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娥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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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激情·變形
——戰(zhàn)后英美學者小說中的欲望反諷
江玉娥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摘要]20世紀戰(zhàn)后英美學者作家把反諷用于學者小說創(chuàng)作中,從自身出發(fā),通過看似喜劇的學者生活反映個體日常生活的悲劇。這些學者小說將大學校園與權力角逐場、無法逃避的衰老死亡與刻意追逐的生命激情、變形的身體與膨脹的欲望等并置于文本中,通過前后二者之間形成的鮮明對照與反差,借欲望書寫反諷地表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語境中知識分子乃至所有人的生存狀況。
[關鍵詞]學者小說;欲望;反諷;權力;激情;變形
20世紀戰(zhàn)后至今數(shù)十年,眾多學者作家在英美文壇獨領風騷,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力軍。他們創(chuàng)作的學者小說(academic novel)以學者為主要敘述對象,從不同側面以不同方式書寫戰(zhàn)后知識分子生活,并借此反映個體生存狀態(tài)。戰(zhàn)后學者小說因其較常用的一些敘事特色,被歸于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之列。國內(nèi)對學者小說的研究多側重分析其拼貼、元小說、不確定性、互文性等敘事技巧,而對其反諷特色多局限于從修辭角度進行分析,忽視了作品中普遍存在的非修辭反諷,同時也忽視了學者小說中特定的敘事對象:學者/知識分子。
從反諷概念的發(fā)展來看,反諷最初出現(xiàn)在口頭語言中,蘇格拉底話語的最大特色就是反諷。反諷因“言在此而意在彼、表面意義與深層意義相?!钡奶攸c更符合知識分子的語言習慣,而備受學者推崇,成為學者作家寫作中最常用的一種修辭手段。在時代發(fā)展過程中,學者們對于反諷的思考擴大到了不同層面:哲學層面的反諷表現(xiàn)了個體存在與世界的關系;美學層面,藝術家以超然的態(tài)度在作品中將自己的反諷意識表現(xiàn)出來;文學作品中的反諷也不再局限于語言的運用,而是全面滲透到作品的各個方面。D.C.米克在談到反諷的重要性時,甚至指出在西方文學中要想找出不帶反諷性的作品是“不可能的”[1]3~4。20世紀后半葉,反諷已成為后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經(jīng)歷過兩次大戰(zhàn)的人們開始質(zhì)疑傳統(tǒng)中認同的真誠、責任等價值觀,“一切事物都跟其他所有事物一樣是媚俗的、過時的,因此我們能做的就是引用和假裝”[2]2?,F(xiàn)代社會這種特點恰恰體現(xiàn)出反諷“表象與事實相對照”的實質(zhì)。在當代文學作品中,對二者對應關系最好的注解莫過于學者作家對學者/知識分子生活的書寫。
知識分子欲望的反諷書寫是眾多學者小說的一大共性。學者作家們以教授或作家為主要敘事對象,在大學校園、學術界的背景下展開敘事。面對權力、金錢、情欲的誘惑,原本代表著理性的學者并未表現(xiàn)出與其身份相當?shù)睦硇詠砜刂苽€人欲望。在爭奪權力、攫取金錢、追逐情欲過程中,理性反諷地成為滿足個人欲望的助推器。學者小說中理性與欲望的反差構成了學者生活的巨大反諷。本文擬以戰(zhàn)后英美學者小說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部分學者小說,探討學者作家如何借書寫知識分子的欲望,反諷地表現(xiàn)當代知識分子乃至每個個體的生存狀況。
