們全部開除吧?……他的確有權有勢,非常強大,但他還沒有強大到可以一個人經營整個酒店的地步。各位,如果酒店中所有的黑人都能緊密團結起來的話,奧格先生會嚇得屁滾尿流的。當我們團結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才會真正感到害怕。我們從未看到哪個爛白人對一群黑人發(fā)起過進攻。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我們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共同作戰(zhàn)。[31]
最終,在羅伯特、加斯、埃里斯等黑人以及以奧斯卡為代表的少數(shù)白人的共同努力下,黑人工會組織正式成立。黑人解放運動在新一代黑人的領導下開啟了新的篇章。在全書的結尾處,黑人個體的成長及其男性氣概的建構已經與整個黑人種族的解放斗爭交織在了一起。在與其他黑人同胞們同甘共苦的交流和互動中,在對工會活動的鼓動、策劃與組織的過程中,羅伯特也由一個膽小懦弱、意氣用事、缺乏自律的青少年成長為一個勇敢堅強、成熟穩(wěn)重并且富有相當領導智慧的男子漢。
注釋:
[1] W.H.Wiggins,“Black Folktales in the Novels of John O.Killens”,TheBlackScholar,1971,p.3.
[2] 隋紅升:《約翰·基倫斯〈楊布拉德〉對美國南方男性氣概的倫理批判》,《外國文學研究》2014年第3期,第102~109頁。
[3] H.C.Mansfield,Manlines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6,p.18.
[4] M.S.Kimmel,ManhoodinAmerica:ACulturalHist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4.
[5] C.T.Friend,ed.,SouthernMasculinity:PerspectivesonManhoodintheSouthSinceReconstruction,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9,p.28.
[6] R.Richardson,FromUncleTomtoGangsta:BlackMasculinityandtheU.S.South,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7,p.6.
[7]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1.
[8] J.O.Killens,Youngblood,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2000,p.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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