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讓我?guī)ё咝强?/h1>
2016-03-11 23:15:07遲子建
學(xué)苑創(chuàng)造·C版 2016年2期
祭灶前夜，我回到故鄉(xiāng)。想是前半個冬天都在哈爾濱為煙靄所困，沒過多少有藍(lán)天的日子，也沒呼吸多少好空氣，眼睛和肺子空前虧著了的緣故，所以下了火車進(jìn)了家，一頓酒肉下肚，見午后陽光甚好，窗外是白雪世界，也不顧旅途勞頓，冒著零下四十度的嚴(yán)寒，就去戶外散步了。
我沒戴口罩，大口大口呼吸著來自山野的新鮮空氣。呼出的熱氣與冷空氣交融，很快在我面部制造了一場“樹掛”，未被帽子圍巾護(hù)衛(wèi)住的劉海、鬢角和睫毛，頃刻間濡滿霜雪。劉海宛如盛開的梨樹，變得沉實了——那是花朵壓彎枝條了！而寒風(fēng)在我鬢角，不打招呼地插上兩支鵝毛筆了！它們這么做，想讓我書寫冬天的詩篇吧。最有趣的是上下睫毛，霜雪做了紅娘，生生將它們黏在一起了！可我要賞這大好冬景，就得讓它們勞燕分飛。不管外部環(huán)境多么酷寒，人的眼睛永遠(yuǎn)涌動著溫泉，只要使勁眨眼，眼底的熱氣就把睫毛的霜雪融化了！不過睫毛正濃情蜜意著，拆散它們是要付出代價的。你眨眼撕扯它們的時候，脫落的霜雪會掠走幾根睫毛，做它們的俘虜。如果你冰天雪地走一遭回來，發(fā)現(xiàn)睫毛稀疏了，千萬不要大驚小怪啊。
踩著白雪走在街上，聽著“咯吱——咯吱——”的回聲，如聞天籟。抬頭看天，它是那么的藍(lán)，藍(lán)得不真實似的，讓人懷疑自己被罩在水晶玻璃里，直想用一把大錘，砸向那片蔚藍(lán)，看它是不是天！百貨商場前的小廣場，成了爆竹、春聯(lián)和燈籠的專賣場。賣主們一邊招攬生意，一邊跺腳御寒。不跺腳也不行啊，他們穿得再厚，也厚不過寒風(fēng)的臉皮。我心想，這紅紅火火的春聯(lián)和燈籠，要是變成一汪炭火該多好啊?？上也皇悄Х◣煛?/p>
臘月的街市，一派忙年的情景。街角賣花生瓜子的漢子，在外站了多半天了吧，他的黑胡子掛著霜，成了白胡子了！賣糖葫蘆的女人，凍得“嘶嘶”“哈哈”的，臉頰比糖葫蘆還鮮艷！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條拉著三輪車奔跑的大黃狗。三輪車上載著一個老頭和他采買的年貨。狗跑得一身熱氣，眼瞼處雪茫茫的，而老頭叼著煙袋，自在地吸煙。聯(lián)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些被主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寵物狗，我對這條大黃狗，無比憐惜。但轉(zhuǎn)而一想，這狗參與了忙年的事務(wù)，有新鮮空氣可吸，能為主人出力，興許還很快樂呢。
這場雪中漫步，使我受了風(fēng)寒，當(dāng)夜就咳嗽起來。咳得睡不著的時候，我關(guān)掉燈，站在窗前望星空。窗外的山巒原野，此刻被白雪統(tǒng)率著，即便下弦月的日子，半個月亮加上滿天繁星，也把它們照亮了。十多年前，我和愛人最喜歡夜晚撩開窗簾，依偎在床上賞月。我們不止一次看見流星劃過。很奇怪，他去世后，我回到我們生活的地方，還是躺在這張床上，獨自也賞了無數(shù)輪好月亮，卻很少看到流星。如果說他是流星的話，他劃過短暫的生命時空后，我是多么希望他落入我的心底啊。因為到了我心底，他就是做了恒星了，再不會隕落?？晌疑钪枢l(xiāng)的原野，是他魂牽夢系之地。而他墜入原野，是墜入遼闊和自由，比墜入愛人的心，更加地久天長。
故鄉(xiāng)的星空顯得很低，星星仿佛枝頭的花朵，唾手可得。這樣的星空，也就給人花團(tuán)錦簇的感覺。我也曾無數(shù)次站在城市窗前望星空，可那里空氣一年不如一年，我見到的星月，容顏也就越來越憔悴。月亮常常烏蒙蒙的就出來了，像是多日沒洗臉?biāo)频?；而星星稀疏極了，混沌的大氣中，有一張看不見的嘴，吞噬了太多的星星。所以每次回鄉(xiāng)，我最愜意的，就是望星空。
第二天，母親推門而至，見我重感冒了，埋怨我不該一下火車就去散步，待她看到我夜里沒拉窗簾，“啊呀——”叫了一聲，說我這是犯著星星了！在她眼里，星星不都是好東西，有心腸壞的，夜里纏磨在人身上，會讓人害病。我小的時候，她不止一次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勒令我“躲星”。天一擦黑，家里就像進(jìn)入備戰(zhàn)一樣，早早關(guān)門閉戶，不許外人進(jìn)來。睡房的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外屋地的尿罐被端了進(jìn)來，我不能到透進(jìn)星光的外屋地解小手。好像星光是刀刃，擦著它們就會有災(zāi)。我長大以后，母親雖然不迷信算命的了，但她對星星仍是心懷抵觸，總囑咐我睡覺別忘了拉窗簾。
明明是寒風(fēng)犯下的錯兒，母親非算到星星身上，我心里直為它們叫屈。星星大概是知道自己落了埋怨吧，我生病的那幾天，它們忙碌極了，頻頻來我床前探視。沒有一個夜晚，我不是沐浴著星光入睡的。這樣的星光就是一味芬芳的藥，很快治好了我的病。
我的故鄉(xiāng)并不是世外桃源，因為有人類的地方，就會有罪惡，有腐臭和腥膻。所幸它的廣闊和它的不發(fā)達(dá)，給這里的人們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空間。即便是冬天，哪怕零下三四十度的嚴(yán)寒，哪怕吸進(jìn)肺子的是冰碴，但這清冽的空氣是多么令人留戀啊。
年過完了，我也要返城了。每次離開故鄉(xiāng)，家人都會讓我?guī)细魃G色食品，野生的蘑菇、木耳，小磨坊磨出的黑面，各類江魚，韭菜花，風(fēng)干腸，小笨雞，山野菜等等，夠我吃小半年的。因為這前半個冬天在哈爾濱被PM2.5所害，太向往新鮮空氣了，我這次最想帶走的，不是故鄉(xiāng)的吃食，而是星空！因為帶走這樣的星空，就有了藍(lán)天，有了好空氣，有了溫柔的夢鄉(xiāng)！
可是誰能讓我?guī)ё咝强漳?？我們又是在哪里失去了燦爛星空呢？
三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童話《拾月光》，說是一個少年背著樺皮簍，帶把小鏟子，每天去冰面拾月光，把月光帶到冰屋子里，當(dāng)柴來燒。那時的我無論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被月亮朗照著，所以寫出了這樣的童話。而如今身處之境越來越污濁，怕是這樣的幻想，再不會在心中發(fā)芽了。
如果我們不能給下一代一個美麗星空，我們眼前的繁華，都將化為塵埃。
【作家簡介】
遲子建，當(dāng)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霧月牛欄》《白銀那》《光明在低頭的一瞬》《額爾古納河右岸》等，曾三次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兩次獲得“冰心散文獎”，一次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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