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如洋
中午,我趕完一個應酬剛回到家,驀地感到左肩鉆心般疼痛,我趕緊躺到床上,用右手重重地捶打并不停地按壓,但毫無效果,半小時后,疼痛才慢慢減輕。躺在床上,我開始追憶自己簡短而又單薄的人生以及為數(shù)很少的幾次不傷大雅的病史,但當我發(fā)現(xiàn)疼痛也許與我自身無關時,一股比疼痛更加恐懼的悲涼和傷感油然而生。我撥打了父親的號碼。我問父親:“當年,你是左肩痛還是右肩痛?”可能是我的貿(mào)然提問讓父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當我重復了一遍后,父親說:“左肩?!蔽铱嘈χ嬖V父親:“我的也來了?!备赣H像是理虧似的一陣沉默,數(shù)十秒后,他弱弱地說:“吃點止痛藥吧!”
我無力地放下手機,撫摸著左肩,像老朋友似的輕聲問候:伙計,你終于還是來了。
記憶里,父親的疼痛是五十多歲才出現(xiàn)的,沒想到我卻比他提前近20年。父親的第一次疼痛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結(jié)婚后的初次返鄉(xiāng),父親在閑談時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問起我的愛人,說他的肩膀近來無緣由的疼痛,而且來去沒有規(guī)律。父親的疼痛是年少時,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沒日沒夜地勞作落下的。
沒想到疼痛是記仇的。很多年以后,它不請自來,竟然遠隔百里從父親那里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我。
愛人常嗔怪地笑我是個懶人、臟人。是的,我承認,我打小就是懶人,是個人見人躲的臟人,就連小朋友們都不愿跟我玩。很小的時候,我常流鼻涕,以至于我的兩個衣袖口結(jié)滿了油光發(fā)亮的老繭。嬸娘們拿我開玩笑,說二子,你看你的袖口,不用上糨糊就能直接納鞋底。記得讀初中時,流行用“最喜歡”、“最討厭”造句。坐在炎炎的夏日里,我毫不猶豫地在同學的畢業(yè)紀念冊上寫下:我最討厭的季節(jié)是冬天。
因為冬季會讓我鼻子難受,讓我看上去很臟,會讓我失去小伙伴和陽光少年的形象。
多年后,我知道造成我鼻炎的真正元兇另有他人,而且她一直睡在我旁邊,陪伴著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她自進入我們吳氏家族后,就將鼻炎的禍根種了下來并可能一直延續(xù)下去。記的,她的手心里始終攥著一方手帕,在漫漫長夜里,坐在床頭半閉半睜著眼睛,像是怕吵醒我們似的,壓抑著自己,卻仍然止不住地不時地從鼻腔里發(fā)出“鏗鏗”的聲音,過上一段時間,鏗鏘聲會變成一聲清脆的長音,當她去世多年后,她的這個舉止,竟然像中魔似地在我身上重現(xiàn),——她就是疼愛我的奶奶。
很多年以后,偶然在異鄉(xiāng)的一次酒會上,遇到了一個親戚,他說是我奶奶侄女的兒子。雖然是初次相見并在記憶里沒有他的印象,但是剛一落座,我便堅信他真的是我表哥,并有一股說不上的酸楚和無以言表的情愫涌上心頭:和我一樣,在喝酒的過程中,他不停地擤著鼻涕,止不住地干嘔,還有不停地眨著眼睛。
鼻炎,這個令人糾纏不清的詛咒,似乎人為地被上帝之手注入了惡意程序,總是與我們家族的排行第二結(jié)下了孽海深仇:父親排行第二、我排行第二,就連我們家族中最年輕的鼻炎受害者——四弟的長子也是排行第二。
同病相憐是人的天性,每個人都會對復制自己疾病的他人充滿同情和憐愛。每每望著我的紅著小鼻子的侄子,內(nèi)心深處就會充滿了慚愧,唯一能做的只是將孩子摟在懷里,輕輕地安慰他——上帝因為憐愛聰明、懂事的小孩,總會給他制造些小麻煩。
“牙好胃口就好”,多么讓人平添自信的廣告詞;《舌尖上的中國》,讓人賞心悅目的同時,滿嘴生津,但是面對自己日漸稀疏的牙齒我知道,一口好牙并不是靠一天兩次刷牙就能刷出來的。
