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會然
終于,還是聊起了她,在幺弟喜慶的婚宴上。
臘月二十,候鳥般,在沿海版圖上翔飛的姊妹們都回秧村了。往年,臨近年關(guān),姊妹們也季節(jié)性回巢,但回的是婆家的巢。幺弟的婚宴,讓我們齊刷刷地飛回娘家的巢。
爺爺四個兒子,有八個孫男、六個孫女。我們這群孫女,有讀完小學后就外出打工的,如大姐二姐。有讀完初中后外出打工的,有三姐四姐。有讀完高中外出打工的,是幺妹。也有讀完大學后外出打工的,她就是五妹,我。
父親他們一輩,關(guān)系極好,不僅兄弟和睦,妯娌間也好得出奇。我們這些姊妹,也是按出生的次序相稱,好像同一父母所生。姊妹們都喜歡遠走高飛,二姐嫁在廣東增城,三姐嫁在福建莆田,四姐嫁在浙江義烏,只有大姐和幺妹兩人嫁在本地。
我呢,讀初中,讀高中,讀大學,讀研,讀博,還漂洋過海,在美國晃蕩了幾年。一路下來,快四十歲了,目前還孤家寡人,浮萍般,飄蕩在大上海。
幺弟結(jié)婚,也意味著我們這一代所有男性都成家了。沒有結(jié)婚前,爺爺就撂下狠話:幺弟是你們這一代最后一個結(jié)婚的,你們這些做姐姐的,一個都不能少。
爺爺當然說錯了。我們這一代,我尚未出嫁。幺弟能算最后一個么?可,我作為一個孫女,爺爺早已不把我看成秧村人了。
用爺爺?shù)脑捳f,女孩子都會長翅膀,遲早要飛出去。
小時候,幺妹曾撒著嬌說,那我剪去翅膀,不飛出去,就是秧村人了吧。
爺爺扯著他只剩半邊的斑白胡須,哈哈一笑,說,哪能呢。
只是爺爺沒有想到,幺妹就嫁在秧村,當然是嫁給秧村的張姓。
秧村自古有三姓,張、羅、袁。三姓向來是死敵,爭山、爭水、爭土、爭田,什么都好爭。劍拔弩張,勢不兩立。各姓向隅而居,形同陌路,更不要說通婚了。這些年來,秧村各姓的年輕人,都被沿海打工的狂潮席卷而去。家族的恩怨情仇,在異鄉(xiāng)就不關(guān)痛癢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在陌生的地方,反成了年輕人的黏合劑。算下來,除了幺妹,秧村至少還有五對結(jié)成了姻緣。
那么,幺妹就應(yīng)該是秧村人了吧。
爺爺依舊扯著他的半邊須,說是也不是,不是也是。爺爺說得模棱兩可,含含糊糊,語氣神態(tài)極像問卦算命的半仙。
我也很想問問爺爺,我算秧村人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我還沒有隨誰,我算哪里人呢?
午餐后,我們這些姊妹抬著松木長板凳,圈在門口曬太陽。天氣晴好,雖然已是寒冬,中午陽光還是辣椒般,潑辣地撒在樹梢,房頂,井口,還有我們這群姊妹身上。當然,陽光還撒在幾桌打麻將的兄弟們身上。幺弟結(jié)婚,我們成了客人,他們淪為幫工。午后時光,廚房里暫時消停了,他們就拉上姊妹們的丈夫,湊在一起打麻將了。三四桌的麻將,噼里啪啦,很是熱鬧。男人家,在年下,他們不打麻將又能干什么。
女人家呢,本來就話多,還不要說多年難得相聚的六個姊妹。六張嘴,蝴蝶拍翅般,一張一合。話題是一波緊著一波,卷起千層沫。麻將桌上,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胡牌洗牌的嘈雜聲,嘩啦啦,嘩啦啦,雨打鐵皮般,一圈圈涌來。我總疑心天下大雨了??梢惶ь^,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中天。
突然就聊到,怎么沒有看到乞丐呢?
大姐說,都什么年代了啊,乞丐也學乖了,都是等散席后才出現(xiàn),這樣就給足了主人面子。主人呢,等客人高高興興走后,會把剩下的大魚大肉狠狠地裝進他們的碗里籃子里。特別是臘月做酒席,馬上就新年了,誰還喜歡把這些陳菜舊飯留到新一年?
大家又說到,小時候,缺吃,誰家一辦酒席,門口轉(zhuǎn)悠的乞丐是一撥接一撥,絡(luò)繹不絕。不說外村的,只秧村就有蠢子金茍,斜眼蘭婆,拐腳順祥,還有……
還有……
我們都頓了一下,把眼睛朝向幺妹。
幺妹說,還有冬子蠢婆唄。
大家聽到“冬子蠢婆”這四個字從幺妹口中說出,心里也釋然了。二姐說,幺妹,冬子蠢婆給你喂過飯,是你的奶娘呢。
幺妹趕緊否認,說哪里啊,我哪里吃過她的飯啊,肯定沒有,我怎么不記得?
