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婧(南首爾大學教養(yǎng)學部,忠清南道天安市 3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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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紀朝鮮洪大容與清人的文學交流及《日下題襟合集》《日下題襟集》的成書過程
劉 婧
(南首爾大學教養(yǎng)學部,忠清南道天安市 31020)
摘 要:朝鮮洪大容在乾隆三十年(1765年)隨朝貢使臣出使清朝,到達北京后與清人嚴誠、潘庭筠、陸飛建立了密切的交流關系。他們之間的交流詩文由嚴誠的友人朱文藻先后編輯為《日下題襟合集》和《日下題襟集》。本文分析和考證了洪大容和清人的詩文交流過程,以及朱文藻先后編輯的這兩部詩文集的成書過程。通過以上研究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古代中韓文人之間的文學交流、詩文編輯和流通的具體細節(jié),對深入進行中韓文學、文化交流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洪大容;嚴誠;潘庭筠;陸飛;《日下題襟合集》;《日下題襟集》;中韓文化交流
朝鮮王朝和中國明清兩代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都有著密切的交流。朝鮮朝貢使臣和明清文人之間的交流,極大地促進了朝鮮學術和文學的發(fā)展。18世紀中期,朝鮮洪大容(1731-1783年)的燕行及與清朝學人的學術和文學交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朝鮮洪大容使行團一行在乾隆三十年(1765年)出使清朝,朝鮮使臣在京與嚴誠(1732-1767年)、潘庭筠(1742-?年)、陸飛(1719-?年)三位杭州士人相遇,他們在京期間及回國后與三位杭州士人有著很多有關學術和文學方面的交流。洪大容歸國后相繼編輯了《燕杭尺牘》《乾凈衕筆談》等文獻記錄在北京與三位杭州士人的交流情況。而清人嚴誠去世后其友人朱文藻也整理編輯了嚴誠等與朝鮮使臣間的交流詩文集《日下題襟合集》與《日下題襟集》①朱文藻《日下題襟合集》北京大學所藏抄本;朱文藻《鐵橋全集》《日下題襟合集》韓國首爾大學所藏抄本.。這些交流詩文對研究朝鮮洪大容和清人的文學、學術及文化交流都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也為清代和朝鮮歷史、思想史的研究提供了詳實的素材。
對以上文獻資料韓中學者雖有相關研究①韓國相繼出版影印本和翻譯過洪大容的詩文集《湛軒書》(1939年鉛活字本),中國鄺建行教授校注出版了《乾凈衕筆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鄭珉教授《18世紀韓中知識人的文藝共和國》(韓國文學園地出版社,2014)對《鐵橋全集》的哈佛藏本曾有過介紹.[1-3],但迄今為止,沒有系統的整理,對這些文獻資料之間的版本關系也未能厘清。筆者在過去十年間陸續(xù)收集和整理了洪大容和清人的交流詩文資料,最近正在做校注《日下題襟集》的工作。本論文③是對朝鮮洪大容與清人交流過程,《日下題襟合集》和《日下題襟集》的成書及傳入朝鮮的過程所作的考證工作。下面首先探討朝鮮洪大容使行團一行出使清朝及與清人交流的過程。