知識分子是一個有別于社會其他階層的群體。在社會發(fā)展變化中,知識分子的范疇不斷擴大:從人們普遍認可的最早知識分子蘇格拉底,到中世紀開始真正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群體,即“以寫作或教學,或同時以寫作和教學為職業(yè)的人,以教授與學者的身份進行專業(yè)活動的人”[3]1,直至現(xiàn)代社會各行各業(yè)中也被認作是知識分子的專門技術人才。不過,在學術界,人們普遍認可的知識分子是指對社會具有批判精神的人文學者,戰(zhàn)后英美學者小說中的知識分子主要就是指這類學者,他們大都是生活在大學校園里的教授、學者或從事文字工作的作家。與外部紛紛擾擾的社會相比,大學校園因為生活單一、規(guī)律常被人們看作是安寧祥和的象牙塔。這一特定的封閉生活空間讓大學教授們儼然生活在另一個社會,而教學或寫作的工作性質(zhì)使他們避免了與外界的頻繁接觸,讓他們可以免受世俗生活的干擾,專心學問。然而,現(xiàn)代大學如果要保持應有的活力,又必須與公共生活、歷史事實以及現(xiàn)實環(huán)境保持長期永久的接觸,這樣校園必然會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沖擊,生活在現(xiàn)代大學校園里的知識分子們已不可能像他們的先輩那樣安于“藝術的、科學的或形而上學沉思的活動”[4]78了。
大學校園內(nèi)同樣存在著權力關系。現(xiàn)代大學的功用是探索新知,維護、傳播、研究真理,大學的使命是提升人性、教化社會、澤被人類,學術至上是其基本原則,因此,按照大學的運行規(guī)律,在這一特定的語境中,“學術”應當處于大學權力關系的中心地位,涉及學術界的各種活動,如教職、行政崗位等,都應當以服務于大學的發(fā)展為宗旨,以提高大學學術水平為目標。然而在戰(zhàn)后學者小說中,學術被擱置一邊,大學校園——昔日的象牙塔反諷地成為學術界各方人士的權力角逐場?;蚴菫榱说玫揭粋€終身教職,或是為了謀到學術界的行政領導職位,“學術界有各種各樣的勢力在較量”[5]151。祥和的大學校園里彌漫著權力斗爭的硝煙,學者們在象牙塔里一次次地吹響了戰(zhàn)爭的號角。
以學術為名的教職戰(zhàn)。教師是一所大學的靈魂,為了維護大學的活力,大學擁有自主聘任教師的權利,可以根據(jù)教學或科研的需要聘請教師,受聘教師的個人教學科研能力是學校考慮的主要因素。而教師一旦被聘,除非不稱職或道德有問題,否則不能被解雇[6]6。大學擁有的這些自由權利既是為了保證大學教學的正常運行,也是為了使大學保持其特有的學術自由氛圍。但在學者小說中,嚴肅的學術生活與各種和學術無關的權力斗爭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學院新舊領導在辦學觀點、學術路線上的分歧會在權力移交后表現(xiàn)到極致,選聘或解聘教師與學術本身并無密切關系,教職成為學院權力雙方較量的籌碼,教師則成為權力斗爭中的犧牲品。在權力斗爭中,教師的學術能力并不在考慮之列,如何充分利用教職打擊對手才是重心。取得勝利的一方打著為了學術發(fā)展的旗號,聘任與自己學術方向或觀點一致的教師,解聘那些昔日與舊領導親厚的教師。在《普寧》(Pulin,1974)中,新主任一上任,俄語教師鐵莫非·普寧就被解雇,表面的理由是他的學術背景不符合學院的要求,深層的原因卻是新上任的主任與之前聘任他的主任哈根博士不和。在《大英博物館在倒塌》(The British Museum is Falling Down,1965)中,亞當·愛坡比不能被聘為學院教師,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導師與系主任不太和諧的關系。在《更多的人死于心碎》(More Die of Heartbreak,1987)中,肯尼思說自己并不真正適合在大學里工作,是靠“舅舅的關系讓我得到了這個位子”[7]16。大學出于學術方面考慮而擁有的自由權利反諷地成為手握教職席位者隨心所欲的權力。