大家吃吃笑起來,又打趣了幺妹一陣。我看到幺妹把頭轉(zhuǎn)向墻角,打了一個哈欠,眼淚就泛了出來。
此時,陽光被院子外的楓樹擋住了。倏忽間,才發(fā)現(xiàn)太陽悄悄朝西移位了。麻將桌有聲音催促起來,說動作快點,抓緊時間再摸兩把,馬上要進廚房準備晚餐了。
二嬸一直在忙著招呼客人,這時,她才走到姊妹們中間。二嬸嘆息道,日子過得真快啊,眼看你們六個,一個個臉上還滿是雞糞,爬在地上搶零食吃,現(xiàn)在都結(jié)婚生子了,特別是老大,兒子都上大學了,過兩年要做奶奶了呢。
說得大家又是一陣子笑。
麻將桌上的大姐夫也朝我們這邊笑,說,你們這些姨媽趕緊準備大紅包,今天就給我,我現(xiàn)在前線吃緊,你們提前(提錢)援助下。
大姐剜了大姐夫一眼,說,死相,不打麻將你會死啊,一天到晚就死在麻將桌上。
二嬸咯咯咯笑了起來,氣喘吁吁地指著大姐,說嘴巴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長著蜂刺呢。二嬸勸慰大姐,說今天你幺弟結(jié)婚,難得一大家子相聚,就讓他打一下啊。說完,又是咯咯咯笑。
二嬸突然朝向我,說,五妹,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我們都在猜想你結(jié)婚,會請我們到哪里去喝喜酒呢。
咯咯咯,邊說,邊笑,二嬸的眼淚都笑出來了,只得掀起衣角忙著擦拭。她那肥胖的肚子洶涌澎湃地上下顛簸。二嬸剛嫁到秧村時,人瘦得像扁擔,自從生下幺弟后,她就肆無忌憚地胖了起來,胖成了籮筐。
我羞紅著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二嬸。早就聽母親說過,你二嬸在秧村,天天夸耀你,說你考上了重點大學,說你是博士生,說你留過洋,說不定要到外國去喝你的喜酒呢……
突然,二嬸夢魘般,雙手齊拍大腿,說,看我,都忙昏了,忘記五妹有睡午覺的習慣,我一個月前就曬好了新棉被,專門準備給五妹睡午覺。
我說,沒事的,和姊妹們在一起聊天曬太陽,挺好的。
二嬸說,這哪里行,她們幾個都是粗人,盡說些沒心沒肺的俗事,你是讀書人,用心用腦,費神力,不休息哪行?
說著,二嬸側(cè)身攙扶著我,攙扶孕婦般,謹小慎微地朝里屋走去。
躺在床上,隔著一堵墻,還能聽到姊妹們的談笑聲。雖然我有午睡的習慣,可已是下午三點了。我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眠。
我很想爬起來,坐回姊妹中間,可又怕辜負二嬸的好意。
我只好窩在氤氳著太陽清香的被褥里,雙眼木然地盯著雪白雪白的墻壁。
恍惚中,一個黯黑的影子,在雪白的墻壁上,浮上來,浮上來。
不錯,她就是冬子蠢婆。
大大的腦袋,模糊黑漆,又疤痕交加的面孔。上身永遠是碎花黑底的厚棉襖。下身是肥大的軍人褲,過長的褲腿一圈一圈踩在腳下。兩股粗長的麻花辮搖曳在大屁股上。
說起來,冬子蠢婆還是我們本家,和爺爺同一輩,我們得叫她奶奶。但這么多年來,秧村大人小孩都叫她冬子蠢婆。我們也習慣了叫她冬子蠢婆。再說,誰會親切地去叫一個討飯婆為奶奶呢?至少,我們不會。很多時候,和她撇清關(guān)系都來不及呢。
冬子蠢婆是乞丐,可她又不是一般的乞丐。
一般的乞丐,一副碗筷,一根棍子,頂多,雨天再披一身破舊的斗篷??伤诉@些,還有自己的菜園。
一個乞丐還要菜園干嘛?
