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 李廷明
我看倪文錦、楊先武“正道”之爭
貴州 李廷明
語文與語言,何者處于教學中“正道”地位,歷來是名師,名人所爭論的問題。本文就語言與語文、母語、運用語言、華語文章的不同之處以及語言的抽象和具體意義等五個方面進行分析,從而提出自己的觀點。
正道 語言與語文 母語 運用語言 華語文章 語言意義
名師、名人爭論問題,本不該無名之輩插嘴,可是上了近三十年的語文課,對“語文”割舍不下的情感總使我不識時務,要犯傻。傻就傻吧,說出來心里暢快一些。本文只就語言現(xiàn)象或事實的五個具體問題簡單談談自己的看法。
倪文錦文章標題是《語言教學是語文教學的正道》(《光明日報》2015年10月20日),楊先武認為“標題就犯了一個邏輯上的錯誤:把‘語文教學’等同于‘語言教學’”(楊先武《何為“語文教學”之“正道”》,《名作欣賞》2016年第4期)①。我認為,說“邏輯上的錯誤”涵蓋面大,感情色彩也欠妥。去掉“教學”這個同類項,就是“語言”與“語文”兩個詞。從詞語多角度看,語言=語文嗎?兩者該不該區(qū)分?詞語是語言的基本單位,運用語言首先就要注意詞語的嚴謹,盡量讓讀者不產生理解上的歧義。
“語言”從詞典中的意義看,它是抽象的,英語、法語、苗語、彝語等都包含在內,漢語也不例外。“語言教學”如果是從此角度看,那么它的確與母語教學有區(qū)別?!罢Z言”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語言學。語言學是大學中文系的一門重要課程,也屬于“語言教學”之列?!罢Z文”就不同了,查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華詞典》,它有三個義項:①語言和文字;②語言和文學;③口語和書面語的理解和表達。在生活中,它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中小學里的語文課程。僅此四個意義看,“語文”是個多義詞。如果講“語文教學”,顯然指的是中小學里的語文課程,學習的不是“語言”,而是“祖國的語言文字”?!白鎳恼Z言文字”從“我們”或“我”的角度說,稱為“母語”,因此“語文教學”也稱為母語教學。從國家的角度看,各國都有自己的“語
文教學”,但是此時的“語文”所指的“語言”不是語言學所講的語言,而是“祖國的語言文字”,即民族語。這是五個具體問題之一:語言≠語文。
這一點很值得重視”。理由是:
第一,說母語是“祖國的語言文字”實際是欠妥的。母語嚴格說是方言,母語可以自然習得,人們自然習得的是不是方言?語文教學學習的不是方言,而是普通話。學好普通話,是語文教學的重要內容,但也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
方言當中有特殊,在我國,藏族、維吾爾族等,它們有自己的文字,其語言既算方言,也是民族語。我國少數(shù)民族,一般把自己的語言稱為第一母語,把漢語稱為第二母語。他們的語文教學,多數(shù)是雙語教學。
第二,方言與普通話有區(qū)別是不假,但是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基本還是可以應付日常生活需要的,學好普通話的迫切感不強。書面語就不同了,是從零起步,必須一字一句地認真對待,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常常超過口語。學生進學校主要學習的是書面語,就具有緊迫感,帶有一定的必然性。此必然性給教學帶來的優(yōu)勢,與外語教學相比就很容易體現(xiàn)出來。
第三,談語文教學的“正道”,目的是糾偏,核心是確保教學質量。語文教學之所以頻頻出現(xiàn)問題,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不是與對母語的特點并未具體落實有關?講語文教學的“正道”,確保教學質量,我認為就得突出母語與其他民族語相比的特殊之處。比如語序是漢語語法顯著的特點,小學一年級就注意引導學生比較“科學”與“學科”、“老師好”與“好老師”、“讀書苦”與“苦讀書”、“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等在語義、結構上的不同,不是比在《咕咚》里“比較小兔、小猴和眾動物分別說的三句話”有理有據(jù)便于操作?緊扣母語的特點,訓練有理有據(jù),教學走上正道,確保教學質量的可能性才大。
語言是工具,“工具”其實是比喻。語言≠運用語言,生活中有非常簡單的道理:汽車與開車,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汽車與開車有明顯的聯(lián)系,但是能因為有明顯的聯(lián)系而不加以區(qū)分嗎?汽車屬于物品,開車是人的行為,兩者分屬不同的領域,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同理,工具與使用工具、語言與運用語言需要區(qū)分,不宜混淆。
倪文錦的文章中說:“語言有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我們平日說的話、寫的文章,就包含話語形式(怎么說、怎么寫)和話語內容(說什么、寫什么)兩個方面。”①請注意看此句,是不是不分語言與運用語言?“語言有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指的是語言;“我們平日說的話、寫的文章,就包含話語形式(怎么說、怎么寫)和話語內容(說什么、寫什么)兩個方面”,指的就是運用語言。開車有目的、有條件,要講究技術,運用語言是不是具有同樣的道理?緊接著的是如此兩句:“所以語言與思想的關系就是話語形式與內容的關系:一定的話語內容生成于一定的話語形式,一定的話語形式實現(xiàn)一定的話語內容。在沒有掌握語言形式之前,其內容就不可能獲得真正的理解,因此語文課必須從語言形式入手?!边@是不是把運用語言的目的、條件與運用技術等有意無意避開了?
