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公示恐懼癥”

褚朝新

◆最近兩三年，公示成為讓一些官員越來越頭疼的問題，有些官員甚至患上了“公示恐懼癥”。

◆“不提拔、不表彰都沒事，只要提拔表彰一公示，真的假的舉報都來了?！?/p>

◆“帶病提拔”的官員在公示時都會有舉報，但最終是否會影響其升遷，要看遇到什么樣的領(lǐng)導(dǎo)，“這些問題都很微妙，一言難盡”。

公示滿一年仍“原地踏步”

2016年1月4日，吳智明仍以陜西省西安市未央?yún)^(qū)區(qū)長的身份活躍在當?shù)毓賵錾稀６谝荒甓嗲埃还緮M任區(qū)委書記。

未央?yún)^(qū)的許多官員都清晰記得：2014年9月23日，陜西省委組織部發(fā)布干部任前公示公告——現(xiàn)任西安市未央?yún)^(qū)委副書記、區(qū)長的吳智明，擬任未央?yún)^(qū)委書記。

不過，到了2015年7月31日，吳智明主持召開未央?yún)^(qū)區(qū)委常委會。會上，西安市委組織部區(qū)縣干部三處處長劉培宏宣布了陜西省委、西安市委關(guān)于未央?yún)^(qū)區(qū)委書記的任命——新任未央?yún)^(qū)委書記不是吳智明，而是汪文展。

公示期滿很長時間仍原地踏步走的，不僅僅是吳智明。在湖北省恩施州，一名叫胡澤的縣委書記也有類似經(jīng)歷。

2014年12月18日，湖北省委組織部發(fā)布“2014年第177號”干部任前公示稱，1963年出生的胡澤，現(xiàn)任恩施州來鳳縣委書記，擬提拔為恩施州委常委。公示時間為2014年12月19日至2014年12月25日。

這一信息至今仍能在恩施新聞網(wǎng)上查詢到。然而，截至2016年1月5日，《南方周末》記者從湖北官方證實，胡澤仍是來鳳縣委書記，未被任命為恩施州委常委。

湖北官場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來鳳縣委書記為正處級，恩施州委常委為副廳級。胡澤至今未能上任，意味著此次提拔沒有實現(xiàn)。

公示后沒有如期提拔的，在湖北官場并非胡澤一例。2015年11月23日，湖北省委組織部發(fā)布“2015年第199號干部任前公示公告”，十堰市副市長沈?qū)W強、張歌鶯擬任十堰市委常委。公示期為2015年11月23日至11月27日。

《南方周末》記者在查詢當?shù)毓俜较⒑蟀l(fā)現(xiàn)，截至2016年1月5日，公示期滿一個多月，上述兩人至今沒有任職市委常委，仍以十堰市副市長身份工作。

2015年9月29日，福建省委組織部發(fā)布任前公示公告，曾任福建省長蘇樹林秘書的福建省政府辦公廳秘書處處長孫健，擬任省政府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黨組成員。

公示期未滿，2015年10月7日，中央紀委發(fā)布消息，蘇樹林涉嫌嚴重違紀接受調(diào)查。孫健擬提拔的公示沒了下文。

山西也有公示期滿原地踏步的官員。2015年5月21日，山西省委組織部發(fā)布干部任前公示，陽泉市委副書記王旭明，擬任省直部門正廳級職務(wù)。公示時間為5月21日至5月29日。

2016年1月5日，《南方周末》記者查詢陽泉官方信息后證實，王旭明至今仍任陽泉市委副書記，并未出任省直部門正廳級職務(wù)。

“有一種可能是公示后被人舉報了”

王旭明原地踏步，可山西省委組織部2015年8月31日公示的擬任省直部門正廳級職務(wù)的臨汾市委常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丁文祿，公示期滿就擔任了山西省糧食局局長一職。

來鳳縣縣委書記胡澤，公示滿一年多并未順利提拔為州委常委，但同日公示的其他處級官員早就晉升副廳級。2014年12月18日，湖北省委組織部發(fā)布的干部任前公示公告中，除擬提拔胡澤擔任恩施州委常委外，還擬提名恩施州利川市市委書記鄭開國為恩施州政協(xié)副主席。

2015年1月，鄭開國走馬上任，而胡澤至今仍是來鳳縣委書記。

根據(jù)2014年最新修訂的《黨政領(lǐng)導(dǎo)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提拔擔任廳局級以下領(lǐng)導(dǎo)職務(wù)的，除特殊崗位和在換屆考察時已進行過公示的人選外，在黨委（黨組）討論決定后、下發(fā)任職通知前，應(yīng)當在一定范圍內(nèi)進行公示。公示內(nèi)容應(yīng)當真實準確，便于監(jiān)督。公示結(jié)果不影響任職的，辦理任職手續(xù)。

