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耳鸮 天壇晝伏客

高翔　金榮瑩

由于具有強大的夜視、立體聽覺以及“靜音”飛行能力，長耳鸮可以在黑夜中游刃有余地捕捉獵物和躲避天敵。

天壇上空掠過夜行性猛禽

冬日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白天遲遲不肯升高的太陽，仿佛一下子就掉入了天壇圜丘壇后一片陰暗的林子里。嬉鬧的人群漸漸散去，幾個來遲的游客只能站在冷清的建筑圍墻外輕嘆著，或是扒著身子向圍墻內(nèi)張望一番。此時，黑暗濃密的柏樹林中，一些人卻將目光緊緊鎖住一棵樹的樹冠某處。透過樹影的天空，一團黑黑的東西在樹冠中動了動。突然，它一躍而起，展翅近一米的身形卻悄無聲息。它在空中一個盤旋，掠過百年祭壇的上空和游客的頭頂，竄入濃密的林中，黑暗便湮沒了眼前的一切。

“這就是在人們印象中略顯神秘的一種夜行性鳥類——長耳鸮?！弊匀恢岩傍B會的李強介紹說。他一邊哈氣暖著雙手，一邊介紹這種消失于一瞬的黑影。由于長著像貓一樣的臉龐，人們通常稱它們?yōu)樨堫^鷹，學名叫做鸮。冬天，長耳鸮會停留在北京天壇公園越冬或遷徙路過。長耳鸮名字的由來，是因在其頭頂上方有兩束耳羽簇，豎直如耳朵。如同長耳朵般的耳狀羽是研究人員在野外識別它們的主要特征之一。當然，其實這并非真的是它們的耳朵，這對耳羽簇并沒有聽覺，只是一個傳遞信號的器官，可用來向同類發(fā)起警報或者恐嚇潛在的威脅者。

人們對這種鳥類也有一些聽上去很貼切的別稱，如長耳木兔、有耳麥貓王、彪木兔、夜貓子、貓頭鷹等。在所有的鸮形目鳥類中，長耳鸮是一種體型中等的夜行性猛禽，體長35厘米-40厘米。頭部特別大，在棕黃色圓圓的面頰上，有著一對極大且向前直視的眼睛，眼睛的虹膜是橙紅色的。尖銳呈鉤狀的灰色利嘴，深埋在面盤上的羽毛之中，而突出羽毛外的部分，很像人類的鼻子。也許正是由于它們的模樣，讓看到它們的人總覺得有種咄咄逼人的陰森之感和不祥預兆。于是，有些人干脆就叫它們“不吉利”，這也是貓頭鷹留給人類的普遍印象。

靜音飛行的大鳥

長耳鸮住進北京天壇公園，似乎印證了“無事不來”的說法，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它們光顧人類聚集的城市公園？城市又為這些精靈帶來了哪些未知的變化？

天壇始建于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四周為皇家園林，古柏環(huán)抱，是保存完好的壇廟建筑群，也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大的古代祭祀性建筑群。天壇占地273萬平方米，約為故宮的4倍。若想在這里找到屈指可數(shù)且白天靜伏的長耳鸮猶如大海撈針。況且它們也并不喜歡光鮮地出現(xiàn)在人類面前，通常都會將自己盡可能地隱藏起來，主要的隱身工具就是全身的羽毛。長耳鸮上體羽毛為棕黃色，密雜的黑褐色羽干紋，頦部白色，頸部有完整的皺翎。下體是棕白色并有較粗的黑褐色羽干紋，腹部以下的羽干紋兩側(cè)還有樹枝狀的細橫紋，緊貼著樹干時能很好地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為它們提供了與樹干顏色相近的保護色。