每天清晨,她像其他的農(nóng)夫一樣,早早起來,挑著畚箕或扛著鋤頭,頂著大腦袋,搖著麻花辮出現(xiàn)在通往菜園的土路上。
土路一邊深臨池塘,一邊是連綿的野生薔薇叢。薔薇叢長勢旺盛,枝蔓分披,一到開花時節(jié),粉的、白的、紅的薔薇花就會爭相開放,繽紛,妖冶,潑辣,招搖,又目空一切。
秧村地處江南,水田縱橫,村民常年與水稻打交道。薔薇不能吃,也不能穿,他們才不管薔薇開得多鮮艷,多芬香。路過薔薇叢時,他們總是肩扛手提,低著頭,匆匆而過。有時也忿忿不平,因為薔薇枝頭的刺又掛住衣服了。有時還會破口大罵,罵這些鬼薔薇年年瘋長,怎么就沒人砍掉。掛住衣服的人,會停下來,用手里的扁擔或鋤頭砸向薔薇叢。小孩子呢,路過薔薇叢時,怕掉進池塘,他們都是小心翼翼地挨著薔薇叢走。時不時,被薔薇刺破手腳,或被花叢中突然飛出的蜜蜂嚇得哇哇大哭。
而她呢,每次經(jīng)過薔薇土路時,總是昂首挺胸,她不怕薔薇刺,也不怕蜜蜂叮。甚至,她還故意靠近薔薇叢,讓薔薇刺在她那件本來就破舊的花棉襖上,撲哧撲哧響。
有時,從菜園回來,她會摘下一朵朵顏色各異的薔薇花,不緊不慢地別在麻花辮上。麻花辮齊臀,發(fā)梢上的薔薇花,猶如繽紛的蝴蝶,追逐著她那滾圓滾圓的屁股。
多年后,在電視里看到走T型臺的模特時,我就會想起她,每看一次就會想起一次。我總覺得,布滿薔薇的土路就是她的T型臺,她每天模特般,神情冷漠、虛空、高傲地走過。
秧村,其他乞討者,有菜園,但荒蕪看不到泥土。無灶臺,就是曾經(jīng)有過灶臺,如今,連壘灶臺的磚都找不到了。她有灶臺,而且,每天,灶臺都和正常人家一樣會炊煙裊裊。
乞討者,全天候吃百家飯,要灶臺干嘛。
她每天只討一餐,所以她需要灶臺。秧村人都說,她手腳齊全,完全可以不討,討飯只是她的一種病,就像某些有錢人,啥都不缺,還是喜歡小偷小摸?;蛘撸衲承﹥x表堂堂的人,卻喜歡偷取女性的胸罩和內(nèi)褲。
不管是不是病,她會去乞討,每天一餐,雷打不動。她討好飯菜后,并不像其他乞討者,立即虎口大開,唧唧吧吧吃個不停。她討好飯菜后,會慢悠悠地走到家里,再就是,煙囪里黑煙直冒。
她住的地方是祖屋的一角。也不知道是我們祖上哪一輩留下來的,一輩一輩傳下來,子孫越來越多,最后,房間不夠分了。住在祖屋的人只得想辦法建新房。一家家從祖屋里搬出,曾經(jīng)喧鬧擁擠的祖屋空寂了。只有她,還住在祖屋西北角。一年又一年,祖屋頹敗了,屋頂上的瓦楞草一叢接一叢,好幾面墻,墻體都開裂了。裂縫處,有梧桐樹扎下了深根,雪白的根須,人骨般常年裸露在外。
我們這些小孩,路過凋敝的祖屋都害怕,更不要說去她的里屋。每次經(jīng)過她的里屋時,發(fā)現(xiàn)里面比墨水還黑,恐怕用電燈都難以洗白。況且,她電燈也沒有裝,滿屋子的黑如何肯走。
我們這些小孩,比膽量,有人爬過高墻,有人鉆過暗洞,甚至還騎過墓碑,但沒有一個人敢去她的里屋。
其實,她并不可怕。除了蠢氣發(fā)作時,她和秧村其他老奶奶沒有兩樣,目慈眉祥。她長著寬厚的雙唇,像橫吊著兩截火腿腸。秧村的說法,嘴唇厚實的人,做人肯定不刻薄。
蠢氣發(fā)作時,她好像沒傷著別人。倒是秧村那些孩子,看到她就會大吐口水,高喊著冬子蠢婆,冬子蠢婆。有時,在青春期孩子的慫恿下,孩子們會用土塊砸向她。每次砸她,她只是蹲下來,四處找石頭自衛(wèi)。石頭在手,她一次次揮臂揚手。石頭卻寶石般,她遲遲不肯丟出。孩子們看穿了她的伎倆,土塊像結(jié)成團的蚊蚋般砸向她。她只能雙手護頭,一寸一寸蜷縮起來,最終縮成一團漆黑。
孩子們開懷大笑,她殺豬般嚎啕。
一次,我用土塊砸她時,正好砸到了她的額頭,血,一攤接一攤,從她緊捂的指間滾落,滾落在花棉襖上,瞬間,了無痕跡。我嚇得逃回家??赏槭种械耐翂K像牛虻,爭先恐后,尋血而去。
她帶給秧村人真正的樂趣,還是在她蠢氣發(fā)作時。
在秧村,聚眾圍觀,肯定是來了耍猴的,演雜技的或炸爆米花的。通常,只有外鄉(xiāng)人的新鮮玩意才會引起秧村人極大的好奇。
可那次圍觀的是誰呢?