學院發(fā)展中上演著一出出校園鬧劇。作為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普遍認可大學應當承擔的社會責任的核心是文化責任,承擔著人類精神拯救的重任。大學與整個社會構成的這種約定關系可以讓大學保障其自由權利,在行使權力時,最大限度地不受其他因素干擾。然而在學者小說中,與學院學術發(fā)展原則相悖的眾多鬧劇頻頻上演:平庸者成為學院領導,強制教師指導與其專業(yè)相去甚遠的社會生產(chǎn)活動,不合格學生順利通過考試?!稉Q位》(Changing Places,1975)中,代校長斯特勞德向換位教師莫里斯·扎普征求高級講師人選意見,扎普并沒有按照科研水平來推薦系里“僅有的最接近可公認的專業(yè)學者的人物”[8]232羅賓·登普賽,而是以“如果他在那么多比他年齡大的人之前得到提升,會造成一場大混亂”[8]232為理由,推薦學術造詣平庸但履職時間更長的菲利普·斯沃婁。而扎普推薦斯沃婁的另一原因是,扎普希望他心儀的斯沃婁太太可以生活得更富裕一些。后來,同樣是由于菲利普·斯沃婁平庸,可以調(diào)和系里各方面教師們的關系而最終被任命為英文系主任[9]9。為了消除社會對“學者們對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現(xiàn)實視而不見”[10]74的指責,學院不得不啟動了所謂的“影子工程”,對機械制造一無所知的英國文學講師羅玢被安排去做機械制造廠廠長維克多的影子。最淋漓盡致地揭露了大學校園內(nèi)丑陋交易的莫過于C.P.斯諾的《院長》(The Masters,1951):一得知院長不久于人世,杰戈便按捺不住想做院長的想法,開始四處活動,為自己拉選票[11]9;南丁格爾把“想做學院里的導師”[11]120作為加入支持杰戈競選院長班子的條件,在這一要求無法得到確定保證的情況下,他毅然倒戈,把選票投給了另一位候選人克勞佛德,并聲稱克勞佛德更能勝任院長的工作;為了得到荷瑞斯爵士的資助,布朗費盡心機地幫助他的侄子小丁波爾萊克·荷瑞斯考試過關[11]183~185。這些看似荒唐的事情公然發(fā)生在大學校園里,學者們則努力運用頗有說服力的種種理由為其荒唐行為辯解,將其解釋為學院發(fā)展的正當需要。
學術職位與高薪誘惑。在學術界,學者獲得某一學術職位意味著對其學術成就的一種肯定,然而對于《小世界》(The Small World,1984)中的諸多知名學者來說,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新設的文學批評委員會主席職位的巨大吸引力卻是“因為這個職位將給它的擔任者帶來富有(免稅年薪十萬美元)和特權(公費到世界各地)”[9]197。為了爭取到這個職位,各路學者都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一向高傲的莫里斯·扎普以索要講話復印件為由給學界宿老、評估人之一亞瑟·金費舍爾寫信,企圖以此與他攀上關系;評論家拉迪亞德·帕金森借書評做文章曲折地向教科文組織助理總署長雅克·泰克斯泰爾傳達渴望該職位的訴求;至于徒有虛名的學者馮·托皮茲先是千方百計地與金費舍爾套近乎,然后又直接與教科文組織官員雅克·泰克斯泰爾聯(lián)系,試圖讓對方舉薦自己。學者用于提升學術才能的理性未能體現(xiàn)在其學術研究領域,卻被反諷地用在學術界行政職位的競爭中;原本用于學者們學術交流目的而舉辦的各種研討會則成為他們拉關系、套近乎的重要場所。
大學校園,這個原本是知識分子們研究學問、探求真理的圣潔場所,就這樣在種種與學術無關的斗爭中,不幸地淪為學者們爭權奪利的權力場。在權力、金錢欲望的沖擊下,學者們打著學術的神圣幌子,狡猾地運用自己的理智,貪婪地謀取個人私利。學者們理智與欲望之間的反諷言行增添了學者小說的諷刺意味,而作為學者的作家則借小說人物深刻地批判自身的劣根性,從另一方面又反證了知識分子群體是一個具有批判精神的特殊群體。