除了有效的羽毛保護色，獨特的羽毛結(jié)構(gòu)使長耳鸮具有“靜音”飛行能力。為了能悄無聲息地撲食獵物，鸮類進化出的獨特翼型和翅膀羽毛特征使其無論是在撲翼還是滑翔飛行時均產(chǎn)生低強度的噪聲。長耳鸮的羽片一側(cè)成鋸齒狀，非常柔軟，有著天鵝絨般密生的羽絨，產(chǎn)生的聲波頻率可以小于1000赫茲，通常哺乳動物是感知不到如此低的頻率。雖然長耳鸮翅膀展開時可長達一米多，但飛過頭頂時人類以及大多數(shù)哺乳動物都感知不到任何聲音。

一次夜晚中的觀察讓我見識了長耳鸮悄無聲息的飛行能力。為了避免驚擾它們，我埋伏在離目標較遠的一片空地上。這時，一只蘇醒的長耳鸮展開寬大的翅膀徑直朝我的方向飛來，從我的頭頂上一掠而過。在夜晚寂靜無聲的公園里我卻只聽到了自己的喘息聲。現(xiàn)代飛行器工程師們正在研究貓頭鷹的羽毛結(jié)構(gòu)，希望從中得到啟發(fā)，制造出聲音盡可能小的飛機來。通過吉林大學生物與農(nóng)業(yè)工程學院的研究，目前的軸流風機也利用仿生學，通過長耳鸮等猛禽的飛行特點與翅形設計，減少了流風機運行時的噪聲。

聽力是長耳鸮的重要武器。由于它們的頭骨不對稱，兩只耳朵并不在同一水平線上，這很有利于精確定位發(fā)聲的來源。只要它們聽到任何潛在的危險聲音，便會豎直耳羽睜開雙眼向聲音的來源處望去。由于長耳鸮柱狀的眼球有堅硬的鞏膜環(huán)支撐，所以眼睛只能朝前看，要往不同方向看時，需轉(zhuǎn)動整個頭部。因此長耳鸮有著靈活的頸骨，頸部可旋轉(zhuǎn)270°。有時，你看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睜得圓圓的，其實它白天視力并不很好，主要依靠聽力來判斷聲音來源。當它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如果你能在樹下保持一段時間靜默不動，不一會兒它們又會閉起雙眼昏睡過去，因為它們更會對移動的物體特別關(guān)注。

八成食物為鳥類

在冬季和遷徙季期間，長耳鸮常結(jié)成10只-20只的群體，有時甚至可能會集結(jié)多達100只以上的大群。天壇公園曾在2000年左右，最多統(tǒng)計到50只以上的長耳鸮集群越冬，有時在一棵柏樹上就能看到10多只。2015年的冬天已過半，但長耳鸮至今未現(xiàn)蹤跡。

明清以來天壇公園廣植松柏，至今園內(nèi)已成森然巨林。這里還有很多闊葉林和灌叢，豐富的林區(qū)帶為不少城市中的野生動物提供了足夠的食物以及相對舒適安全的生活環(huán)境。而鳥類則是最大的受益者，成片的樹林為它們提供了理想的遷徙、繁殖和越冬之地。針葉林、針闊葉混交林和落葉闊葉林等各種類型的森林是長耳鸮喜歡的棲息地，有時它們也會出現(xiàn)在林緣疏林、農(nóng)田防護林和城市公園的林地中。

在天壇公園里生活的長耳鸮，白天通常會選擇常綠針葉樹作為隱藏棲息的樹種。每當我看到它們時，它們總是一副瞌睡蟲的樣子，一動不動地蹲在樹杈上。不管天氣如何惡劣，對它們似乎沒有任何影響，它們會盡量保持一個姿勢度過危險的白天。其實整個白天長耳鸮也并不是紋絲不動地呆在樹上，偶爾也會醒來梳理羽毛，時間長了有時也會舒展一下蜷縮在樹上的身體，或者稍微換一換停棲的位置，然后靜待黃昏的到來。

長耳鸮在選擇棲息地時往往非常精確且固定，甚至精確到某一個樹枝。剛剛抵達越冬地的前幾天會變換棲枝，當它們一旦確定了一棵樹，如果沒有特殊原因，會一直待到整個越冬季結(jié)束。由于長耳鸮的這一習性，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它們棲息的高枝垂直下方遍布著排出物，這就暴露了其行蹤，成為尋找它們的重要線索。

