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瞥，死生不負

吳韻汐

隋文帝年間，吏部尚書盧愷收了一名得意弟子。書香年景在冉冉時光中鋪陳，十幾歲的少年跟著老師讀書，眉宇間透著軒昂英姿。那少年便是房玄齡，多年后成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相。

盧愷有個女兒名喚絳兒，與房玄齡年紀相仿。當父親為房玄齡授課時，她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這個俊朗少年。一種莫名的悸動掠過少女心間，而專注聽講的房玄齡卻沒注意到她眼底的波瀾。

知女莫若父，沒多久，盧愷便向房家透露出結(jié)親的意愿。雙方一拍即合，當即請人做媒，為一雙小兒女締結(jié)了一生良緣。

此后幾年，他們各自成長，各自生活。時光如水而逝，緣分的紅線將他們的命運緊緊捆縛，待她及笄，待他弱冠，兩人便能攜手白頭。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眼看他們到了婚嫁年齡，盧愷卻忽然病逝。按制絳兒需守孝三年，期滿方能嫁人。

之后又是漫長的等待。時光仿佛被無限拉長，看著同齡人紛紛結(jié)婚生子，房玄齡也有些著急。不過他始終信守婚約，雖然只與她見過一面，但心里已裝不下別人。

25歲那年，在外為官的房玄齡忽然收到母親的來信，讓他回家成親。他大喜過望，這漫長的等待終于熬到了頭。

彼時她著鳳冠霞帔，在燭光下美若天人。房玄齡得知妻子在娘家飽受嫂嫂白眼，不禁心疼不已，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疼愛。

房玄齡以為他可以給她榮華富貴，讓她做個無憂無慮的官夫人。然而造化弄人，婚后不久，他遭到貶謫，俸祿一減再減。朝中局勢動蕩，他仿佛走到了仕途的盡頭，一眼望去竟毫無希望。

所有的喧囂與沉默都沉沉地壓在命運的一隅，結(jié)成他心上的枷鎖。萬分焦慮之下，正當壯年的他竟身染沉疴。

本來，盧絳兒并沒有因為丈夫遭到貶謫而失望，但看到丈夫重病，不禁分外憂慮。她一面照顧丈夫，一面忙前忙后地打理家事。房玄齡看在眼里，疼在心間。

他不怕死，只是擔心妻子以后的生活。她是他在人世最后的牽掛，迷離間，他喚她到床畔叮囑身后事。他氣若游絲地告訴她：“我死后不要守寡，要改嫁個好人家，好好生活。”

盧絳兒聞言大哭，發(fā)誓絕不改嫁。然而房玄齡堅持要她改嫁，并準備寫下休書，以免妻子改嫁后招人閑言。見丈夫要寫休書，盧絳兒更加悲痛，一時情急竟從發(fā)間拔下金簪，直刺自己左目，然后狠狠一剜。她大哭道：“妾剜一目以明志，還望相公莫要再提改嫁之事。君若辭世，妾必追隨?！?/p>

那一幕成了房玄齡心中永遠的傷。他緊緊擁她入懷，發(fā)誓絕不在她之前死去。血與淚筑成了他們生命里的愛情城堡，任憑風霜洗禮，巋然不動。

憑著一縷放不下的牽掛，房玄齡的身體竟?jié)u漸康復(fù)。從此，他更用心地照顧妻子，寵愛她，包容她，只要她說的話他都會聽，即便落個懼內(nèi)的名聲也在所不惜。

她為他出謀劃策，為他指點迷津，在許多個晦暗的渡口為他點亮心燈。房玄齡的仕途亦有了起色，直至后來成為唐初名相。

人生中的許多大起大落，她都堅貞不渝地陪在他身邊。雖然只有一只眼睛，她卻將官場看得透徹。

在那個年代，為官者三妻四妾乃是尋常，房玄齡的同僚們都有不少姬妾，唯獨他依然守著獨眼老妻。同僚勸他納妾，他總是一笑而過。

人們只道房玄齡懼內(nèi)，卻不知這對患難夫妻背后的諸多過往，只是流年匆忙，將那些故事碾成了難以捕捉的塵煙。

一次酒宴上，唐太宗與臣子們開懷暢談，說到房玄齡多年來從未納妾，家中只有一獨眼老妻，當即賞賜房玄齡兩名美女做侍妾。身為帝王的太宗以為每個男人都愛如花美眷。

皇上的賞賜不好推辭，那天房玄齡又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間就答應(yīng)下來，酒宴散后，他竟真的帶著她們回了家。當盧絳兒看見醉醺醺的丈夫帶著兩個美女回家時，眼中淚水如決了堤般汩汩而出。

她的淚刺痛了他的心，酒也瞬間醒了大半?？粗莾蓚€不知所措的姑娘與傷心流淚的妻子，房玄齡懊悔不已。他決定冒死將兩個美女退還給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妻子的一片深情。

臣子要退還皇上的賞賜，這種荒唐的事簡直聞所未聞。唐太宗將房玄齡夫婦召進宮中問罪。

他只道是盧絳兒容不下兩個美女，便面沉似水地告訴她：“或者帶著她們回家好好過日子，或是喝下面前的毒酒，以后不必再嫉妒他人?！?/p>

房玄齡聞言大駭，立即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地為妻子求情。他深知妻子性情剛烈，當年剜目明志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盧絳兒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步田地，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子，看著苦苦求情的丈夫與不為所動的唐太宗，她舉起那杯毒酒一飲而盡。房玄齡再也顧不得其他，當著唐太宗與同僚們的面，竟抱著妻子號啕大哭。

看著房玄齡的窘態(tài)，唐太宗與同僚們?nèi)滩蛔〈笮ζ饋?。原來，盧絳兒喝的那杯“毒酒”只是一杯食醋，唐太宗故意以此試探。見盧絳兒寧死也不肯屈服，他終于收回成命。

看著妻子飲下“毒酒”的那一刻，房玄齡忽然理解了多年前自己立遺囑時妻子的過激舉動。

生離死別，那種絕望讓他在頃刻間痛斷肝腸，他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了妻子，這以后的人生該如何走下去。

經(jīng)歷了這場風波，房玄齡愈發(fā)珍視老妻，而“吃醋”一詞也由此而來。多年前，當他覺得自己將要與世長辭時都不曾恐懼，然而這次當他面臨失去她的危險時才驚覺生命的珍貴。

他愛她寵她，更敬她。有次，他去上朝前惹她生氣了，散朝后竟請求唐太宗賜他一道圣旨，要求妻子不許生他的氣。這種孩子般的天真想法，或許只有獨寵老妻的房玄齡想得出來。

陌上新桑，在暖暖晨曦中吐露新芽，多少年枯榮輪轉(zhuǎn)，風景一如。

肯為你“吃醋”的人都是愛你的人，千余年的風煙化作歷史的灰燼，而那份熾烈的愛卻依然溫熱在書頁里，經(jīng)年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