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
安 享
他蜷在廣場的長椅上,緩緩地伸了下懶腰
像一張被揉皺的報紙,枉圖鋪展自己
哈士奇狗一遍遍,耐心地舔著主人的身體
又舔舔旁邊的雕塑。像是要確認(rèn)什么
或許,只有狗才會嗅出
一個被時光咀嚼過的老人
散發(fā)著的
——微苦,冷清,懨懨的氣息
仿佛昨夜文火煮過的藥渣
他把被丟棄的這部分——
病痛,懈怠和遲緩。留給自己
不斷的撫摸、揉搓、捶打。
并順從了我們的命名
——安享……
五月的河流
只有我知道,一條河流的傷痛
它在五月干旱的人間,一寸寸收緊兩岸
現(xiàn)在,它被掠取了澎湃,洶涌,蕩漾
哦,這些波光粼粼的字眼。
它消失在自我的放逐里
它干涸,它生銹,
它在下游,用一尾泥濘中掙扎的魚
殉葬。而我,
一個越來越冷漠的人類
把渾濁的兩滴眼淚
收緊。仿佛那是懸著的命
是的,我還不能為一尾魚的死活而放縱
我不可以像一條暗藏著殺機的河流
把自己捻死在此地
——這無所憂患的人間
故 鄉(xiāng)
我說,我們一直溫習(xí)的這個詞,
是反季節(jié)的荊棘。你信了,你說,
離的最遠(yuǎn),就帶來最尖銳的疼
我說,試著把這個詞一筆一畫拆開
再重組一下,就是山西,就是代縣,
就是西段景村,就是滹沱河
你點了點頭,又拼命搖起來,搖得淚流滿面
你真的沾了一點點啤酒,在這個小飯館
一遍遍,拆著,組著
一整個下午,我們把一張酒桌
涂抹得像一個進不去的迷宮
逃 離
我的夢里,有野花,壓著仇人的墓碑
有小路,走過販運情侶的馬車
有扭曲的蛇,吐出孤獨的信子
一遍遍,舔著朝圣者泥濘的臉
為了讓一場夢,無比接近真實
我還準(zhǔn)備了,詛咒,哭泣,和掙扎……
紅眼眶。我把每一場夢
都做得玄機重重。以至于
每一次醒來,都是一次對現(xiàn)場的逃離
黎明,當(dāng)警報聲劃過暗青色的窗口
我知道,我又一次幸免了
但肯定有另一個人
因為夢見銹跡斑斑的鐐銬
而不幸,被一群夢見判決書的人
帶走了
木匠書
那就做個幸福的木匠吧
在冬日里,揮舞著膀子
用斧頭說鋒利的情話
流汗了。你用衣襟輕輕地擦
我說渴,你就遞來溫潤的唇
沿著命定的紋理
我依次,為我們制好
寬婚床,窄衣柜
稱心的拐杖
和棺槨。厚厚的
把塵世隔開
我要他們看不見
兩副骨頭碰撞出的
淡藍(lán)磷火
雨夜,借宿山寺
今夜的雨中,我是它的過客
廟宇寧靜。仿若十萬大山的內(nèi)心
那個在燭臺邊抄寫經(jīng)文的僧侶
心無旁騖。他輕輕撥動燭火
窗欞外的世界,就晃動起來
他的眼瞼微微睜開,有閃電劃過我的臉
當(dāng)我試圖說清來處
他淡淡一笑。捻滅了燭火
我接受了這安排。在黑暗中
我愿意接受這山,這廟宇
這一夜無眠。松濤如佛號
聲聲漫漶
那時候我不相信自己看見的
我看見堤岸,抱緊了流水泥污的遺體
我看見蝌蚪們在水草中,長出惡念的四肢和舌頭
我看見,夕光把我的影子鋪在電廠后面的湖水上
試圖托住一只幼小的鷺鷥
我看見它的傷口。我的影子像一塊舊膏藥
染上它顫抖的身體里,滾出的血。我看見
它搖著白茫茫的頭,仿佛多年前的那個老婦人
在人海中絕望地向我說,沒用,沒用的……
如果黃昏消耗得再慢一點,我還將看見
我與這落日,這幼鳥,共用這一面湖水
——一顆不再深綠,不再蔚藍(lán),不再澎湃,漸漸烏黑的心臟
一個老人死了
在這里,一個老人死了。就意味著
門前那棵大榆樹,要跟著倒下去
樹椏上的烏鴉窩,會被最快的孩子搶走
一個老人死了,李木匠就要連夜忙了
他的聾耳朵上,別著兩頭尖的鉛筆
——這個少年時流落到此的外鄉(xiāng)人
背駝了,總是用陌生的口音
把棺槨喚成船舶。一個老人死了
親人們從四方趕來,張羅著買白布
做孝衣,打墓穴,請鼓匠
一個老人死了,
她養(yǎng)的幾只羊就要被賣了
她的菜園子就要荒了
一個老人死了,
她戴了幾十年的銀鐲子
就要從胳膊上,退下來
戴在另一個人的手上?;蛘?/p>
干脆打成長命鎖。一個老人死了
一只大鵝就慌慌張張地
不知道,蛋該往哪里下
一個人死了,還那么糾結(jié)
她的呼吸,早就斷了
她的體溫,才戀戀不舍地散去
授 予
這山谷里,肯定藏著
一個大國的交響樂團。我身體里
也肯定,藏著一個優(yōu)雅的首席指揮
不然,萬千蟲螻不會忍住嘶鳴
只為傾聽,我在崖壁下,喊出的
那一嗓嗓回音。不然
我不會一次次,仆倒在群山腳下
接受峰巒的檢閱,并被最高的那一座
授予一枚金黃的勛章。為了報答
我借用一個古老的手勢,慢慢拈起
另一輪勛章。并把它的皎潔之光
安放在一塊山石之上
在靜謐的野花叢中,這無名石頭
仿佛佩戴花環(huán)的王。抱著一點點余溫
正派送給他疆域里的,每一只
狂歡過后,短命的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