除了白色糞便的蹤跡特征外，經(jīng)過晚上的捕食飽餐后，長耳鸮會在白天把難以消化的動物骨骼和毛發(fā)處理成食丸吐出體外，掉落到樹下。能夠見證“吐食丸”過程的人要么有足夠的耐心，要么有非凡的運氣。一個一如往常的日子，好運就降臨在我的身上。我剛剛走到一棵柏樹下，就發(fā)現(xiàn)一只長耳鸮突然躁動起來，本以為是我的到來影響了它，但只見那只長耳鸮張著喙，左右搖擺著身體，一副痛苦萬分的模樣。透過望遠鏡我看到一塊有著雞蛋大小的黑色物體從它的嘴里蠕動而出。我心里有說不出的興奮，拿著望遠鏡的手似乎也有些顫抖?！芭椤钡囊宦暤舻搅说厣希斎徊皇俏业耐h鏡，黑色的、濕乎乎的物體從長耳鸮的口中吐出，隱約可見夾雜著一些動物的毛發(fā)與骨頭。

長期以來，長耳鸮被科學家們認為是特化的捕食者，會捕食較為專一的食物。在北歐和地中海地區(qū)，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長耳鸮以生活在開闊地的田鼠為食。然而，在意大利北部生活的長耳鸮冬季主要以姬鼠、家鼠和鳥類為主要捕食對象。在中國河北省保定市，長耳鸮越冬期間大部分食物卻來自倉鼠、家鼠和姬鼠。可見，長耳鸮在不同地域食物的組成變化很大，可以說長耳鸮不是一個狹食性的物種。棲息在天壇公園內(nèi)的長耳鸮甚至曾發(fā)現(xiàn)它們吐出的食丸中包括喜鵲、灰喜鵲等中型鳥類的殘留物，研究人員稱這可能是捕食所得，甚至也可能是長耳鸮食腐所得。棲息地遍布北半球，充分表明了長耳鸮是聰明的機會主義者，適應了不同的食物組成。

由于具有強大的夜視、立體聽覺以及“靜音”飛行能力，長耳鸮可以在黑夜中游刃有余地捕捉獵物和躲避天敵。人類要想在夜晚觀察到長耳鸮的一切活動，似乎很困難，由于夜色和超強的隱身能力讓我們很難直接去了解長耳鸮的捕食情況。但可以通過白天的觀察，間接地了解長耳鸮夜間捕食情況以及食物的來源。研究人員還會從長耳鸮的嘔吐物中尋找線索，因為在他們看來這里面蘊含著豐富的信息。

畢業(yè)于首都師范大學生物系、任職于北京市東城區(qū)青少年科技館的岳穎，曾對棲息在北京天壇公園越冬的長耳鸮有過詳細的調(diào)查。她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幾年前所做的長耳鸮食性分析報告。報告中顯示，冬季棲息在北京天壇公園的長耳鸮，食物中曾包括9種小型哺乳動物和9種鳥類。其中兩種哺乳動物褐家鼠與東亞伏翼是長耳鸮當時的主要食物來源，這兩種哺乳動物的總量占到了當時長耳鸮食物總量的66%。而曾經(jīng)一度全市大面積的鼠藥投放與近些年來北京傳統(tǒng)平房區(qū)的改造、古建筑的防護網(wǎng)修建以及城市新建筑的不斷擴建，都導致了這兩種小型哺乳動物的種群數(shù)量在城市中大幅減少，長耳鸮的食物來源為此也帶來了不同程度的改變。通過對比顯示，現(xiàn)在褐家鼠已幾乎在長耳鸮的食譜中難覓蹤跡了，取而代之的是麻雀。北京鳥類保護組織最近的一份報告顯示，鳥類在長耳鸮的食物總量中已占到了80%左右，翼手目動物偶爾還會被抓到，但也只占到了很少的一部分。