乾隆三十年(1765年)十一月二日朝鮮冬至兼謝恩使團一行離開漢陽,在十一月二十七日渡過鴨綠江,十二月二十七日抵達北京。此次出使的正使是順義君李烜(1712-?年),副使是參判金善行(1716-1768年),書狀官執(zhí)義是洪檍(1722-1809年)。另外,還有緊隨三使臣的金善行的堂弟金在行和洪檍的侄子洪大容,后兩人是作為軍官通德郎的身份跟隨出使的。而第一次與嚴誠相遇的李基誠,則是以正使的軍官嘉善前僉使的身份跟隨出使清朝。以上六位朝鮮使臣的生平,以及與清人交往的具體過程和細節(jié),清人朱文藻整理的《日下題襟合集》中有其友人嚴誠的記錄,內容如下:
鐵橋曰:安義君李基圣,彼國皆稱之曰李令公,年五十五歲,古君子也。乾隆三十一年,歲在丙戌,正月二十六日,李公初與余遇于京師琉璃廠書肆,方買昌黎全集,見余眼鏡,愛之不忍釋手,索紙作書,欲以多金相易,余遂脫手贈之,不受其金。而歸,已置之矣,忽于二月初一日,早遣使到寓云:“已覓余數日,不得,心甚怏怏。今始得之,幸毋他往,午后當來?!庇啻?。午后李公果來,具道思慕之意,古情古貌,郁勃可愛。茶話移晷,出彼國所產紙墨、折迭扇以及丸藥數劑見贈,余亦報之以香扇等物焉,此緣起也。笠子,制度精密,乃其私居之冠,屨極大,以革為之。武官皆銳頂綴以金銀而系以孔雀翎。文臣則平其頂而已,有大禮則紗帽圓領。士人亦方巾海青,悉沿舊制。而我朝一聽之,具見忠厚寬大之至矣。
鐵橋曰:禮曹參判金善行,字述夫,號休休先生(其家有休休窩),宰相也。儀觀甚偉,亦工書。禮曹判書云者,猶中國之禮部尚書也。金宰相衣冠狀貌乃類似所畫李太白像,胸襟磊落,議論高曠,遍問中華山川名勝,往復殆數萬言。繭紙亙丈者,盡十余幅,而尤祥于江浙等處,聞西湖之勝,嘆羨不置,自恨不得生其地。字畫秀勁可玩,雖縱宕不羈,而書及天子及國家等字,則必莊楷。臨別乃云:“千里觀光,大非容易,二兄所以慰父母之心而為門戶之計者,在此旅邸易筆硯,二兄春闈之捷固意中事,恨遠人不日將歸,不及親見,即區(qū)區(qū)亦更無入京之勢。惟冀二兄或有奉敕海東之役,再謀良晤耳?!碧m公至為感激淚下,而金公亦黯然之色焉。
鐵橋曰:金秀才在行,字平仲,號養(yǎng)虛,年四十五歲,清陰先生侄曾孫也,金宰相之弟。本秀才而作戎裝者,因顯見中華風物,故隨使來而改服耳。每自謔曰武夫武夫云,豪邁倜儻之士。工詩善草書,不修邊幅,舉止疏放可喜。二月初三日,金、洪二君訪余及蘭公于寓舍,蓋有感于李公之言也。命紙作書,落筆如飛,辯論朱、陸異同及白沙、陽明之學,至數千言,談古今治亂得失,具有根底。翌日往訪之,握手歡然,傾吐肝膽,令人心醉。金、洪二君,頻來寓舍,每談竟日,白全帖子盡七八紙或十余紙,至其歸時,必藏而去,問之則云:“必與三大人看也”。故凡我輩所談,所謂三大人者,無不知之。
鐵橋曰:洪高士大容,字德保,號湛軒,年三十六歲,亦秀才,洪宰相從子,歷世貴顯。高士獨慕元寂,隱居田間,于書無所不通,善鼓琴,彼國皆敬其人。此公獨不作詩,非不能也,其家法殆如此耳,其叔父丞相亦然。金秀才稱之為豪杰之士,本貴胄,居王京,自以不慕榮利,退居于忠清之壽村,與農夫雜處,構愛吾廬,偃仰其中。善觀天文,精騎射及揲蓍。暇則焚香,讀書鼓琴,自娛而已。于書無所不觀,與之議論,皆見原本。自恨生長異域,未見中華人物,得叔父奉使之便,自請隨行。其志頗高遠,具詳所寄書中。初來見訪,亦裝詭托武臣,翼日見之,乃易儒服,恂恂如也。設飯相款,余與蘭公,為之一飽。飯時每人橫一短幾,上列眾羞一銅盂飯,不設而用匙。食必先祭,坐則如今人之跪,皆古禮也。流連至暮,問答極多,不能悉記。后云:“君等不能再來,仆更圖走訪。然終歸一別,不如初不相逢?!北舜藫]淚而別。二月初八日,過余邸舍,談心性之學,幾數萬言,真醇儒也!才因不以地限哉我!輩口頭禪:“有愧多矣”。十二日,又來寓舍,蓋三過矣。談數萬言,不可悉記。惟云:“我輩終古不復相見,痛心!痛心!然此是小事。愿各自努力,以無負彼此知人之明,此是大事。毋悠悠忽忽錯過此生,異日各有所成,即相隔萬里,不啻旦暮接膝也?!庇衷疲骸拔覈磕耆胴?,音書可一年一寄,若不見我書來,是我已忘卻二兄,或死矣!”①《日下題襟合集》朱文藻引用“鐵橋曰”簡介朝鮮六使臣部分.