我看到四姐也擠在人群中,她消瘦的身子麻花般扭曲著。我也拼著小命往里擠。
然而,我看到的是她。我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
擠在密不透風的大腿間,我看到她安詳?shù)卣驹谔覙湎?,表演“脫衣舞”。從外往里,從上朝下,慢悠悠地脫著。每脫一件,村人就發(fā)出尖叫聲,起哄聲,甚至叫好聲。最后,她把自己脫得像一只褪光羊毛的綿羊,肥膩、光潔、透亮。
春寒料峭,桃樹還只是含著嫩包。眾人哈著白氣,祥云般,團團飄浮在頭頂。
她精光著身子,緊貼在樹腰上,顫動著,顫動著。兩片屁股雪猴般,上下蹦跳。她吟哦著,聲音急促、低沉,撞在圍觀村人的身上后,又彈回到她嘴里……
終于,她把臉朝向我們,雙眼如提早盛開的桃花。
我看到她碩大的乳房像飄蕩的白云,雙腿間枯黃的松毛凌亂。
我駭紅了臉,喘著粗氣,從人群中擠出。幾個大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也擠出人群中。他們罵罵咧咧,說,你們這些兔崽子,你們來看什么,是你們能看的嗎?他們惱羞成怒,拎著孩子的耳朵,往家里拽。
在人群中,我沒有看到父母,但我感覺他們也是在罵我。我的耳朵也像被拎過,火辣辣地痛。我才小學三年級,這肯定不應(yīng)該是我看的。可,讀六年級的四姐能看嗎?四姐不能看,那二姐三姐呢?她們正在處對象,或許她們能看吧。二姐三姐不能看,那大姐肯定能看了,大姐結(jié)婚都兩年了??上?,能看的都不在,她們在沿海的流水線上忙碌著。
或許,我們真的不能看,每晚我躺在床上時,我就會想起她,白花花的身子,白云般飄蕩的大乳房,兩腿間枯黃的松毛。我很害怕,趕緊撫摸著我米粒般的乳房,撫摸著我光潔的下身。我感到欣慰,我不像她。我想,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么丑,難怪她成了討飯婆。
四姐卻說,我們長大了都會像她一樣,乳房像白云,腿間長松毛。我說,我才不呢。如果像她一樣,我情愿不長大,或者,喝農(nóng)藥自殺。
可是,沒過多久,可怕的事情就發(fā)生在我身上,野草般冒芽,并蔓延???,我卻沒有了自殺的勇氣。
據(jù)說,村人叫她蠢婆就是在那次演出后。也有人說,她何止是蠢,是蠢得沒法救。
討飯的人,打狗棍就是護身符。狗眼看人低,狗仗人勢,這些都是經(jīng)驗之談??吹接戯埖娜耍犯侵焊邭獍?,威風凜凜。不隨身帶根打狗棒,是無法擺脫狗的欺凌的。
她也有一根蛇頭型,細長的打狗棍。狗圍上她時,她卻嚇得手腳無措。人們提醒她,狗又不是小孩子,用棍子狠狠敲啊??伤晳T了蹲下身子,四下找石塊。撿起石塊,朝狗扔去。很多時候,她蹲下時,不一定能找到石塊,她只是嚇得哇哇大哭,抱著頭跪在地上。狗瘋狂朝她進攻。萬幸的是,她常年穿著厚厚的棉袍,除了手腕和腳踝被撕咬得出血外,就是棉袍被撕咬得千瘡百孔。撕碎的棉絮,像一面面白旗,在她身上張牙舞爪。
大人和小孩都幸災樂禍,說,這蠢婆娘活該,手里拿著武器卻不會用,打狗棍,不用來打狗要棍干嘛?
有人突兀地想,她舍不得用這根棒子,莫非她把金條藏在棍子里?秧村人都傳她家有金條。
相傳是——
冬子和她結(jié)婚那天,熱鬧的宴席結(jié)束了,鬧洞房的人也散去了。冬子吹滅了蠟燭準備干大事。先躺在被窩的她卻埋怨,怎么還亮著燈呢。冬子納悶,我不是剛把蠟燭吹滅,哪里來的燈?
可他轉(zhuǎn)眼一看,在房間的一個東南角上,有一盞油燈正亮著呢。
冬子大惑不解,墻角怎么會有一盞燈呢。他蹣跚著走過去,想,這難道是結(jié)婚儀式上的一個布置?
燈光越來越亮,她責怪道,你愣著干嘛,還不去把它吹滅。冬子蛤蟆樣鼓起腮幫,用力一吹,可燈火一動不動。冬子笑了笑,說這燈還很堅挺呢。于是,他再次鼓足氣息,噗噗噗吹向油燈??蔁艄庖琅f巋然不動。
冬子下蹲細瞧,發(fā)現(xiàn)這油燈挺別致,瓷盤油窩,針尖燈托。他想把燈端起,可燈托深深扎在土里。冬子卯足氣力,雙手一提,油燈破土而出。隨即,一束白光從破土里發(fā)出。冬子用手扳開土層,一座青花瓷陶罐露了出來。扒開浮土,揭開罐蓋,一件沉甸甸的長條型物件躺厚厚的棉布里。
冬子害怕了,他把她也叫了起來。
他們把吹滅的新婚喜燭重新點燃。在燭光下,他們先把最外面的藍布掀開,接著是紅布,最后是黃布。在黃布掀開的剎那,晶亮晶亮的光芒從布里射出。幾根金條,整整齊齊排在一起,黃得刺眼。
這個故事一直在秧村流傳,到底是誰第一個說的,沒有人能說清楚,都說是酒鬼根狗說的。說其他人都離開后,根狗一個人躲在冬子的窗外聽房。是他見到了這一幕??筛肥莻€酒鬼,醉酒后什么話都能說出來。就說,冬子婚宴后第二天,他又去和楊家莊的一個酒鬼斗酒,酒是斗贏了,可是半夜回秧村的路上,口渴了,一頭鉆進水庫里,就沒有再起來。
根狗一死,關(guān)于金條的真假也就撲朔迷離。大伙問冬子,可否真有這事。冬子一口否認。問的人也覺得自己傻,這種事,碰到誰,誰肯說出去?