學者小說中欲望反諷書寫的另一角度是借敘述身體激情反映個體生老病死的永恒話題。身體是我們感知世界的首要途徑,通過身體各種器官我們體驗生活。盡管如此,西方自古希臘以來的思想傳統(tǒng)認為,身體欲望會影響個體理性的發(fā)展。在《斐多》中,蘇格拉底從真正的哲學家生而學死、生而如死的現(xiàn)象出發(fā),談論靈魂追求與肉體欲望的關系。在他看來,肉體的各種貪欲都會成為追求靈魂真理的桎梏,真心愛智慧的人,會克制一切肉體欲望。身體隨時爆發(fā)的沖動只會破壞靈魂的和諧,靈魂只有不沾染肉體的情欲,擺脫肉體羈絆,“不受外物干擾——一切聲音、形象、痛苦、喜樂都沒有”[12]15,才能追求到真理。到了啟蒙時期,笛卡爾甚至提出“靈魂可以沒有肉體而存在”[13]82,身體被完全放逐,中世紀以來的禁欲主義成為社會普遍奉行的行為準則。直到19世紀,尼采改變了人們對身體的認識,“身體是一種偉大的理性”,“身體里的理性比你的最高智慧里的理性更豐富”[14]34。20世紀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死亡威脅的現(xiàn)代人似乎更愿意以身體的放縱來確認自我,身體在各領域都被重新發(fā)現(xiàn)。在心理和意識形態(tài)功能中它徹底取代了靈魂,變成救贖物品。它不可避免地成為當代文學敘事中最常表現(xiàn)的意象,英美戰(zhàn)后學者小說也不例外。
學者小說中多有對身體激情的敘述,但身體激情的終極并未指向個體肉體的歡愉,而是悖謬地聯(lián)結著身體的疾病與生命的終結。激情就其本身而言代表著生命的活力,但在任何時候它都是有違理性的,經(jīng)常被激情侵襲的人,“哪怕這激情是良性的,他也類似于一個精神失常的人”[15]167。對理性的學者而言,激情是應當加以約束的“一種病態(tài)的偶然現(xiàn)象”[15]170。但是當學者并不以理性約束激情,反而刻意地充當激情的策劃者時,二者悖謬表層下隱藏的深層原因值得探尋。
人們對激情和衰老死亡的認識總是有失偏頗。激情與衰老死亡是個體生命存在同時表現(xiàn)的兩副不同面孔,分別表征為生命的活力與走向終結。二者看似不能相容,實則一直相伴存在。人從出生起就在走向死亡地存在著?!八劳鍪谴嗽冢ㄈ耍┍旧硐騺聿坏貌怀袚聛淼拇嬖诳赡苄浴?,“只要此在生存著,它就已經(jīng)被拋入了這種可能性”[16]300~301。然而對人類來說,死亡不過是理論上在日常生活中原本就存在的現(xiàn)象。只有當死亡離自己的距離十分近的時候,死亡才有了具體的含義:一般熟人的死亡是清醒地無可避免;自己所愛之人的死亡是突發(fā)的意外;而自己的死亡則是無法想象。人人都清醒地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規(guī)律,轉移注意力以逃避或回避死亡依然是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于是,生命激情的一面被無限放大,大到可以用以抵御死亡的威脅。
激情與死亡的搏斗?!斗踩恕罚‥veryman,2006)中,死亡帶給“他(He)”的心理陰影幾乎伴隨了“他”一生。從孩童時期在海灘上親眼目睹被潛艇擊中的水手尸體、醫(yī)院里近距離見證同齡男孩的早殤,到“他”自己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死亡讓“他”體會到的無助感與恐懼感,足以成為“他”逃避死亡、選擇激情人生的最好理由。盡管不斷出現(xiàn)的健康問題提醒“他”生命正一步步走向衰老,依靠各種人造器官維持著的身體依舊可以追逐愉悅的激情。這一假象最終讓“他”將激情當作與死亡斗爭的武器。《垂死的肉身》(The Dying Animal,2001)中的凱普什教授、《失聰宣判》(Deaf Sentence,2008)中失聰?shù)睦辖淌?、《遺產(chǎn)》(Patrimony,1992)中的作家羅斯,從日益衰老的身體上感知到死亡的臨近,他們把對死亡的恐懼投射于身體上,借由生命激情這種激越方式表達他們與死亡的抗爭??桃獾刈非笊眢w體驗、熱烈地追逐身體激情成為他們與衰老和死亡戰(zhàn)斗的宣言。于他們而言,性感、性欲以及性行為等表現(xiàn)生命激情的方式都成為他們在物質(zhì)和人際世界的生存方式,通過這些方式他們確認了自身的存在,確認了自己的生命活力。因此,他們會到平淡的婚姻生活之外尋找激情;會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不動聲色地引起年輕女人的注意,想辦法勾引她們。與其說他們試圖以征服異性的方式來證明“生”,不如說他們希望在身體的激情體驗中逃避“死”。而當他們以十倍的熱情渴望著生之時,就如那與風車搏斗的堂·吉訶德,荒謬而更顯悲愴。