爺爺四十多歲的時候,牙齒幾乎掉光,那天,他向我奶奶要了50元錢,換上了一副嚙合度不是很好的假牙并一直陪伴他老死;父親55歲那年,對歷經(jīng)數(shù)次鑲、補卻越發(fā)稀少的牙齒徹底喪失了信心,于是,他懷揣著半個月的工資趕往縣第一人民醫(yī)院換了一副假牙。這是父親除了一副老花眼鏡之外,身體發(fā)膚又無端增添的另外一件身外之物。
我沒有問過我的兄弟們牙口如何,但我始終不愿承認我的牙齒與爺爺、父親有關,我總是告訴愛人,我的牙齒不好是因為當年我在小鎮(zhèn)的民警辦公室當片兒警時,被一個老同志建議用牙簽剔牙誤導的結(jié)果。但是當我年僅8歲的兒子,正當換牙的年齡,卻已是只有通過牙簽才能除去縫隙內(nèi)的殘留物時,突然感到問題的嚴重。我以少有的鄭重方式,蹲下身子保持與兒子平視的姿勢告訴他:“千萬別再用牙簽剔牙,不然牙齒會越剔越稀,希望你把爸爸的話一輩子記住?!蔽业膰烂C讓兒子感到無所適從,他怔怔地望著我,又望了望媽媽,似乎聽懂了似的,點了點頭。只是當兒子的牙縫間重又出現(xiàn)難題時,我的愛人試圖用其他方式變通仍然無法解決后,還是無奈地打開了牙簽盒。
人老的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靠在山墻前與人談論自己的兒孫。爸爸不算太老,但是近來,當我偶有回家,來到一大堆閑扯的鄉(xiāng)人中間,竟然發(fā)現(xiàn)退休沒有幾年的父親,也開始以談論自己的兒孫為樂了。有好幾次,我聽見父親津津樂道,說當年我考取中專后,幸虧沒有上糧校,否則現(xiàn)在就要下崗了。父親說的是當年我在體檢時把色譜上一只羊看成大公雞的往事。
色弱,是我在師范學校就讀時難以啟齒的敏感詞。同學們時常取笑我不是“色弱”是“色狼”,一字之差讓我頓時面紅耳赤、無以反擊。好在正是因為知道了自己的色弱,終于解答了小時候每當黃昏見鄉(xiāng)人們擺著一樣顏色的棋子,卻不會拿錯對方車馬炮的疑惑;因為色弱,我知道自己為何在夜晚打牌時總是犯迷糊、老出錯的原因;色弱同時也成為我從警二十多年卻一直不愿學習駕駛的最大心理障礙。與愛人結(jié)婚不久,我央求她幫忙從醫(yī)院里拿個色譜回來,沒事就翻上一翻,待到我的兒子開始對顏色有了初步感知后,我便惴惴不安地拿出色譜表讓兒子辨認。慶幸的是兒子對顏色感知正常,但這并不表明色弱從我們家族消失。一年多之后,面對花花綠綠的色譜,大哥的兒子竟然表現(xiàn)出比我更不及的顏色感知和辨別能力。十多年之后,這世上又將多一個喪失很多職業(yè)選擇機會的年輕人。
在轉(zhuǎn)行從警之前,我曾有過一頭烏黑的毛發(fā),一天一保養(yǎng),“郭富城”式的發(fā)型彰顯我青春的飄逸與瀟灑,以至于我的學生們對我的發(fā)型瘋狂復制。但如今,早已美發(fā)不再,歲月為我留下了諸多的疲憊與憔悴。我知道,至少有四大“惡習”是造成我落發(fā)的殺手:抽煙、熬夜、長期不吃早飯,以及與文秘有關的工作壓力。也許是擔心,抑或是羨慕的緣故,面對初長成的吾兒,我的最愛是趁他熟睡時撫摸和親吻他香噴噴的頭發(fā)。愛人猜出了我心中的小秘密,說你放心吧,你和我的上輩、上上輩都沒有遺傳性脫發(fā)史,我們的兒子一定不會落發(fā)。
我連連點頭稱是,但還是暗暗地擔心:我的落發(fā)是否會像父親的疼痛一樣遺傳給我?兒子是否已在耳濡目染中感染了我的“四大惡習”并傳承了下去,最終融入到家族的血液之中,若如此,那如何是好?其實,這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有一定的理由,一草一木都有其特定的密碼,但愿我的密碼并沒有被完全解析,這樣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困惑與苦難才會有諸多新的出路,如是這樣才千般萬般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