結(jié)婚后不久,冬子去遂川縣山里做篾匠。不到一個月,就傳來,冬子和當?shù)厝藸帗屔猓划數(shù)厝嘶罨畲蛩懒?,尸骨無存。
她呢,新婚不久就守寡,不蠢不傻才怪呢。
有人就說,或許冬子得到金條是真的,你看,目睹過金條的不是死了,就是蠢了。這冥冥之中暗藏天意啊??磥恚馔庵敳豢傻冒?。
她蠢了。有人說,她在娘家時就蠢。否則,一個黃花閨女,怎么會嫁給瘸了腳的冬子?
一天,路過祖屋時,看到不斷有人涌進去。大人小孩一撥接一撥,這是很少見的一幕。
以前,我們就是經(jīng)過她屋前,也是心驚膽戰(zhàn),生怕她從屋子里躥出來或罵或打我們一頓。
她蠢了以后,大人時常用她來嚇唬小孩。哪個小孩不聽話,大人就說,冬子蠢婆來了。哭的孩子,哭聲就會戛然而止,生怕她就站在身后。秧村孩子最怕的有兩個人,除了冬子蠢婆,就是赤腳醫(yī)生張一水。只要遠遠地看到張一水背著藥箱走來,孩子們肯定四處躲藏。哪個孩子不怕打針?
冬子蠢婆的里屋永遠是黑洞洞的,沒有任何一絲光線進入。自從冬子去世后,她把惟一透光的狹小窗戶都釘死了。
現(xiàn)在,她的漆黑的房門洞開,一盞煤油燈孤零零地,在眾人的鼻息下,惶恐地跳動。她躺在地上只是哭。大人和小孩把她圍在中間,我以為她又在玩脫衣服的游戲,可沒有聽到大人們幸災樂禍的叫喊聲。我發(fā)現(xiàn)爺爺也擠在擁擠的人群中,四處打量著里屋,好像要從里屋里找到失落的東西似的。
她的里屋和其他人家的里屋大同小異。松木桌子,帶頂棚的古式木床,雙門谷倉,落地衣柜,米缸,酒甕等,一樣擠著一樣,密密麻麻地塞滿其間。
只是,現(xiàn)在,她房間亂得不成樣子。床上被褥掀翻了,衣柜更是翻得底朝天,米缸和酒甕也傾倒在地……
聽大家議論,才知道,有人來過她的里屋。我也發(fā)現(xiàn),坐在地上的她,手中拿著一副脖子扭歪了的鎖。
自從冬子和她結(jié)婚那天后,幾乎沒有人進過這間房。大伙都拼命打量這間久閉的房間,看來看去,除了被人翻動過的痕跡,其他并無特別之處。
當然,大家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那碩大的米缸里,竟然儲藏著討來的米飯,不過,這些米飯已經(jīng)晾干了,像米,又不是真正的米。
幾位長輩問她,有沒有丟失什么貴重東西。
可她只是雙手捶地,嚎啕大哭。
長輩問得不耐煩了,就罵,你個蠢婆,有沒有丟東西也不知道,就知道鬼哭狼嚎。
有人悄悄議論,是不是金條被偷走了?大伙都鼠著眼,朝里屋的角角落落查看,可并沒有發(fā)現(xiàn)地上有挖掘過的痕跡。
她不肯說。大伙又對金條的真假生疑。
偷了什么,偷了多少,大伙一概不知。她也一句話沒有。天色漸漸晚了,女人先退出去燒晚飯,飯好后,大人和孩子也溜走了。
大伙把狼藉不堪的房間原樣丟回給她。她還躺在地上,捶著地面痛哭。搖曳的煤油燈,像“火蛇”,吐著信子,蠕動著,爬了她的全身。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到她出來乞討了。偶爾,看她踏在土路上,腳板陷入泥淖般,泛不起任何的塵埃。
如果不是二嬸把幺妹丟給她,她是否能回到過去?