無可逃避的死亡中感受荒謬。人存在于時間中,必得遵從時間的法則。正在走向衰老的作家陪伴著比自己更老的父親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終點。作家再也無法以旁觀者的冷靜心態(tài)對待日益迫近的死亡,與自己有著血緣關系的父親在死亡線上的絕望掙扎幾乎無異于作家自身的體驗。一生都在努力驅散死亡陰影的“他”,在生命即將走向終點時,不得不承認“他為了保持自己無懈可擊的男人本色所作的努力,也以失敗告終”[17]12~13。與眾多女人有過無數(shù)激情的“他”終究歸于塵土,“他”以徒勞的抗爭表達著對生之渴望,卻不得不在時間的無情流逝中觸摸到生命的終點;以激情來逃避死亡,但逃避本身卻進一步證實了死亡?!八薄芭c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演員與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成荒謬感”[18]6。
然而,更荒謬的是那并不遵循時間法則來臨的死亡。60歲的凱普什在美麗的、年僅24歲的康秀拉那里體驗到的身體激情不過是以一種新的方式,讓他“極為痛苦地感到了自己的年老”,與年輕人在一起的“每一秒鐘都令你注意到了年齡的差異”,從而更真切地體味到時間的無情,“痛切地感覺到她的無限未來和你自己的有限未來,你甚至更為痛切地感覺到你的每一點體面都已喪失殆盡”[19]39。然而時間卻跟人開了個玩笑,那本該擁有無限未來的康秀拉不幸患上了乳腺癌。當她請求凱普什用相機攝下她美麗的裸體時,那外表完美的乳房里隨時可能終結她生命的癌細胞卻在無情地擴散著。青春貌美的即將毀滅、年老體衰的卻將繼續(xù),未來的無限與有限的反差及無情逆轉,都只會讓個體在感嘆人生無常中體味到人生的荒謬。
在學者小說中,追求身體的激情體驗成為學者精神訴求的一種方式。身體是具體的物質(zhì),但當它成為表達的語言時,其抽象性凸顯出學者們對知識分子及所有現(xiàn)代人生存境遇、徘徊在欲望與倫理道德之間精神狀態(tài)的深層思考。激情與衰老、疾病、死亡并置,身體快感的激情表象亦無法掩蓋個體對于衰老、死亡的心理恐懼,而二者之間形成的強烈反諷卻增強了個體的虛無感與生存的荒謬感。
變形敘事在西方文學中有著悠久的歷史,從奧維德《變形記》中眾神的變形,到卡夫卡《變形記》中變身為蟲的格里高爾,再到尤奈斯庫《犀?!分姓w異化的社會,不同時期的變形敘事有著不同的特征。當代英美學者小說中表現(xiàn)現(xiàn)代個體欲望的變形同樣值得關注。
借身體變形為物表現(xiàn)現(xiàn)代個體膨脹的身體欲望,以菲利普·羅斯的《乳房》(Breast,1971)為代表。如果說卡夫卡筆下格里高爾的變形為蟲是外部世界對個體生存帶來的強大壓力及人與人之間疏離缺乏溝通的關系造成個體心理外化的話,那么,羅斯借鑒《變形記》的中篇小說《乳房》中的變形則直接源于個體無法遏制的身體欲望。
《乳房》主要講述了比較文學系男教授凱普什變形為一只女性乳房前后的生理反應及心理活動。有過幾次失敗婚姻的凱普什對婚姻的恐懼感使他不愿再進入到家庭生活中,盡管他與克萊爾同居的平凡生活曾讓他滿足,給他帶來很久沒有的安全感。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凱普什對克萊爾失去了昔日的激情。激情的消失意味著,和諧的同居生活帶給他的安全感亦隨之喪失。捫心自問,凱普什認為是由于他們的性生活太“單調(diào)無趣”[20]12,也是由于他自己已經(jīng)無法面對平靜的、秩序井然的、心滿意足的生活。在渴望安全感與追逐激情兩種完全矛盾心理的煎熬下,變形終于發(fā)生。一個午夜“我的陰莖和屁股拉著我的身體朝著相反的兩個方向延伸,直到我曾經(jīng)擁有的高度變成了我的寬度”[20]25。變形后的凱普什深入剖析了變形原因、欲望與理性沖突等困擾自己的問題,最終他決定接受變形的事實,“我是一只乳房,我要按我自己的想法活著”[20]130。