從運用目的看,閱讀同一篇課文,為了考試與為了背誦的運用方式與結果可能一樣嗎?從條件看,在課堂上直呼老師的名字恰當嗎?不認真聽課看《知音》行不行?從運用技術看,“茶壺里煮水餃——有嘴倒不出”,是屬于運用技術的問題。因為茶壺里是有水餃的,倒出來需要技術。由于語言與運用語言不分,在“恰恰是語言的貧乏和缺乏多樣化的表達方法”這一關鍵說明里,汽車的原理與開車的技術兩者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就很模糊,開車的技術被汽車的原理掩蓋了起來。道理也簡單:掌握語言知識與規(guī)律,是為了更好地運用語言,提高運用技術,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目的顯然比手段重要。對此,楊先武的文章中說:“我們不能只看到學生存在‘茶壺里煮水餃——有嘴倒不出’的現(xiàn)象,而看不到‘茶壺里’本就缺少‘水餃’甚至沒有‘水餃’的狀況。”這看重的就是思想內容即所謂人文性,同樣沒有注意到語言≠運用語言的問題,客觀上把汽車的原理與開車的技術兩者都忽略了。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語言”的解釋中說:語言
在與文字并舉時指口語,那么,“語言文字”就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的意思,與語言屬于同一個概念?!霸捳Z文章”是語言文字最直接、最顯眼、最普遍的載體,或者說存在方式。既然語言≠運用語言,那么語言文字≠話語文章,就是順理成章之事。猶如磚瓦≠房屋、布料≠衣褲,是同樣的道理。
語言文字≠話語文章的具體不同表現(xiàn)如下:
(1)語言文字是從話語和文章中抽取、概括出來的語音、詞匯、語法構成的系統(tǒng);話語文章則是客觀事物經過人們的頭腦加工制造出來的產品。
(2)語言文字的意義是抽象的,對所能代表的客觀事物來說只具有可能性;話語文章中詞語的意義是具體的,對所代表的客觀事物來說具有現(xiàn)實性。
(3)從內容看,語言文字代表的人、事、物、理都是抽象的,具有“虛”的特點;話語文章代表的人、事、物、理都是具體的,具有“實”的性質。
(4)從形式看,語言文字的形式是語音、字形、筆畫等,非常有限;話語文章的形式則包羅萬象,應有盡有。
(5)從等級層次(好壞)看,語言文字沒有等級層次之分;話語文章則有等級層次(好壞)之分。
(6)從形成看,語言文字是使用本民族語的人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話語文章則常常是個人勞動的成果。
(7)從作用看,語言文字存在于廣大社會,主要運用于交際;話語文章的作用則很復雜,并因人、對象、目的、場合等的不同而可以發(fā)揮不同的作用。
(8)從變化看,語言文字隨社會的變化而變化,新詞不斷產生,舊詞逐漸消亡;話語文章一旦脫離說者之口、寫者之手,就呈靜止狀態(tài),永不變化(口語可用錄音保存)。
(9)從形態(tài)看,任何一種語言文字都只具備它的語音與書寫形式(有的語言還無文字形態(tài));而優(yōu)秀的話語文章,則常常被翻譯成多國文字,以各種語言的形態(tài)存在。
(10)從歸宿看,語言文字屬理論的范圍;話語文章屬實踐的范圍。
值得強調的是文章(廣義)。其實就是書刊報紙、廣告紙條。它形式千變萬化,內容應有盡有,遍布人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說“語文的外延與生活的外延相等”,只有在此前提下才有意義。很明顯,人們的交流、交際憑借的不是語言文字,而是話語文章。由于兩者性質不同,在“運用”中的地位、作用也就不同。“語言文字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之說法,在語文課程與教學的范圍內是錯誤的。
語言文字≠話語文章,語文教育界至今并未察覺。倪文錦的文章說:“一群初中生在參觀中見到一條幅:‘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蠟燭?!瓰槭裁从腥俗x不懂,有人卻可以讀懂?因為條幅中有實詞,有虛詞,還有修辭,這就是語言形式。理解此條幅,掌握關聯(lián)詞語和修辭格的運用規(guī)則便是關鍵。”②“條幅”屬于文章(廣義);“有實詞,有虛詞,還有修辭”等則屬于語言文字,明顯就是兩者的混淆。語文教學的閱讀效果很差,主要就是這種理論指導的結果。楊先武的文章中說,語文教學“必須把語言形式和內容看成一個整體,既注重‘怎么說’,又注重‘說什么’。這是語文學科和其他學科的重要區(qū)別。只有二者緊密結合即實現(xiàn)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才能使學生的語文能力和人文素養(yǎng)得到同步提升。這才是語文教學的正道”——“把語言形式和內容看成一個整體”,想讓語文教學走上“正道”,就必須解決語言文字與話語文章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問題,兩者之間有一段艱難的路程要走,不可能輕易就“成一個整體”的。