二嬸嫁給二叔后,第二年生下大妞。過一年,又生下二妞。二叔如坐針氈。二嬸更是羞愧難當,好像是她干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
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家對計劃生育抓得異常猛烈。鄉(xiāng)、村兩級干部走村串戶,一一排查,生過二胎的,逮到就捆綁去結(jié)扎。對教育不改、死皮賴臉的,鄉(xiāng)、村兩級干部會牽牛抬豬,甚至上揭屋瓦,下拆門窗,逼迫著你去“計劃”。對那些逃“計劃”的人,他們恨不得連房子都給你連根拔起。
二叔二嬸惶惶度日,無奈帶著兩個女兒遠走高飛。在東躲西藏中,二嬸懷孕了。臨盆前,他們潛回秧村。
可是,生下來的依舊是女孩。二叔是欲哭無淚,二嬸也是急得想上吊。
更讓他們痛不欲生的是,這個剛生下來的女孩,像個早產(chǎn)兒,體重不到四斤,瘦得皮膚連著骨頭,病鼠都比她壯。而更要命的是,這樣一個小不點,二嬸給她喂奶,她卻一直拒絕。不肯張嘴吮奶,只是哭,人小,哭聲卻響如嗩吶。
鄰居們看了,都嘆息,說這孩子恐怕養(yǎng)不大。赤腳醫(yī)生張一水用聽診器聽了聽小不點的心臟,說,這孩子的心臟回音紊亂,恐怕有先天性心臟病,養(yǎng)大了也會很麻煩。張一水說,估計這孩子活不過十歲,還是不帶為好。
二嬸聽醫(yī)生一說,心里忐忑,帶還是不帶,她想征求爺爺?shù)囊庖姟?/p>
爺爺就丟下一句,生,繼續(xù)生,再生不出兒子,你哪里來回哪里去。爺爺看都沒有看小不點一眼,氣沖沖地走開了。
二叔呢,更是扭著二嬸的頭往墻上撞,罵,你個“半婆”,還說你屁股大,盡生些賠錢貨,生了兩個賠錢貨還不夠嗎,還要整個“短命鬼”!
二叔越說越氣,把吃飯的桌子都掀翻在地。
大家拼命勸說二叔,說消消氣,事不過三,下一胎肯定是個帶把的。這個小不點嘛,就不要帶了,帶了又有什么用呢,張醫(yī)生都說了,長不過十歲啊。
大家發(fā)現(xiàn)冬子蠢婆也撐著脖子,擠在鄰居中。
有人建議道,冬子蠢婆一生沒有生養(yǎng),還不如送給她,眼睜睜看著小不點餓死,于心不忍啊。這孩子命賤,不吃奶,可能她喜歡吃百家飯呢。
二嬸六神無主。二叔更是氣勢洶洶,想馬上找鋤頭挖坑,把小不點埋了。
二嬸淚眼汪汪,把冬子蠢婆叫到跟前,問她想要這個孩子嗎?
出乎大家的意料,冬子蠢婆搗蒜般點頭。
年后,二嬸又跟著二叔開始了新一年的逃亡之旅。
小不點被她帶走后,大家也搖頭嘆息,說小不點早晚是死,就讓她陪陪冬子蠢婆吧,這個沒有生育過孩子的,可憐的女人。
以前,冬子蠢婆每天都是出去乞討一次。撫養(yǎng)小不點后,冬子蠢婆每天三餐都出去討飯。在第一家討好后,就急急地跑回家,把那口滾燙的飯,喂給小不點吃??纱蠹叶贾?,出生不到幾天的小不點,哪里能夠吃飯。連母親的奶水都不肯吃,冬子蠢婆有對付小不點的辦法?
在她黑洞洞的里屋里,時常聽到小不點洪亮的哭聲。大家都嘆息,真是難為冬子蠢婆了,一個沒有生養(yǎng)孩子的人卻要帶一個病孩子。
每天午后,冬子蠢婆都要經(jīng)過那條布滿薔薇的土路,但她并不是去她的菜園。盜竊事件后,冬子蠢婆再也沒有打理她的菜園了,那片狹長得可憐的菜地雜草叢生,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蔬菜早已經(jīng)被雜草掩埋。本來就瘦弱的幾壟土,又被左右的厚根家和木生家掏空了不少。
經(jīng)過菜園的時候,她會停下來,看幾眼自己的菜地,然后提著她乞討用的圓口竹籃,朝村外的虎形山走去。
一個時辰后,大家會看到她闖過布滿薔薇的土路,踏著黃塵,一步一搖地朝祖屋走來。手中挎著的竹籃鼓鼓的。一塊藍色手帕遮掩在籃口。
塞滿了什么東西呢?大伙都想去掀開那塊藍色手帕看看,但誰也肯靠近她。
元宵節(jié)過后。清明節(jié)也很快到了。懵懵懂懂,清明下種。秧村人開始了新一年的農(nóng)活。忙得腳跟打著屁股的村人,誰也沒有閑功夫去關(guān)注冬子蠢婆和小不點了。都是兩個不祥的人,誰還喜歡注意呢。只是,每個夜晚,能聽到小不點的哭嚎聲,大家才知道小不點還活著而已。
春種,夏耕,秋收,冬藏。農(nóng)民一年四季總有忙不完的活。到了臘月,大伙才開始有了一點空暇時間。
過完臘八,二叔和二嬸回到秧村。二叔手中抱著一個孩子,大伙立即知道肯定是個男孩。二嬸喜笑顏開,對迎上來的鄰居分發(fā)水果糖。二叔抱回的那個胖小子,他就是我們的幺弟。
爺爺在菜園鋤草。一聽到二叔回來了,他丟下鋤頭,踩著凹凸不平的菜壟,跌跌撞撞地朝人群跑去。土坯被爺爺踩得四處飛濺。幾棵鮮嫩的青菜,突遭踐踏,腰桿再也無法挺直了。爺爺搶過孩子,把臉貼上去,堅硬的胡須扎得孩子貓叫般哭鳴。
