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俊輝
去見賈平凹
□ 李俊輝
在關中農(nóng)村,“先生”是莊稼漢對老師的尊稱。不識字的父母,對先生無比的崇敬,每次見了面,父親滿臉堆笑,對老師說:“先生,我娃在學校要是不聽話,您就打,到溝蛋子上踢,我絕對沒意見!”我的家族當中,也出了幾位先生。祖輩當中三爺是小學老師,我們稱之為“先生爺”;父輩當中四叔是中學老師,我們稱之為“先生爸”。當然也有幾位“女先生”,這里就不一一表述。今天我要說的先生,他的職業(yè)不是教師,但他卻是當之無愧的“大先生”,他就是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
中學時代第一次讀先生的小說,就被深深吸引。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老家菊村街道的舊書店里淘來的一本《賈平凹小說選》,里面收錄了《臘月正月》、《雞窩洼人家》。那年臘月,我閱讀《臘月正月》,掩卷而思,對先生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也萌發(fā)了想去見賈平凹先生的念頭,想親眼看一看生活當中的大作家究竟是什么樣子?他吃面就大蒜不?他是不是也愛圪蹴下端著老碗吃飯?當然,這些奇怪的念頭也就一閃而過——賈平凹怎么會見我呢?我是誰呀?他又不認識我,更何況,每個文學愛好者都像我一樣,去見賈平凹,他還能安心寫作嗎?這是少年時代我的真實想法。
那年臘月,我讀完《臘月正月》,內心觸動很大——臘月人都很忙,韓玄子也不例外??墒牵麖呐D月忙到了正月,最后說了一句:死也不服!不服又有什么用呢?時代發(fā)展,社會進步,用老眼光看新事物,終究行不通。相比之下,王才思想解放,顧全大局,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作家對社會變革的思考。改革開放的號角剛剛吹響不久,賈平凹先生就創(chuàng)作出與時俱進的《臘月正月》,小說主人公韓玄子和王才身上的故事告誡人們:思想不解放,發(fā)展則無從談起。這就是賈平凹小說給我的最初感受。
時隔不久,陜西作家轟動中國文壇——包括賈平凹先生《廢都》在內的五部長篇(陳忠實的《白鹿原》、高建群的《最后一個匈奴》、程海的《熱愛命運》、京夫的《八里情仇》)橫空出世,被譽為文壇的“陜軍東征”。其中最具爭議的當屬《廢都》,后來干脆被列為禁書。
《廢都》雖然被禁,但我還是非常贊同當年十月文藝出版社副編審田珍穎對它的評價——這是一部奇書,它不能用好或不好的簡單標準來衡量。它是作者對自己過去創(chuàng)作生涯的大思考、大總結,乃至大生發(fā)。這其中或許也有對過去創(chuàng)作中某些方面的否定……小說光彩四射的是真的人、真的事、真的社會、真的美丑愛憎、真的情感流露……
《廢都》出版不久,讀高一的我省吃儉用兩周時間,硬是從少的可憐的伙食費當中擠出13元錢,騎自行車跑到縣城的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時隔多年,書店那個近視眼店員不解的目光依然無比清晰。先生爸知道我買了《廢都》,見面訓斥說,這書不健康,是禁書,不能看。我頂嘴說,歷史上被禁的書大多都是好書。叔父雖然生氣,但也拿我沒辦法。上大學的堂哥回來后也教導我:把文化課學好,不要整天看那些閑書;想當作家的人很多,西北大學中文系,幾十年也就出了一個賈平凹,書還被禁了。
藺雨 書法
那一年,不管是讀《廢都》, 還是讀《白鹿原》,都是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后來,我從廣播中得知,賈平凹病了,住進醫(yī)院。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很揪心,想去看看他,給他帶點包谷糝、玉米面,或者讓母親給他烙點鍋盔??墒?,我又不知道他在哪家醫(yī)院,為此很長時間悶悶不樂。
到西安打工期間,我經(jīng)常留意報紙上關于賈平凹的消息,想見他的念頭如同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小火苗,一直未滅。2000年7月,進入媒體工作不到一年,我終于等來了機會:經(jīng)《三秦都市報》文化記者杜曉英老師引薦,我要去賈平凹先生家里拜訪。那一天,我別提有多么激動。杜老師提前一天把先生的傳呼號抄在紙上給我,晚上睡覺都攥在手里,生怕一覺醒來找不見。那天上午,我用IC卡電話給先生打了一個傳呼,很快,電話回了過來,先生一口地道的陜西話使我緊張的心情舒緩了許多。按照先生告訴我的住址,我騎著自行車趕了過去。
那天,先生穿著一件淺藍短袖,深藍褲子,腰間掛著摩托羅拉漢顯BB機。他很熱情,沒一點大作家的架子,親自給我泡杯綠茶,之后又遞上一根煙,先生的隨和讓我受寵若驚。茶幾上沒有煙灰缸,我正發(fā)愁煙灰往哪兒彈,同樣吞云吐霧的先生指著沙發(fā)旁邊一個直徑約一米的瓦罐說:“就往喔里面彈,沒事。”說著,先生伸手將煙灰彈在了瓦罐里。
說起上學時偷看《廢都》的事,先生笑著說:是瞎是好,讓后人評說去吧。那一天,我大著膽子向先生求字,沒想到先生非常爽快地答應了。誰說先生是“嗇皮”?真是胡說八道呢!我當時就在心里批判那位寫《嗇皮賈平凹》的人。先生在他的“上書房”,寫了一幅字勉勵我:龍藏流水井,馬站清風橋。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人將當時廣州西湖路“大馬站”和“小馬站”附近的“龍藏街”、“流水井”和“清風橋”幾條街名綴成一聯(lián):龍藏流水井,馬站清風橋。此聯(lián)地名嵌入得自然,讀來頗有詩情畫意。先生解釋說,做人要有“龍馬精神”,要有精氣神。先生屬龍,我也屬龍,先生在千禧龍年題寫這樣的內容送給我,讓我萬分感動。
從那之后,我和先生一直保持聯(lián)系,經(jīng)常短信問候,還帶同學、朋友拜訪過先生幾次。每次交談,受益匪淺,每次離開,內心矛盾——想常去看望先生,當面聆聽教誨,又擔心打擾先生的工作和生活。這樣的矛盾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
2009年7月28日上午,我從報紙上得知《廢都》解禁,替先生高興,便立即發(fā)條短信祝賀:昔日作繭,今朝化蝶。先生回復表示感謝。
先生關于散文的精彩論述備受關注,他說:“小說可能藏拙,散文卻會暴露一切,包括作者的世界觀、人生觀、思維定勢和文字的綜合修養(yǎng)……讀散文最重要的是讀情懷和智慧,而大情懷是樸素的,大智慧是日常的。”
先生這段論述,受到無數(shù)文友熱捧,點贊、評論、轉發(fā),持續(xù)了好幾天。相對而言,我更喜歡先生的散文,像《月跡》《秦腔》《祭父》《我不是一個好兒子》《哭三毛》等著名篇章,每次閱讀,眼眶逐漸濕潤,繼而淚水漣漣。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之所以從小喜歡先生的文章,因為他的文字當中,無不蘊含著樸素的情懷和日常的智慧,而這一切,與他的地位和名氣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