《日下題襟合集》中嚴誠所記錄的朝鮮六使臣的簡介是各有側重的。首先,他記錄了朝鮮六使臣的生平、外貌、文采及喜好。之后,又分別記述了他們之間的交往經過。嚴誠用詳略得當的語言,生動具體地描寫了與朝鮮六使臣的交往過程及對朝鮮文人的評價。比如寫與李基圣的交往,首先寫他們在琉璃廠的相遇,寫得栩栩如生,繼而寫李基誠重新找到他時進行交流的生動場面。嚴誠對正、副使和書狀官三大臣的描寫尤為形象,非常清晰地勾畫出了朝鮮士大夫的言行舉止及在學術和文學方面的良好素養(yǎng)。對洪大容①朝鮮方面對洪大容的相關記錄較多,樸趾源撰有《洪德保墓志銘》(《燕巖集》卷二).和金在行這兩位沒有官職的士人,嚴誠因與他們交往最為密切,描寫更為詳細。從嚴誠對每位朝鮮文人的描述,也可看出他們之間的交流是建立在互相欣賞、彼此信任基礎之上的真情交流,這也是他們的友情得以保持一生,乃至感動世人的最重要的原因。
下面再介紹一下與這六位朝鮮使臣交往的清人嚴誠、潘庭筠、陸飛的情況。這三位清代士人在清代文學史或學術史上雖沒有顯赫的地位,可清人的詩文史料中對他們在詩文書畫方面的才能亦有記載。而在朝鮮文壇,他們因和洪大容等學人的交流而備受矚目②如《浙江鄉(xiāng)試朱卷》中有嚴誠、潘庭筠、陸飛鄉(xiāng)試中試記錄:清人蔣寶齡的《墨林今話》中有對嚴誠、嚴果、陸飛的優(yōu)秀文采及書畫成就的贊美;法式善的《梧門詩話》中有對陸飛書畫才能的褒揚之詞;清人潘曾瑩所著《小鷗波館駢體文鈔》中亦撰有《陸筱飲傳》,文中對陸飛詩文書畫才能描述甚詳.朝鮮文壇對清杭州三文人和洪大容的交流記錄較多,如樸趾源、李德懋等人都撰文記錄了他們的事跡.。現從朝鮮洪大容編輯的《乾凈錄》后語中的描寫來具體了解一下這三位清人的情況:
中國之人才多出于南方,南方之人才多出于江浙。蓋山川明秀,地理有不可誣也。陸飛,字起潛,號筱飲,乙亥生。居杭州湖西大關內珠兒潭,陸贄③陸贄(754-805年),字敬輿.吳郡嘉興(今浙江嘉興人),唐代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大歷八年(773年)進士,中博學宏辭,貞元八年(792年)任宰相.因與裴延齡不和,被貶充忠州,永貞元年卒于任所.有《陸宣公翰苑集》問世.之后。筱飲為人短小,狀貌豐偉,喜言笑,雜以諧謔。善飲酒,飲終日不亂。詩文書畫俱極其高妙,惟任真陶瀉而已,不事雕飾以求媚于世,亦未嘗以此加諸人。天性不拘小節(jié),非醇乎儒者。雖然,豪而有制,不至于縱。曠而有節(jié),不至于蕩。即杯樽諧笑之際,亦溫溫簡重,甚有貴人氣象。不特二人者之所仰重,其器重風味,可謂世間之奇事也。
嚴誠,字力暗,號鐵橋,壬子生。居杭州城內東城太平門里菜市橋,嚴光④嚴光:東漢高士,字子陵,會稽余姚人.少有高名,與漢光武同游學.及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詳見《后漢書·嚴光傳》.之后。鐵橋瘦削多骨格,英特俊潔,傲視一世。及其聞善言而見善行,愛好之出于至誠。才識超詣,信筆成文,辭理暢快,燦然如貫珠,其志亦未嘗以此自多也。鐵橋才高識敏,于王、陸及佛學皆已遍讀之而窮其說矣,其得之于心學亦不淺矣。今則自謂無所好,而亦不能無宿處之難忘,未知早晚成就將何以究竟也。鐵橋始聞余論斥王、陸及佛學,頗有不悅之色。當其時有問而多不肯答,有答而多不肯祥,間以玩世不恭之語,觀其意,蓋嫉世之不識何狀而徒人云亦云者也。是以于余頗有傲色,此其氣質之偏處。雖然,余之所以喜之深而謂其可與友者,亦以此也。其后見余之議論平淡務實而不事浮躁矯激之習,然后亦以余為異于紛紛之輩,而情好日密矣。
