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泳安
當母親跟我回憶起我的小時候,她有時會一臉悵惘地提起我的一句無忌童言。那天她在陪我看一檔自然紀錄片,講狐貍的一生——
小狐貍剛步入成年,便在狐貍媽媽的目送下離開了巢穴。
年幼的我看著電視,有心無心地對著一旁的母親說:“總有一天,我也是會離開家的?!?/p>
當時的我可能明白我終將會離開,但恐怕并沒有想到高中一畢業(yè)便遠赴英國一個小鎮(zhèn)去求學了。
留學一段時間后,父母來英國看望我,讓我?guī)е奶幾咦?,純當旅行?/p>
雖然旅行的時間一周不足,對于留學總時長來說幾乎算是微不足道,但在我的記憶里卻是厚重的一筆。
咖啡區(qū)里的小小人影
那時正值元旦,我也在圣誕假期之中。冬日的英國像是我國南方,氣溫不算低,但是下起雨也頗有寒意。想起往年每到了寒假,南方出生的父母總會帶上我回去小住幾天。在這樣的天氣下,這回的旅行似乎也只是一次日常生活的重演,只是距離遠了些,帶路的人換做了我。不得不承認在這次旅行中我的內心一直在期待得到一些肯定。從在希思羅機場接到父母開始,買地鐵票也好,帶路也好,我就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也要擺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不過有意思的是,這種類似于賣弄的心情很快就被勞累所替代了。并不是說父母有著超多的要求,只是自己操心太多。走兩步就擔心父母會不會跟丟,每過一個拐彎就要看眼人是不是還在。
這種擔憂從機場延續(xù)到地鐵,再到旅館,到餐廳,基本上貫穿了整場旅行。有的時候甚至還會發(fā)點脾氣,儼然就是兒時角色的倒置。不過實事求是地說,若是出于一種基于經驗主義的理性思考,我這一路的擔心其實完全是多余的。就在我還不能完整地憋出個英語句子的時候,父母就已經因為工作原因去過些許英語國家了。我在外留學的這段時間,他們也四處自由旅行,也并沒搞出些什么大的差錯。這些道理不是不懂,但是因為關心仍然忍不住去嘮叨。并不是說這種控制情結因為愛就可以被正名,但至少被念叨的人應對此表示理解??赡芫褪且驗楦改妇瓦@么無謂地擔心了十幾年,所以面對我的碎碎念他們都是笑笑。說了十遍的“跟緊一點”其實沒一個字發(fā)揮了任何實際的效果,但還是傳達了愛意,我也就知足了。
我并不是一個熱衷于規(guī)劃的旅行者,往往都是隨性決定。住的地方距離大英博物館只有一段步行距離,父親也對于這座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情有獨鐘。幾個人便慢慢地逛過去,在里面隨隨便便地看看。大學專業(yè)課里有著部分人類學的內容,走在博物館里也能做些不算專業(yè)但也算過關的講解,分享些不算是成熟的見地。能在父母面前展示一下自己平日的學業(yè)所得自然是得意,但更讓我在意的并不是這種知識上的超越,而是體力上的差異。大英博物館總有當季的特展,要先去領一張帶有規(guī)定入場時間的入場券。父親示意我拿兩張便好。他有些累了,特展也不是吸引他,倒不如找個地方坐著歇歇。我自然不會強求,領完券便帶著父母先去咖啡區(qū)稍作休息,便帶著母親重新回去看特展。
從展廳歸來的途中,站在博物館三層的回廊下俯視一層的正廳,一眼就看到了父親小小的身影。一個人坐在咖啡區(qū)喝飲料的他看起來非常安逸,像是在表達一種他確實擁有的生命狀態(tài)?;叵肫饚啄昵昂透赣H去世博會,上海酒店太緊張便和他住在了蘇州。每天坐高鐵到上海,在園子里可以一直逛一天再坐火車回蘇州。那時的父親似乎并不需要這么時不時地歇一歇。四年時間說長不長,但也足夠帶來變化。那天到底看了些什么展品,記得并不是非常清楚,倒是咖啡區(qū)里的小小人影,仍然記憶猶新。