語言的抽象意義與具體意義,關注的是語言的本意與在運用中生成的意義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
抽象意義是語言文字本身的意義,通常稱詞義、語義,也叫字面意義或表面意義、詞典意義等;具體意義就是實際表達的事物、思想、情感、態(tài)度、方法等,即詞語的內容,通常稱語意、語境意義,也叫字里意義或內在意義、潛在意義等。也有人把它們叫作語言意義與言語意義。名稱不同,所說實則大同小異。下面的話對此解釋得就較好:
詞義是指詞的意義。內容則是在具體的語言交際中跟詞義相應的客觀具體的事物。詞義是詞所固有的,內容則是詞之外的事物。我們在交際時,總是拿語言中的詞跟客觀外界的具體事物相對應,使語言交際具有現(xiàn)實的意義。跟交際中的詞相應的具體事物便是內容。舉例來說,“他”的詞義是“稱自己和對方以外的第三者”,這個詞義是“他”所固有的,不管
誰用這個詞,聽者都能理解“他”的詞義。而內容則不同了,“他”在交際中可以指“張三”,也可以指“李四”,“他”的詞義雖然相同,可在具體語境中的內容卻千差萬別。我們在交際中,不僅應該了解詞義,還應該了解內容。認識了詞義與內容的這一層關系,對于語言的教學和研究有重要意義。有時對于一個詞會產生不同的理解,這其實是內容在作怪。如魯迅舉過一個例子,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對于“繡花枕頭”有不同的理解。他說:這意義,也許只有鄉(xiāng)下人懂得了,因為窮人塞在枕頭里面的,不是鴨絨是稻草(魯迅:《“大雪紛飛”》)。其實,這是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對“繡花枕頭”內容的不同理解造成的。有的人常把屬于內容的東西誤以為是詞義,如解釋“狗”的時候,加上了“指壞人”這一義項,這是混淆了詞義與內容。③
抽象意義是具體意義的形式,具體意義是抽象意義的內容。抽象意義與具體意義的表現(xiàn)有一種特殊情況:
符號形式語義內容
折柳送別
青樓妓女
紅顏美女
桑梓故鄉(xiāng)
翰墨文章、書畫
玉兔月亮
懸壺行醫(yī)④
這種因文化心理積淀的影響而使詞語(符號形式)具有特定通用的含義(語義內容)的情況,在漢語中比較常見。符號形式“折柳”“青樓”等屬字面意義,語義內容“送別”“妓女”等屬字里意義。它們無疑也是抽象意義與具體意義存在的一種形式,是豐富學生語言積累應有的內容。
還有從整篇的角度看,抽象意義與具體意義同樣存在,如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一詩,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莫言的長篇小說《蛙》等,對其思想內容人們就有不同看法——這“不同的看法”就屬具體意義,作品本身所描述的生活現(xiàn)象、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就是表面意義,屬抽象意義的范圍。它們就重在閱讀之人的觀點與解讀視角,原因就多而復雜了。抽象意義與具體意義之間的關系是復雜多樣的,無論閱讀與寫作,或者說話與聽話,都需要注意去把握。倪文錦文章中提到的《咕咚》閱讀、條幅“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蠟燭”的理解,特別是引用朱光潛《談美書簡》中關于“音樂與耳朵”的解釋之語,就沒有語言的抽象意義與具體意義的意識。用“一定的話語內容生成于一定的話語形式,一定的話語形式實現(xiàn)一定的話語內容”來解釋語言文字的意義與話語文章的意義,就抽象、空洞、不易把握,難于操作。楊先武的文章對“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講得很多,關鍵是“工具性”與“人文性”都是抽象概念,涵蓋面廣,普通老師并不明白。課標對語文課程性質的這一界定,人們長期爭論不休,就是因為它屬于大道理,對普通教師來說是空話。
此語言現(xiàn)象或事實的五個具體問題,我認為是“語文”最基礎、最基本的問題表現(xiàn)。其他如對聽、說、讀、寫到底如何看?“語文”是一個詞語,還是課程名稱,或者一門學問?如何劃清三者的界線?“課文”與“文章”“文本”是一回事嗎?到底如何才能區(qū)分清楚?語文人多數(shù)都喜歡把“工具性”與“人文性”掛在嘴上,可是對“工具”與“工具性”,“人文”與“人文性”該不該區(qū)分、如何區(qū)分等問題,都缺乏認真的研究。
言語如有不敬,請兩位名師原諒。
2016年9月1日
①注意:本文引文,凡沒有注明出處的,都來自于倪文錦的《語言教學是語文教學的正道》和楊先武的《何為“語文教學”之“正道”》,不一一注明。
②倪文錦:《學風、文風、教風及其他——答湖北省特級教師楊先武》,《語文建設》2016年第5期,第71頁。
③倪寶元:《語言學與語文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69頁。
④譚學純、唐躍、朱玲:《接受修辭學》,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頁。
作 者: 李廷明,貴州大方中學語文高級教師。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