中央組織部印發(fā)的《關(guān)于推行黨政領(lǐng)導(dǎo)干部任前公示制的意見》規(guī)定，對公示舉報調(diào)查核實結(jié)果的處理，所反映問題不存在的，予以任用；屬于一般性缺點、不足，不影響提拔任用的，按預(yù)定方案任用，并在任用談話時向干部指出存在的問題，督促其改正；對存在嚴重問題的，經(jīng)黨委（黨組）復(fù)議后不予任用，對其中屬于違紀違法的，移交紀檢或司法處理；反映的問題性質(zhì)比較嚴重，一時難以查實但又不能輕易否定的，暫緩任用；暫緩任用的，時間一般不應(yīng)超過三個月。

胡澤一緩就是一年多?！坝幸环N可能是公示階段被人舉報了。如果同日公示的鄭開國已經(jīng)任命，而胡澤沒有任命，那就可能是公示階段出現(xiàn)情況?！敝胁渴》菀幻谑∥M織部任過處長的官員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

湖北一名擔任過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的官員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一般來說，應(yīng)是公示階段有舉報。可能是查出有問題，但問題雖影響提拔還不夠處分，也可能是問題清楚但如何處理未定?！?/p>

江西一名曾擔任過地級市市委書記的官員認為，胡澤公示后沒有被提拔，但還繼續(xù)擔任縣委書記，可能沒有觸及違法行為。

湖北省委一名正廳級官員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公示期滿一年多沒有任命，肯定是有問題的。關(guān)鍵是看問題大小，有可能問題不大，不足以給予撤職或者降職等重處分，只是內(nèi)部警告處理，繼續(xù)當縣委書記；也有可能是問題很大，一時查不清楚，繼續(xù)留任。

中部省份一名縣委書記也認同上述廳官的說法：“肯定有問題，或者難以徹底查清，所以放在那里。”

“這樣的情況，干部本人應(yīng)該知道原因，因為組織部門一般都會跟他談話?！鄙鲜鲈慰h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的官員說。

2015年12月29日，《南方周末》記者試圖就胡澤為何公示期滿一年未能赴任問題采訪湖北省委組織部。該部辦公室一名官員經(jīng)請示后回復(fù)：“領(lǐng)導(dǎo)們都在開會，商量工作思路，沒時間接受采訪?！?

2016年1月5日，《南方周末》記者先后電話、短信聯(lián)系胡澤，想了解原委，其沒有回應(yīng)。

有問題的怕真告，沒問題的怕誣告

最近兩三年，任前公示成為讓一些官員越來越頭疼的問題，有些官員甚至患上了“公示恐懼癥”。這種日益明顯的官場新病，源于有關(guān)部門對公示舉報史無前例的重視。

2015年10月，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在一個內(nèi)部會議上指出，為了防止“帶病提拔”，“山西對擬提拔干部擴大公示范圍，公示期間對舉報包括匿名舉報高度重視，逐一核查，嚴肅處理”。

山西一名地級市市委書記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現(xiàn)在當?shù)貙τ诠酒陂g的舉報，每件都會核查，“對有問題的干部決不含糊”。

2014年3月，山西省委組織部發(fā)布公示公告，太原市副市長毋青松擬任太原市委常委，太原市杏花嶺區(qū)區(qū)委書記魏明和萬柏林區(qū)委書記張齊山擬提名為副市長人選。2014年5月29日，毋青松不僅沒有當上太原市委常委，還被免去副市長職務(wù)。

山西官場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當時太原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張春根即將到齡退休，空出一個常委位置，毋青松想當常委，結(jié)果公示后被人舉報有超生問題，被免職后至今賦閑。此事在當?shù)毓賵鲆疠^大震動。

類似遭遇的還有一名叫柯德來的處級官員。2014年1月，貴州省委組織部發(fā)布任前公示：貴陽市南明區(qū)委書記柯德來，擬任黔西南州委常委。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當?shù)毓俜叫畔l(fā)現(xiàn)，兩年過去了，柯德來從未出現(xiàn)在黔西南州委常委的名單中，其原崗位南明區(qū)委書記也已兩易其人，柯德來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在官方消息里。截至目前，貴州省沒有任何部門公開公布過他的去向。

山西省呂梁市一名官員曾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當?shù)剡x拔縣委書記時，九十多名官員符合選拔條件，但經(jīng)過一番談話，五十多人主動放棄參與選拔。其中有一部分人都是害怕被調(diào)查和公示后被舉報。

山西省紀委發(fā)布的最新消息顯示，山西實施強力反腐以來，共有一千多名各級官員主動交代問題并上交了違紀所得款物。其中，僅呂梁就有地廳級官員14人、縣處級官員85人。

“主動交代問題的干部都要寫保證書，承諾對組織沒有隱瞞，如果事后發(fā)現(xiàn)瞞而不報的，會老賬新賬一起算?！鄙轿魇〖o委向媒體公開表示。

一公示就有舉報，已是官場常態(tài)。2015年6月，湖北公示三名優(yōu)秀縣委書記人選。其中一名縣委書記所在地的市紀委書記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公示前，對該縣委書記進行了調(diào)查，信訪辦、紀委、組織部三個渠道沒有一個舉報。公示后，舉報一下子冒了出來。