冬子蠢婆抱著小不點在門口曬太陽,看到擁擠的人群,她也湊了過去。當發(fā)現(xiàn)是二叔二嬸的時候,她臉色大白,橫著擠過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把門緊緊閂上。
透過人群,二嬸還是看到了冬子蠢婆,和她懷里的小不點。
接下來數(shù)天,冬子蠢婆的門一直緊閉著,煙囪又開始冒煙了??蓻]過幾天,煙就冒完了。
她又出來乞討了。
和以前不同,以前她都是一個人出來乞討,哪怕是小不點哭得屋瓦都在顫動?,F(xiàn)在,她用紅布條把小不點捆在背上,一家家去乞討。背著小不點,讓她顯得更傴僂了,頭幾乎與地垂直著,全身的力量都壓在那根棍子上。
鄉(xiāng)村時光總是老牛拉破車般,慢悠悠的??刹恢挥X間,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
有人發(fā)現(xiàn)小不點能走路了??啥哟榔啪褪遣豢献屗呗贰C看纹蛴憰r,她還是把小不點捆在背上。小不點掙扎著要下來,可她就是不肯。她罵小不點,你個“半婆”,背你,你還裝俏。
討飯回家,她把門閂好,才肯把小不點從背上解脫下來。
冬日,暖陽高照,冬子蠢婆會帶著小不點來到向陽的土墻邊。她把小不點安放在土墻上,自己蹲在小不點跟前,用勺子一口接一口,往小不點胖嘟嘟的小嘴里,喂食著討來的飯菜。
冬子蠢婆總是先菜后飯,一口緊一口,喂得小不點哭喊著不吃后,她才吃剩下的飯菜。有時候,碰上人家做酒席,給她的飯多菜好,她就拼命喂食小不點。小不點不肯吃,她就扯開嘴往里塞,邊塞還邊罵,你個”半婆”,有吃你還嘴硬,再不吃,明天就餓死你了。小不點被她喂得哇哇大哭??伤ゲ还懿活?,一直喂,一直喂。
旁邊的人咬牙切齒,罵,蠢婆,真是個蠢婆,小孩能這樣喂?
可大家看看小不點,發(fā)現(xiàn)小不點手粗腳壯,比起同齡人,一點也不瘦弱。大伙還是嘆息,說小不點真是命不好,一出生就有先天性心臟病,活不過十歲啊。
大伙又開始同情小不點起來。
寒冬臘月,縣里來了一群醫(yī)生。他們撐起紅布橫幅,說是“三下鄉(xiāng)”活動,為鄉(xiāng)親們義診。村里的老老小小都涌到了醫(yī)生前,恨不得來個全身檢查。但由于條件所限,來義診的醫(yī)生無非是幫大家量量血壓,聽聽心臟,搭搭脈象等簡單的診療。
從上午到傍晚,幾個醫(yī)生一直忙個不停。天色已晚,醫(yī)生們要回縣城了。
大伙看到冬子蠢婆一直在人群外徘徊。突然,有人想到,張一水醫(yī)生說小不點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何不請城里的醫(yī)生看看有沒有救。
大伙叫冬子蠢婆快抱小不點過來。冬子蠢婆不知道為什么叫她,準備逃走。
有人罵道,你個蠢婆,還不快抱小不點過來,讓醫(yī)生檢查下。
她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醫(yī)生。
醫(yī)生把聽診器塞進小不點的胸口,聽了一會兒,說這孩子心跳正常,醫(yī)生再觀察小不點的體表,說這孩子營養(yǎng)相當好,就是運動太少了,腳手發(fā)育欠佳。
大伙說,我們村里的醫(yī)生張一水說,她一生下來就有先天性心臟病。
醫(yī)生說,不會的,這孩子的心臟跳動異常清晰,而且,脈象也清晰,完全可以排除先天性心臟病,假如你們不放心的話,可以去縣醫(yī)院做個完整的檢查。
醫(yī)生強調(diào)說,以我多年的從醫(yī)經(jīng)驗,這孩子先天性心臟病的概率極低。
大伙謹慎地問,那她能活過十歲嗎?
醫(yī)生哈哈大笑,說,按這孩子現(xiàn)在的狀況,她一百歲都能活。
二嬸一直站在一旁。當她聽到小不點能活到一百歲的時候,她眼角泛起了淚水。二嬸一口氣跑到家里。跑到家里后,二嬸哭喊著,絮叨著,說自己命不好。在門口整修犁耙的二叔,罵二嬸,大白天的,哭得死去活來的,你娘家死了人嗎?
二嬸狠狠地瞪了二叔一眼,就臥到床上去了。二叔不解,這個婆娘,大白天的臥到床上去,想尋死啊。
很快,二叔也聽說了小不點沒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消息。二叔內(nèi)心泛起了波瀾,當初,盼兒心切,對女兒是恨之入骨?,F(xiàn)在,兒子有了,他對女兒的心態(tài)也變了。沒有幺弟前,大妞,二妞,他從不給她們好臉色,打罵更是家常便飯。對生下來就奄奄一息的小不點,二叔豈會痛惜?