此三人者,其資性雖不同,才學有長短;要其內外一致,心口相應,無世儒齷齪粉飾之態(tài)則一也。三人雖斷發(fā)胡服,與滿洲無別,乃中華故家之裔也。吾輩雖闊袖大冠,沾沾自喜,乃海上之夷人也。其貴賤之相距也,何可以尺寸計哉?以吾輩習氣,茍易地而處之,則其鄙賤而轢之,豈啻如奴仆而已哉!然則三人者之數面如舊,傾心輸腸,呼兄稱弟,如恐不及者,即此氣味,已非吾輩所及也①《乾凈錄》后語.。
通過以上對朝鮮六使臣和清人杭州三才子的記錄,可得知朝鮮李基圣是他們建交的媒介,正是李基圣在北京琉璃廠為購買眼鏡而結識了嚴誠,金在行、洪大容才在其引見下得以結交。之后,朝鮮三大臣又相繼見到了杭州三才子并且進行了詩文交流。乍看起來,他們的相遇和結交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和戲劇性。不過,他們得以建立起持續(xù)的交流關系卻也具有其必然性。洪大容在自己編輯的《乾凈衕筆談》中有這樣的記錄:“乙酉冬,余隨季父赴燕,自渡江后所見,未嘗無刱覩。而乃其所大愿,則欲得一佳秀才會心人,與之劇談。沿路訪問甚勤,居途傍者,皆事刀錐之利。且北京以東,文風不振,或有邂逅,皆碌碌不足稱?!睆拇擞涗泚砜矗榇笕莩鍪骨宄怯凶约旱膫€人目的的,即為了“得一佳秀才,與之劇談”。而洪大容在赴京沿途也一再留意想結交一些中國文人,但對他們的文化水平之低下感到非常失望。當他在京城遇到嚴誠和潘庭筠這樣的江南才子,可謂大喜過望。尤其是嚴誠慷慨地把自己的眼鏡贈送給了李基圣,這種樂善好施的君子之風,使得洪大容對嚴誠更是產生了由衷的好感。從以上情況也可以看出,這些朝鮮使臣和清人得以交往,其最重要的原因是洪大容本來就懷有結交中國士人的強烈愿望。洪大容一行和杭州三才子建交初衷并沒有任何的個人功利目的,這也是他們的友誼得以世代相傳的重要原因。
李基圣二月初一拜訪了嚴誠,之后洪大容和金在行也直接拜訪了嚴誠和潘庭筠。在二月初一至二十九期間,這些朝鮮使臣和嚴誠一共相見了七次。他們見面后多以筆談形式進行交流,討論了有關學術、宗教、文學、女性、政治等問題。在這一個月里,嚴誠和潘庭筠也回訪了幾次朝鮮使臣,這是嚴誠、潘庭筠和朝鮮三大臣李烜、金善行、洪檍得以進行詩文酬唱的機緣。在這段時間里,即使不能見面,他們也幾乎每天傳遞詩文或書札來傳達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活動情況。另外,這期間他們也不斷托付對方為自己撰寫詩文題跋,也有為對方贈送的書畫題寫詩文。這期間的交流詩文、書信等資料就是嚴誠友人朱文藻所編《日下題襟合集》與《日下題襟集》的全部素材。
康熙丙戌(1766年)二月底洪大容離開燕京,他和杭州三文人之間繼續(xù)保持書信往來。嚴誠在次年丁亥(1767年)曾因生計客居閩地,不料卻在當地染上瘴疾,十月返回故里后不幸去世。在嚴誠去世后,其友人朱文藻②朱文藻(1735-1806年),字映漘,號郎齋,清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從小酷愛讀書,漁獵百家書籍.著述宏富,有《碧溪草堂詩文集》《碧溪詩話》《碧溪叢鈔》《東軒隨錄》《東城小志》《東皋小志》《金鼓洞志》《嘉定余杭縣志》《康熙仁和縣志》《吳山城隍廟志》《崇福寺志》《續(xù)崇福寺志》《金箔考》《苔譜》《續(xù)禮記集說》《說文系傳考異》《鑒公精舍納涼圖題詠》《歷樊榭先生年譜》等行于世.