男性身體變形為女性乳房的意義耐人尋味。男性心理欲望外化為女性乳房,荒誕的膨脹變形以直觀的方式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無限膨脹的身體欲望。凱普什的男人身體變形為乳房,但形體并未按之前身體里的比例變化。身體的其他器官支離破碎,被擠壓在一角,而之前只占身體極小比例的男性性器官陰莖卻極度膨脹,幾乎成為身體的全部。換言之,這只具有女性性征的乳房主要構成成分是陰莖。因此,外界對他的刺激,如護士為他擦洗身體、女友抱著他哭泣等,于他都會產(chǎn)生類似性交的色情刺激。巨大的反差隨之形成:悉心照料帶給他的身體快感與因變形而引起的內(nèi)心的絕望、異化為女性乳房的滑稽感與他對自己人生的嚴肅反思反諷地聯(lián)系在一起。變形后,凱普什對個人意志理性的反思,對個人身份重新定位的徒勞努力,又進一步闡述了現(xiàn)代人在欲望與理智間努力掙扎、力圖重建個人身份而不得的痛苦精神狀態(tài)。
雌雄同體的乳房不僅指涉男性,同時也以變形后的形體表現(xiàn)女性欲望。如果說這種心理外化只是強調(diào)現(xiàn)代社會中男性的欲望,顯然是有失偏頗的。變形后的身體是男女性別倒置的身體,也是雌雄同體的身體,欲望的主體與客體在變形中合而為一。這只女性乳房以男性的口吻講述個體心理感受及身體快感,但從這一變形的身體的外部感受來講,也同樣講述的是女性的身體體驗。通過陰莖到乳房的這種身體變形,學者小說賦予了欲望書寫更加普遍的意義。
除了揭示個體的性欲望,異化的身體變形凸顯出個體生存的另一面,其反諷性亦不能忽視:孤獨的身體與渴求交流的心靈?!吧眢w提供了一種比現(xiàn)在已經(jīng)飽受責難的啟蒙主義理性更親切、更內(nèi)在的認知方式”[21]200。身體異化是作家以文學語言反映個體生存境遇,而為何會異化為一個性器官?從社會發(fā)展層面來講,這里有社會思潮對包括作家在內(nèi)的個體思想行為的影響。20世紀六七十年代性解放運動以反主流文化姿態(tài)出現(xiàn),以性解放的方式挑戰(zhàn)傳統(tǒng),批判正統(tǒng)文化,最終卻被納入到正統(tǒng)文化中。男性身體的異化與性解放運動對個體思想的沖擊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從作品反映個體生存角度來說,變形實則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社會人際關系的變化。在卡夫卡的《變形記》中變形為蟲的格里高爾身體的變形讓他失去了與人交流的平等地位,而他的失語也昭示著與他人交流的無效。但在《乳房》中,身體變形中變化最大的是性器官,是對外界刺激十分敏感的人體的一部分。當男人的身體只剩下陰莖、女人的身體只剩下乳房之時,性成為身體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性需求并非是一種簡單的生理需求,其中同樣有復雜的心理因素。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個體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個體之間原有的信任、真誠遭到質(zhì)疑,人與人之間已很難建立起親密無間的和諧關系。缺乏溝通所造成的疏離與冷漠,最終造成生活于社會中的個體的強烈孤獨感。作為社會的人,他們需要與他人交流,并在與他人的交流中尋求社會認同。這種情況下,欲望從某種意義上成為一種積極的推動力,它推動著人們?nèi)ジ兄澜?,進而與他人建立起聯(lián)系。通過性這一方式,個體從孤獨中解脫出來。一定意義上,性成為現(xiàn)代人的一種救贖之道。
