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jīng)緯
《重慶森林》應(yīng)該不是那個戴著墨鏡掃射印度人、吃著快過期鳳梨罐頭的林青霞和金城武,而是那個一頭短發(fā)在大廈快餐店里,聽著《California Dreaming》賣“主廚沙拉”的王菲和梁朝偉。
我沒去過香港,就更別提位于九龍尖沙咀的重慶大廈了。所以,我把王家衛(wèi)的《重慶森林》找來看了一遍。《重慶森林》由兩個片段組成,金城武和林青霞演一對素不相識的警察和毒販,王菲和梁朝偉演一對在暗戀中水到渠成的打工女和巡警,我沒看明白的第一段故事發(fā)生在重慶大廈里,我喜歡的第二段故事發(fā)生在大廈附近的蘭桂坊。
第一段故事,林青霞讓一群印度人偽裝成返鄉(xiāng)的跨國商人,拖著大大小小的拉桿箱走進機場。箱子里裝滿了毛絨玩偶,玩偶肚子里藏著毒品,這些印度人和毒品就是在重慶大廈里找來填充的。印度人在機場帶著貨物甩單,林青霞返回大廈,把印度人掃射一遍。在印度人的追趕下,花了整個晚上才逃出來,最后和金城武共度一宿。
重慶大廈是否真是這樣一個充滿危險、黑暗的神秘地方?我是在看香港中大麥高登教授的《重慶大廈:世界中心的邊緣地帶》時想到王家衛(wèi)的電影的。這是一座位于中國香港的公寓大廈,“是一棟七十層高的破舊大樓,內(nèi)有大大小小的廉價旅店和商鋪,與周邊的旅游旺區(qū)形成鮮明對比”。真正令其蜚聲海外的原因,是其中住滿了南亞或非洲的居民,“每晚大約有4000人”留宿于此。作者自負地表示,“在不同旅館邂逅了129個不同國籍的人,從阿根廷到津巴布韋,包括不丹、伊拉克、牙買加、盧森堡、馬達加斯加,甚至馬爾代夫的人。”他們來這座大廈的目的是什么,作者告訴我們“南亞和撒哈拉以南的生意人及臨時工來此淘金,也有國際避難者來此尋求庇護,游客則來找廉價住宿和探險”。
大量聚集的非華人人口,加上他們住在這里掃貨、加工、逗留,所以附近又開出了許多符合南亞或非洲口味的餐飲娛樂,這些日流量巨大的非本地人口和風(fēng)味,無疑增加了此地獨特的魅力。也讓“重慶大廈”成為了登上著名旅行手冊《孤獨星球》的神奇秘境。可以說,一如“森林”暗示的神秘意象,重慶大廈之所以成為王家衛(wèi)電影想象中充滿魔力的都市景觀的原因,就是在一整塊華人世界的角落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非華人的“獨立天地”,就好像是散落世界各地的唐人街,或者伊斯蘭社區(qū)一樣。人們?nèi)滩蛔『闷?,又不敢走近,只想要在這塊“飛地”門口窺個究竟,尤其對華人來說,“那些膚色黝黑的外國人正在做著什么犯罪的勾當(dāng)?”無愧于現(xiàn)代都市之下的“黑暗之心”。毫無疑問,每一個對異文化的想象,都投射著這類將“他者”視作危險和刺激之源的意像。
然而,盡管居住著來自世界各國的客人,甚至政治避難者,也不乏色情業(yè)工作者和吸毒者。麥高登先生只是用人類學(xué)家慣常的“祛魅”方式,調(diào)侃而帶著一絲狡黠的口吻告訴我們:大廈里并沒有持槍的印度毒販,有的只是販賣各種廉價中國貨的第三世界商販,以前主要是服裝,現(xiàn)在基本是手機。
那些在我們看來并不富裕的亞非商販們,只是在家鄉(xiāng)籌了一筆錢,來香港碰碰運氣,買一批便宜的中國產(chǎn)品,希望回家被一賣而空,賺個翻番。他們既沒有從事危險行業(yè),沒有試圖犯罪,更像是中國工業(yè)產(chǎn)品的跨國搬運工。
至于為什么是重慶大廈?麥先生給了三個答案,第一,這座大廈價格低廉;第二,發(fā)展中國家居民能比較容易進入香港;第三,中國南方漸漸成為以制造業(yè)為主的重要地區(qū)。其實這三個答案可以融為一體,追溯到殖民時代的遺產(chǎn)。南亞的印、巴、尼泊爾等國居民曾經(jīng)是英國殖民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借助為殖民政府服務(wù)的機會,這些南亞或非洲居民及其后代,就和香港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些外來居民在重慶大廈的聚居,使該地漸漸變?yōu)橐粋€不受地價、租金漲幅影響的獨立區(qū)域。最終成為那些前來華南尋覓商機的亞非拉商客的落腳點。
或許一切都太平常了,也太沒有傳奇色彩了。那個進出著印度人和非洲人“黑暗”大廈居然一點神秘也沒有?!這太讓人失望了。許多年后,充滿想象的人們潛意識里恐怕還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不過對于我,《重慶森林》應(yīng)該不是那個戴著墨鏡掃射印度人,吃著快過期鳳梨罐頭的林青霞和金城武,而是那個一頭短發(fā)在大廈快餐店里,聽著《California Dreaming》賣“主廚沙拉”的王菲和梁朝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