以上朱氏生平,參閱了《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省專輯”(上海書店,1993年)的說明部分.曾對嚴誠、潘庭筠、陸飛與朝鮮六使臣交往的詩文及書信資料進行了兩次編輯工作。第一次是在嚴誠去世后不久,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就編輯成了《日下題襟合集》,這部集子是朱文藻編輯的第一部初稿本。之后,朝鮮洪大容得知嚴誠去世的消息,非常希望能看到嚴誠在世時的詩文作品,遂要求朱文藻整理一些嚴誠的詩文給他。洪大容自己也整理了一些在燕京時和嚴誠的交流詩文郵寄給了朱文藻。朱文藻在第一次編輯的《日下題襟合集》基礎上調整了文本中朝鮮六使臣的排列順序并增補了部分內容,編輯成冊后改稱為《日下題襟集》。這部《日下題襟集》和朱文藻編輯的嚴誠詩文集《嚴鐵橋全集》一起都曾郵寄給了洪大容。在這里我們不得不產生這樣的疑問:朱文藻為何會為嚴誠編輯這些詩文資料?他之所以編輯這兩部集子的緣由和過程又是怎樣的呢?下面繼續(xù)探討這兩個問題。
作為清代著名學者、藏書家、校勘學家及書畫家,朱文藻學識淵博,既精通六書金石之學,又通史學,兼工詩文。朱氏曾在同邑汪氏振綺堂藏書樓??比杭?,后經大學士王杰引薦,入京協助《四庫全書》編校工作。他曾與阮元、孫星衍研討金石,合作編成了《山左金石志》。晚年,他先后參加了阮元主持的《兩浙輶軒錄》,王昶纂修的《金石萃編》等書的編寫工作。由此可見,朱文藻具備編輯嚴誠與朝鮮使臣的詩文資料的資格??墒?,乾隆中期因修纂《四庫全書》而引起的“文字獄”余波未平,當時一般清人士大夫對于結交外國使臣還是極為避諱的。雖然嚴誠和潘庭筠、陸飛在當時還都未科舉出仕,似乎于結交外國使臣沒有太多顧忌,以至于和朝鮮使臣進行筆談過程中也多次談及當朝弊政,甚至有不少忌諱之語。而朱文藻是否沒有考慮到這些政治因素,而貿然去做這件可能會妨礙自己仕途發(fā)展的事情呢?而他一定要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下面我們先看一下他在《日下題襟合集》序中所敘述的自己編輯此集的緣由(北京大學藏本序):
此序文是朱文藻在乾隆丁亥(1767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所寫。序文中詳細敘述了鐵橋與朝鮮使人的交流過程,朱文藻和嚴誠的關系以及編輯《日下題襟合集》的過程和集中所收錄的內容。朱文藻之所以要編輯《日下題襟合集》,其中有嚴誠之子“乞求”的原因,又有如朱文藻所記“余感鐵橋彌留眷眷之意”“因先取其所存諸人墨跡編錄一冊”。朱文藻既為嚴誠的英年早逝而感到痛心,也為鐵橋彌留之際對朝鮮友人的“眷眷之意”感動。而他的這種感情,也不可能是泛泛之交所能具有的。朱文藻和嚴誠、嚴誠之兄嚴果的深摯親情可以根據他寄給朝鮮洪大容的書信內容窺見一斑:
文藻生本貧寒,年十六痛遭失怙,家無督責之嚴兄,外無規(guī)勉之良友,稍知讀書,惟師古人,既而思擇友以為助。幣廬去九峰鐵橋去數十步,慕二君之為人,往交之,十數年如一日。急難相濟,疑義相析,文酒相樂,雖骨肉相愛,無此親者,此真所謂性命之交也?!F橋生平所作詩文,文藻為鈔其全,得八卷,題曰小清涼室遺稿。其與足下及諸公贈答詩文尺牘,別匯為一冊,題曰日下題襟合集。附于本集之后……。乾隆戊子春正月二十五日愚弟文藻頓首上湛軒先生足下①《日下題襟集》,《燕杭詩牘》第43封信.