此外,學者小說中另外一種變形的身體也值得注意:即借變形的身體反諷地表現(xiàn)學術剽竊亂象。正如《大英博物館在倒塌》中的人物所說,在學術界“發(fā)表或者滅亡”[5]76是每一位學者必然面臨的困境。學術上的靈光乍現(xiàn)可能會成就一個學者一時的榮耀,但卻不是所有人能借這種榮耀達到極致的輝煌。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學術論點會淹沒于時代發(fā)展的洪流中,有些學者會努力思考以追隨著時代的步伐使自己不致被淘汰,但也有些學者為了維護個人學術聲望不惜走上學術剽竊的歧途?!缎∈澜纭分校T·托皮茲利用出版社邀請他給青年學者柏斯寫著作綱要評價的機會,剽竊柏斯的學術觀點,他刻意偽裝的手——那只始終戴著黑色山羊皮手套、讓人產(chǎn)生無數(shù)猜測的、神秘的手——就是一只攫取他人學術成果的黑手。而《出版和滅亡》(Publish and Perish,1997)中知名學者卡爾斯威爾公然要求在青年女學者弗吉妮婭論文中“把我的名字列為這篇論文的主要作者”[22]195。當其要求被斷然拒絕后,他利用巫術幻化出的、有著殘忍邪惡面孔的身體出現(xiàn)在弗吉妮婭的公寓里。這個變形的身體所代表的邪惡是勿庸置疑的。至于像《克里米納博士》(Doctor Criminale,1992)中蜚聲學術圈的卡迪斯爾教授和克里米納博士,他們無法解讀的多重神秘身份與其研究領域的模糊性更是直接指涉學術界長期存在的剽竊狀況。無論是借象征性的變形身體,或神秘的幻象,學者作家在作品中反諷地書寫了學術界丑陋的剽竊現(xiàn)象與追求真知的知識分子理想,借此有力地譴責了自身所屬的學者群體背離學術道德的不齒行徑。
克爾凱郭爾認為反諷最突出的是主觀的自由。“反諷的矛頭不是指向這個或那個單個的存在物,而是指向某個時代或某種狀況下的整個現(xiàn)實”[23]218。20世紀戰(zhàn)后英美學者小說中,反諷成為學者作家表達自身的重要手段。和其他作家群體不同,學者作家筆下的學者更像是作家自身生命體驗的寫照。通過直觀地呈現(xiàn)學者世界這一局部,學者作家們嘗試從反諷的角度觀察存在的總體。無論是書寫學者們對權力、金錢的角逐,還是對其身體欲望、學術欲望的書寫,學者作家存在于作品之外,是超脫于自身身份的、冷靜理智的觀察者;但作家同時又以被傳達對象的身份存在于學者小說之中,成為可笑的、滑稽的反諷者。學者作家在反諷地書寫了學者時,觀察者與反諷者的雙重身份已經(jīng)注定了學者小說喜劇外表下所隱藏的人生悲劇性。學者小說中所呈現(xiàn)學者或普通人的反諷生活,是生活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作為知識分子的學者作家們對人類各種欲望的深刻反思。大學校園與權力爭斗場、無法逃避的衰老死亡與刻意追逐的生命激情、變形的身體與膨脹的欲望,這些矛盾組合是學者、也是所有現(xiàn)代人生活的寫照。學者小說通過反諷地書寫欲望,揭示現(xiàn)代社會個體生存的嚴肅話題,死亡的不可逃避、未來的不可知、理性與情感等水火不容卻又相互糾葛,在此過程中相互轉化成為一體,事實上反諷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人生活本身?;蛟S就應了那句話:“反諷的主體對整個存在感到陌生,而他對于存在也成了陌生人,由于現(xiàn)實對他失去了其有效性,他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也變得不現(xiàn)實了”[23]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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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熊顯長]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4799(2016)03-0117-06
[收稿日期]2015-11-11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2014111010202
[作者簡介]江玉娥(1972-),女,湖北襄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從事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