二叔認為自己有兩個女兒了,送一個女兒給人家也無妨。在秧村,這樣的送法多著呢,大伙見怪不怪。
但,把一個好好的女兒送給一個討飯婆,這還真沒出現(xiàn)過。再說,小不點長大后會怎么想?二叔感覺頭大了不小。他這才感覺到,躺在床上的二嬸是多么理直氣壯。
小不點要三歲了。按秧村老人的說法,孩子過了三歲,就開始有記憶了。
每天,看著冬子蠢婆還是捆著小不點在背上去乞討,二嬸和二叔就揪心,羞愧,小不點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啊。
二叔和二嬸商議,該去把小不點接回來。他們想,就讓冬子蠢婆做小不點的奶娘好了。在秧村,誰家生孩子后奶水不夠,就會去吃奶水充盈女人的奶水。吃了誰的奶水的就稱誰為奶娘。奶娘的地位較高,孩子長大結(jié)婚時,拜完爹娘后還得向奶娘拜上一拜。
二叔和二嬸商量好了,他們?nèi)フ髑鬆敔數(shù)囊庖姟?/p>
爺爺說你們兩個真是混蛋,哪里有拜討飯婆為奶娘的?你們能丟這個臉,我不行,再說,這讓小不點長大后如何做人?
一陣數(shù)落,更讓二叔二嬸垂頭低眉,兩眼發(fā)懵。
爺爺罵道,都四個孩子的父母了,還是熊樣,有什么大不了的,給她滿算三年的保姆費,她能怎么樣。
爺爺說,今晚就把三年的保姆錢準備好,我明天去抱人。
爺爺強調(diào)道,記住,今天就去代銷店買好三掛鞭炮。
第二天清晨,爺爺剛把小不點抱入門檻。二叔手中的鞭炮就炸響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喜慶的硝煙彌漫在秧村巷子里。
仿佛,新年提前降臨了。
年后,在鄉(xiāng)鎮(zhèn)社辦企業(yè)上班的父親調(diào)到了城里。母親,哥哥和我也跟著進城了。
期間,我都有機會回秧村的。
比如,大年初一,父親都要回秧村,向長輩們拜年。我爭著要去,但父親說,你一個女孩子家還去拜什么年,我和你哥去好了。
除了拜年,本家有人辦酒席,我也有機會回秧村。通常,父親上班,母親去。每次都以為母親會帶上我,可母親說,我一個人去就好了,你一坐車就反胃嘔吐,還有,在鄉(xiāng)下,你又睡不習慣。然后,母親就絮叨,你的作業(yè),不是還很多沒做嗎?
一次又一次,我總是與秧村失之交臂。每次,我都想問父親,或哥哥,或母親,秧村那個冬子蠢婆怎么樣了?可話到嘴邊,又被我硬生生咽下。我怕他們?nèi)⌒ξ遥粋€乖乖女,怎么會問起一個鄉(xiāng)間的討飯婆?
也曾有秧村人來我家做客,我本想向他們打聽。
可他們一看到我,都一股勁夸耀我,說五妹幾年不見,長漂亮了,洋氣了。還有,他們會對著我家墻上密布的獎狀,嘖嘖稱贊。
一個又洋氣,又好學的女孩,突然問起一個惡心的討飯婆,他們又會怎么想?
終于,我無從問起。
我只能委婉地問起,村口土路上,那叢野薔薇還在嗎?
父親說還在。母親說不清楚。秧村的來客呢,他們說沒有注意。
我偶爾會做夢。夢起土路,被水泥路壓在身下,死了。池塘,還在,被一圈雪白的欄桿,安穩(wěn)地圈養(yǎng)著。野薔薇,帶刺的枝頭上,搖曳的不是粉的、白的、紅的花朵,是一幢挨著一幢的小洋樓。
回秧村參加幺弟的婚宴前,聽母親說起過,本來,幺弟是不打算在秧村辦結(jié)婚宴席的。幺弟在廣東開模具廠,賺了不少錢,在城里買了兩套商品房。幺弟抱怨,在鄉(xiāng)下做酒席太煩了,規(guī)矩多,請廚師,買菜,借東借西,前前后后要操勞不下三天。
這幾年,秧村也流行在城里辦酒席,這樣省事,省心,只需包一輛中巴車,把親朋好友接來,吃完一餐后,再把他們送回。
但二嬸說,不行,幺弟是她的獨子。她說,以前吃秧村人那么多宴席,要還人家的“口舌”。雖說在城里辦酒席方便,但很多人會暈車,都不肯去城里喝喜酒。再說,在酒店只吃一餐,來回坐車,讓人難受。
二嬸還說,在城里辦酒席,就是秧村那些討飯的也會議論啊。
玻璃窗外,陽光淡了下來。雪白的墻壁也暗了下來。姊妹們還在墻角,嘁嘁喳喳地談天說地。
我起身來到門口,發(fā)現(xiàn)太陽馬上要落山了。
二嬸看到我,問,睡醒啦?姊妹們忙招呼我坐下。
我說,我去村口看看土路上那叢野薔薇。
沒走多遠,身后就響起喊叫聲:五妹,五妹……
是二嬸尖著嗓子在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