倫敦的天黑得很早。離開博物館去倫敦眼游覽的時候雖然不到四點,卻已經是暮色了。從倫敦眼的座艙里往外望,灰紅色的天看上去低沉卻遙遠,像是為了襯托大本鐘所承載的記憶。從小時候起,父母泛白的頭發(fā),自己漸高的影子就散落在平日的各種閱讀里,甚至多到覺得有些惡俗。然而當這一幕真的降臨在自己的人生舞臺上,卻還是一場震撼的大戲。就像是泰晤士河沿岸,直到站上高處看見了全景,才真的知道是一幅怎樣的風景。
小學院的鐵桿游客
若是說在倫敦的幾日告訴我已經走出了父母為我搭建的暖房,那么在學校的那幾日則告訴了我他們的關懷并不會停息。我對于旅行的隨性在帶著父母游玩自己熟悉的城鎮(zhèn)時更是登峰造極。他們想看什么,想嘗些什么,我便帶他們去哪里。在我的預想之中,帶著父母去看看幾個著名的景點,吃幾家不錯的西餐,應該便是他們在小鎮(zhèn)這幾天的安排。
然而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比起百年的古堡,靜謐的公園,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我住的宿舍,平日消磨時光的小小咖啡店,上課下課走過的無趣街道,以及我日常光顧的連鎖超市。寫在旅游攻略上的八百年圖書館迎接了一撥又一撥來自國內的旅行團,其中一些和我們擦肩而過。一面小紅旗子帶著一群扛著長槍短炮的旅游者在沉默的古老建筑前“喀拉喀拉”地按著快門,像是提醒我這個自顧自帶路的“導游”一個標準旅游活動應有的配置。我問他們要不要照相,或是逛一逛小鎮(zhèn)配套的紀念品店。他們只是笑著搖搖頭,示意我繼續(xù)帶路去看我那沒什么名氣的小學院。來過小鎮(zhèn)的游客很多,但恐怕并沒有幾個見過在我那小學院草坪上的葛姆雷身軀雕塑。想著剛才的旅行團,看著身邊的父母,對著抽象的雕塑,不禁覺得這樣帶著父母在自己生活的城鎮(zhèn)里旅行有一種奇特的出離感。
這種關于旅游的出離感在吃飯的時候更是明顯。我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城鎮(zhèn)里口碑頗佳的幾個西餐店。問他們是想吃魚還是肉,法餐還是意餐,或是更想嘗嘗以黑暗料理著名的本地菜。但是這兩位出國不到一周,三天內就要回國的人竟然點名想吃中餐。我想著可能國外飲食還是不習慣,有些懷念國內的味道,但臉上還是寫著不解。父親看著疑惑的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出來玩并不是有多想體驗國外的風情,只是想知道我過著什么樣的日子。聲音輕輕的,窗外的雨再大些可能就會聽不清,但聽起來就像節(jié)日時炸開的煙花那么響。忽然想起平時打視頻電話,他們總是會叮囑我好好吃飯,吃些好的。我往往就挪挪椅子,擋住背景里的泡面,回一句這邊中餐不少,不會虧待自己。直到那時我才明白,我那些不太走心的回答,都是他們心頭的牽掛。從酒店走去中餐館,路上一洼一洼的雨水映著先前多年沒有一起出過門的三個人,讓這過于真實的一幕甚至有些虛幻。
走出名為家的時光,父母大概不再能左右自己的生活了?;蛟S他們也不再想,又或只是忍住了對自己孩子生活的干涉。我很感激我的父母在我剛剛步入20歲時便逐漸放開了對我的掌控。雖然在細枝末節(jié)上依然充滿了習慣性的念叨,但已然不為我的人生掌舵了。但我想這不是關愛的停止——他們不再干預了,但他們依然好奇。若是換位思考,我覺得一個更合適的說法是,他們有權好奇。
在我對童年的微弱記憶里,那一只狐貍媽媽的送行的目光那種說不清的感覺可能盡是不舍。狐貍的世界并不允許一只成年的個體踏入另一只成年個體的領域,即使彼此互為血親?;蛟S這種哺乳動物常見的排外性也多多少少地印在了我們的基因里,離家之后便只一心想著在生活中行走,在夢想中飛翔。文化督促著我們盡孝,卻時常不打開我們向著父母的心扉。若是離開了熟悉的家鄉(xiāng),在新的城市落地,帶著父母去自己的城市旅行不失為一個佳選。不為大好的風光,也不為連夜的燈火,只是帶著他們去體驗自己的生活,邀請他們走過一段自己闖出來的路,大概比千百通電話都更叫他們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