這封書信是朱文藻于上年的12月編輯完了嚴誠的詩文集和他們的交流詩文集《日下題襟合集》后,在乾隆戊子(1768年)春正月二十五寫給洪大容的,這是一封寫給洪大容的通好信。在這封信中,除向洪大容表達了自己對摯友嚴誠早逝的悲痛之情,朱文藻還表示自己會如同嚴誠一樣愿意和洪大容建立密切的交往關系。因此,他非常詳細地敘述了自己和嚴誠兄弟非同一般的親情,這也是他所以整理嚴誠詩文集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朱文藻在書信中道明了自己整理的嚴誠詩文集的名稱是《小清涼室遺稿》(八卷),嚴誠和朝鮮友人的往來詩文集名為《日下題襟合集》。
上面探討了朱文藻編輯《日下題襟合集》的緣由和過程,下面再具體討論朱文藻編輯《日下題襟集》的時間及這部集子傳入朝鮮的過程。據朱文藻題《日下題襟合集》序文,可知朱文藻編完《小清涼室遺稿》和《日下題襟合集》后,并沒把這兩部集子寄給洪大容。之所以得出如是判斷,是因為洪大容在戊子(1768年)中秋寄給嚴誠之兄嚴果的信中有拜托郵寄嚴誠詩文集的請求:
且煩鐵橋詩文,或已刊布,幸以數本見惠。頃聞鐵橋以京邸筆談札記成書。望勿揀緊歇,謄寫一本。鐵橋身后士友間挽詩文,亦并謄示。鐵橋詩札謄本一冊附上,而字畫舛訛頗多,忙未讎校。諒之?、凇逗紓鞒郀贰杜c九峯書》(1768年9月).
從這封書信的內容可以明確得知,朱文藻雖然在丁亥(1767年)十二月之前就已經完成了《日下題襟合集》的編輯,但并沒有把這部集子直接寄給洪大容。洪大容在此后發(fā)給清人的信件或自己的詩文集中也沒有涉及收到《小清涼室遺稿》和《日下題襟合集》的相關記錄。嚴果在庚寅(1770年)十二月寫給洪大容的回信中也有以下相關內容:
緣來教索觀鐵橋遺稿,未有刊本。友人朱朗齋,力任重鈔,因復銓次。鐵橋詩文試帖畫錄,并士友哀挽,及自來與諸公往來詩文尺牘,都為一集,抄錄至今始得告竣。果以駑鈍之資,不中策勵,自鐵橋亡后,堂上嚴慈痛惜不已。果思慰藉親心,勉力應試,今秋獲舉于鄉(xiāng),自分年已五旬,志靡上進,謬廁賢書,益深愧悚。茲乘公交車北上,親攜鐵橋全集,奉書納上。并念鐵橋彌留神戀手教,知其魂魄依附,定系仙鄉(xiāng),生無再見之期,歿或有依附之愿。因倩奚友,摹一小像,裝冊附呈。雖面目失真,冀足下因畫思人,如鐵橋之親陪左右也?!蓄C圣學輯要四冊,農嚴雜志、三淵雜志一冊,并鐵橋遺唾一冊,俱已收領。玩味無窮,遺唾一編,家藏遺稿中多所未備,幸得藉此補足①《日下題襟集》《九峯庚寅十二月答書》(1770年12月15日).。
從以上嚴果寫給洪大容的回信中,也可獲知嚴誠詩文集在當時并沒有刊布的事實。洪大容此次寄給嚴果一些朝鮮人的詩文集,而且他也把自己整理的《鐵橋遺唾》一冊寄給了嚴果。而嚴果所說“家藏遺稿中多所未備”的應是之前朱文藻所編輯的《小清涼室遺稿》和《日下題襟合集》中所沒有收錄的內容,嚴果是在收到洪大容寄來的資料后才“幸得籍此補足”。此次所編輯的詩文集就是朱文藻所整理的嚴誠個人詩文集《鐵橋全集》,以及在《日下題襟合集》的基礎上增補而成的《日下題襟集》。以上判斷可以從朱文藻所題的《鐵橋全集》序中得以證實:
嚴鐵橋,名誠。……所著雜稿未經手定。余取其詩分為二編,擇其尤曰詩選,其次則曰詩存。其與朝鮮諸公往來諸作,仍原題曰日下題襟集,其全集如此。余既為之手錄一通,藏于其家矣。己丑之冬,洪君湛軒書來,索觀遺集,復為手錄以殆之②《鐵橋全集》序.。
《鐵橋全集》的序文中,朱文藻說己丑(1769年)之冬洪大容來信索要嚴誠遺集并且復為手錄以殆之,就是在收到了洪大容寄來的鐵橋詩札和《鐵橋遺唾》后所增補的《鐵橋全集》。對于這些內容,朱文藻在《日下題襟集》的序中也有相關的記錄(《鐵橋全集》第4冊):“己丑之冬,洪君湛軒寄來《鐵橋遺唾》一冊,校舊稿,闕者悉補入,有不同者,詳注于下。庚寅十二月立春日文藻又記?!彼炜梢缘弥煳脑逶诟?770年)十二月立春日完成了《日下題襟集》(包括在《鐵橋全集》內)的編輯?!惰F橋全集》的成書,朱文藻有著很大的功勞。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洪大容所寄嚴誠的相關詩文資料??梢哉f,《鐵橋全集》和《日下題襟集》的成書蘊含了朝鮮洪大容和清人朱文藻兩人對亡友的最為真摯的情感,也是他們進一步交流的文化結晶。
下面,我們來進一步探討《鐵橋全集》(包括《日下題襟集》)傳入朝鮮的時間。嚴誠之兄嚴果在庚寅(1770年)十二月給洪大容的信中已經明確說明要把《鐵橋全集》和嚴誠的小像一起攜帶到京師,以便郵寄給洪大容。但是這部《鐵橋全集》最后傳遞到洪大容的手中卻費了很多的周折和時日。甲午(1774年)之夏,嚴果寫給洪大容的信中有關于郵寄《鐵橋全集》未能成功的內容:
往歲辛卯果赴北闈,曾攜帶鐵橋遺集并附答書,置行笥中。終以無便覓寄,仍秘歸裝。思念于茲,無路申達,此心耿耿寤寐為勞。今春,忽有都門寓客歸杭,賚到三河孫蓉洲先生書,中有足下去冬所寄手書一函。……今奉上鐵橋詩文并日下題襟集,一格抄錄,共裝五冊。此集人間只有三本,一即此本也。書雖不工,足下想必寶之。外有鐵橋遺照冊葉一本,亦附上。其朱朗齋戊子奉書一函,并果庚寅前書,雖已纂入題襟集中,原書今亦附上,希一并收覽③《燕杭詩牘》嚴果與洪大容書(1774夏).。
《鐵橋全集》在庚寅年十二月編輯完后,第二年嚴果曾攜帶至京并打算郵寄給洪大容,可惜因未能找到傳遞的人員,只能再攜帶回杭州。四年之后嚴果收到洪大容的信件,才又尋覓轉交的人員以備能郵寄出去。嚴果找到轉交的“中間人”,一名是孫有義(號蓉洲),一名是鄧師閔。孫有義家居三河縣,是朝鮮使臣往返的必經之路,孫有義和朝鮮文人的交往也頗為頻繁,可是嚴誠的詩文集在甲午年并沒能被轉寄到朝鮮。此后,丁酉(1777年)年洪大容曾收到鄧師閔的來信,說明《鐵橋全集》寄存在孫有義處。在戊戌(1778年)年朝鮮李德懋出使北京才從孫有義處收到了《鐵橋全集》和嚴果贈送的其它物品。在戊戌年秋天,李德懋回到朝鮮后,洪大容從李德懋手中收到了《鐵橋全集》①李德懋曾在自己撰寫的《入燕記》六月十七日條(《青莊館全書》卷六七)中記錄了自己收到《鐵橋全集》的情況:“及到三河,館之比鄰.孫嘉衍即蓉洲之從弟也.塩店吳姓人已聞朝鮮人將回,置蓉洲所托鐵橋遺集小照于嘉衍之家.余乃索來,此亦奇也.誠字力暗,乙酉歲,湛軒逢陸飛潘庭筠及誠于燕市,誠有志于為己之學,湛軒尤所眷眷者也.不數歲,誠病瘧而死,遺書湛軒,言甚悲惻,絕筆也.湛軒求其遺集及小照凡十年,今始得之,若有數存焉.蓉洲亦醇謹有長者風.” 另,洪大容在給孫有義的信中也記錄了已經收到鐵橋詩文的內容:“戊戌七月,因頒朔便附札.秋,晚貢使回,乃李懋官傳來正月廿五手翰,浙西封緘,并已收領.”(《湛軒書》答孫蓉洲書).。這部集子從編輯完成直至轉交到洪大容的手中,耗用了八年的時間。而洪大容拜托嚴果編輯鐵橋詩文的請求則是在十年之前。可以想象,洪大容在收到已故摯友的詩文集后,其心情是何等復雜。
綜合以上的內容,可以作總結如下:朱文藻在乾隆丁亥(1767年)十二月編輯完《日下題襟合集》之后并沒有把這部集子寄到朝鮮。朱文藻在庚寅(1770年)十二月完成了《日下題襟集》(包括《鐵橋全集》)的編輯之后,抄錄了副冊試圖郵寄給洪大容,但因郵寄不便當年未能郵寄出去。戊戌(1778年)年朝鮮李德懋受洪大容的囑托去孫有義處取得《日下題襟集》帶回朝鮮,在戊戌年秋天轉交到了洪大容手中。韓國樸現圭教授在《朝鮮、清朝人燕京交游集——〈日下題襟合集〉的發(fā)現和介紹》以及《日下題襟集編纂和版本》論文中都曾論述到《日下題襟合集》和《日下題襟集》在戊戌年傳入到了朝鮮這一問題[1-2],應是把這兩部集子誤認為是同一種而產生的錯誤判斷。
乾隆三十年朝鮮洪大容、金在行以及三大使臣與清杭州三文士的交流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們之間的交流不僅打破了清建立王朝之后朝鮮士大夫對清人的敵視態(tài)度,也開辟了18世紀至20世紀初中韓兩國文人友好交流的先河。尤其是洪大容作為朝鮮北學清朝的先驅,對朝鮮北學派的影響深遠,是積極學習和吸收清朝學術、文學、文化精華的帶頭人。此外,清人朱文藻和潘庭筠在和洪大容交往之后,其自身也成為了朝鮮和清代學術交流的中介人物。在洪大容之后來京出使的朝鮮士人得以大規(guī)模地和清代文人建立密切的交往關系,很大一部分是通過洪大容和朱文藻周圍人的引介,他們?yōu)槌r和清代學術、文學、文化等的交流開創(chuàng)了新的局面。
《日下題襟合集》與《日下題襟集》所收錄的詩文,大部分是朝鮮和清代詩文以及史料中未有收錄的內容,可以補充這一時期中韓文學交流文獻的空白。此外,通過這兩部集子中所收錄的詩文資料,我們也可以更具體地了解朝鮮燕行使臣和清朝一般士人文化和文學等方面的交流細節(jié)。通過這兩部詩文集的編輯過程,也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古代中韓文人詩文作品的創(chuàng)作、編纂以及流布的具體環(huán)節(jié),為我們更深入地研究中韓書籍的流通提供了重要的文獻依據。而這兩部詩文集作為朝鮮和清人文學、文化交流的結晶,在其編輯過程中也經歷了朱文藻的初稿編輯,以及洪大容編輯相關資料提供給朱文藻后又進行的增補過程,從這兩部詩文集的編輯過程也可探知其中凝聚了兩國文人的心血和努力。即使在這兩部詩文集編輯成冊之后,也經歷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才傳入到對方手中,這其中也折射出了古代中韓兩國書籍流通中的艱難實況。在《日下題襟集》傳入朝鮮之后,又經歷了朝鮮、清朝、日本文人對這兩部詩文集的收藏和傳抄的過程。其情況之復雜,影響之深遠,可見一斑。因篇幅所限,對于這兩部集子抄本的收藏和傳抄情況,筆者將另擬稿再做探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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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樸現圭.《日下題襟集》編纂和版本[J].韓國漢文學研究,2011,47:653