“不提拔、不表彰都沒事，只要提拔表彰一公示，真的、假的舉報都來了。”湖北官場一名廳級官員說。

正如這名廳官所言，官員公示后不僅有正常的舉報，還可能引發(fā)誣告。

2015年5月，山西省臨汾市襄汾縣縣長張宏志被公示，擬任縣委書記，當?shù)毓賵鼍陀腥私o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等高層寫信舉報，稱其為了當縣委書記，給臨汾市委書記和市委常委們行賄。

山西省紀委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經(jīng)查，該舉報純屬誣告，誣告者為臨汾市文物局原局長常引根。常引根已被“雙開”并移送司法程序。一告就會影響提拔，即便是誣告不影響提拔，也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被誣告的官員會很委屈，也會猜疑是誰誣告，破壞了官場風(fēng)氣。

有問題的怕真告，沒問題的怕誣告，讓一些官員患上了“公示恐懼癥”。

“公示恐懼癥，實際上是提拔恐懼癥——凡提拔就可能有人舉報告狀，所以，一些人認為不如不提拔?！焙币幻蔚丶壥屑o委書記的官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公示里的貓膩

多名官場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指出，官場“公示恐懼癥”在最近兩三年強力反腐后越來越明顯。

據(jù)《南方周末》記者觀察，一些案例顯示，過去一些官員公示時雖然也有大量舉報，但不論舉報真假與否都沒有影響其升遷。

2014年，河南省委組織部公示，洛陽市伊川縣委書記郭宜品擬提名為洛陽市副市長人選。當?shù)匾幻耸肯颉赌戏街苣酚浾呓榻B，其自2013年3月起就不斷向河南多個部門舉報郭宜品，但都沒用，郭宜品依然被“帶病提拔”。

2014年8月，剛提拔為副廳級不足半年的郭宜品畏罪潛逃。數(shù)月后，在湖南長沙落網(wǎng)。

江西一名原市委書記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被“帶病提拔”的官員在公示時都會有舉報，但最終是否影響他的升遷，要看遇到什么樣的領(lǐng)導(dǎo)，“這些問題都很微妙，一言難盡”。

一名縣級組織部官員的感受是：對一些有爭議的官員，“一把手”態(tài)度至關(guān)重要。有時一把手會說，“決不能搞‘帶病提拔，但也不能讓沖在第一線、敢于觸碰尖銳矛盾的干部吃虧”。有時“一把手”的態(tài)度更明確：“看一個人要看主流，不能看枝節(jié)?！?/p>

“這些說法隱含的意思，下面的人不可能聽不懂?！鄙鲜龉賳T說。

西部省份一名縣委組織部官員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稱：“強勢的書記會直接跟組織部部長打招呼，說覺得誰合適?！?/p>

“現(xiàn)在沒有哪個書記會冒風(fēng)險公開打招呼包庇涉嫌貪腐的干部。過去一個干部有問題，書記打個招呼，紀委就不敢說什么了?！鄙鲜鲈鴵芜^地級市紀委書記的官員說。

山西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盛茂林曾指出，討論人事任免問題，“有的會前醞釀成了‘授意‘定調(diào)，會上討論成了順著主官或者當?shù)卦捳Z權(quán)大的人的意思表態(tài)，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實際成了‘一把手或者少數(shù)人說了算”。

在“一把手”的保護下，過去有些公示引發(fā)的舉報不了了之。因為公示流于形式，成了走過場，一些問題官員“帶病”步步高升。

2013年，中央黨校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田國良發(fā)布了《省部級干部腐敗案例研究》的課題研究成果，其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移交司法機關(guān)處理的103個副省部級（或“享受副省部級待遇”）以上官員腐敗案進行剖析，發(fā)現(xiàn)有63%的副省部級以上落馬官員是在貪腐之后獲得提拔，約有48%的人擔任副省部級職務(wù)之前就已經(jīng)貪腐。

重慶市公安局一名高層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王立軍時代，該局曾向時任重慶市政法委書記的劉光磊反映王立軍的諸多嚴重問題，劉光磊隨即向時任重慶市委書記的薄熙來反映。對這種面對面的實名舉報，薄熙來置之不理。

2012年3月，薄熙來在回答《南方周末》記者提問時表示，確實有人向他反映過王立軍的問題，但他只是口頭批評了王立軍。

過去，有些地方官場公示還在發(fā)布時間上玩貓膩，比如，故意選在節(jié)假日。

2012年9月29日，湖南省耒陽市委組織部發(fā)布了51名擬提拔干部任職公告，受理舉報時間為9月29日至10月5日。9月30日是中秋節(jié)，10月1日至7日是國慶長假。耒陽的這批官員公示，實際上只有9月29日這一個工作日。

根據(jù)《黨政領(lǐng)導(dǎo)干部任職前公示制度》，公示期不得少于5個工作日。這一違規(guī)問題被曝光后，耒陽官方被迫將公示時間延長到了當年的10月13日。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