[3]祁慶富.中韓文化交流的歷史見證:關于新發(fā)現的《鐵橋全集》[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1):77.
(編輯:劉慧青)
The Literary Exchange between Hong Darong in the 18thCentury Korea and the Scholars in the Qing Dynasty as Well as the Compiling Process of Compilations of Rixiatijinheji and Collection of Rixiatijinji
LIU J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mseoul University,Tianan,Korea 31020)
Abstract:Hong Darong was sent on a diplomatic mission to visit the Qing Dynasty in 1765 along with the tributary envoy.After he arrived at Beijing,he established the intimate communication with Yan Cheng,Pan Tingjun and Lu Fei.Their exchanged poetic proses were compiled successively by Zhu Wenzao,a friend of Yan Cheng’s as The compilations of Rixia tijiheji and The Collection of Rixia tijinji.It is analyzed and verrifined in this paper that the process of poetic prose exchanges between Hong Darong and cthe scholars in the Qing Dynasty and also studied the compilation course for these two poetic collections.Through the above research,the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literatry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ancient Sino-Korean scholars can be reached.It will have an important consulting significance for both the literary and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Key words:Hong Darong;Yan Cheng;Pan Tingjun;Lu Fei;Rixia tijinheji;Rixia tijinji;Sino-Korean Cultural Exchange
作者簡介:劉婧(1976-),女,山東濟寧人,助教授,博士,研究方向:韓國古典文學,中韓古代文學比較,東亞古代文化交流
基金項目:Funding for this paper was provided by Namseoul University
收稿日期:2015-12-14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6.03.001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xuebao.wzu.edu.cn獲得
中圖分類號:G25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555(2016)03-0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