居鬧市之不易

據(jù)統(tǒng)計，截至目前，全世界的鸮類共有170余種，其中中國有29種，所有的鸮形目鳥類均為典型的肉食性鳥類，處于食物鏈的高端，其棲息地也就均為生態(tài)條件優(yōu)良的草原或森林等環(huán)境。目前，我們已知在北京城區(qū)內(nèi)長耳鸮越冬地包括有故宮、天壇、孔廟等，這些地方共同的特點就是既有密布的柏樹林，同時為古代建筑群落，周圍又遍布大面積的一些傳統(tǒng)民居。長耳鸮棲息于此附近，正是為了夜晚捕食獵物與白天棲息的雙重需要。大面積的林區(qū)可為長耳鸮白天休息的重要場所，這樣一些城市林帶相對密集，在鬧市中較為安靜。由于躲避寒冷，有的蝙蝠必須在古建筑與老北京平房中的縫隙中才能度過寒冬，一些平房區(qū)也使得嚙齒目動物較為活躍，就成為長耳鸮經(jīng)常會臨近古建傳統(tǒng)民居而棲的原因之一。

有研究表明，由于長耳鸮白天視力不夠敏銳，又多處于靜息狀態(tài)易被噪音干擾，因此越冬長耳鸮的分布密度與周圍環(huán)境的噪音水平成反比。巨大的聲響包括公園內(nèi)使用的高音喇叭、合唱團、樂器隊，在天壇公園各處此起彼伏，整個公園就如同一場明星演唱會般熱鬧。另外，在天壇舉行的祭天儀式上有一種揮舞的神鞭，一根5米左右長度的鞭子可以抽打出清脆的響聲。這種儀式表演如今在公園內(nèi)成為一些市民強身健體的運動。曾經(jīng)，一群舞鞭的人選擇在兩棟建筑之間的一條過道處練習，聲音通過建筑之間的回響更加尖銳。幾個星期后，棲息在此地的長耳鸮便搬離了傳統(tǒng)的日棲區(qū)，轉(zhuǎn)移到了相對來說聲音沒有那么突然而刺耳的地方。經(jīng)過幾年時間，天壇公園將原有的一些空地逐步開放，也是致使長耳鸮開始大面積搬離和減少?，F(xiàn)在它們的位置總在不斷變化，以前基本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寧靜已成為長耳鸮整個越冬期間一種奢侈的享受了。

從2008年開始，一些不良的拍攝行為對長耳鸮的影響顯露端倪。一些急功近利者為了追求拍攝到長耳鸮大睜雙眼的鏡頭，而向白天需要休息的夜行性鳥類叫喊、拍巴掌、播放噪聲，制造能夠制造的一切響動。甚至還有人為了讓白天根本不會輕易起飛的長耳鸮去“表演飛行”，投去石頭、木棍等……每次看到這樣混亂的情景，鳥類保護志愿者都會上前制止，可是觀念的迥異總是讓保護顯得無能為力。對于從大學開始就研究長耳鸮的岳穎來說，她視它們?nèi)缬H人般的珍惜?！半y道你拍照時是閉著眼睛的嗎？”一個上歲數(shù)的攝影者反駁道，“別多管閑事了，大家都這樣?！?/p>

一些前來參觀天壇路過此地的游客有時也會受好奇心的驅(qū)使而來，大部分游客都會保持一種安靜的狀態(tài)，同時驚訝于在城市公園內(nèi)能夠見到只在書本中看到的夜行性動物。但有少量游客，甚至也加入到干擾的隊伍中來，為無德的攝影者充當“幫兇”，幫助他們踹樹、扔石頭……此時，長耳鸮或無奈而驚恐地望著這些人，或只能壯著膽子被迫飛離隱蔽的樹冠。一群烏鴉和喜鵲便大叫著緊跟其后，一時間樹上樹下皆是一片嘈雜之聲……

在今天的城市里，對于棲息在城中的野鳥而言最危險的除了食物短缺、人為干擾，還有那些光彩奪目的玻璃幕墻、高樓大廈以及不斷變遷的環(huán)境。據(jù)北京猛禽救助中心（IFAW BRRC）的工作人員介紹，近些年來，送到救助中心的貓頭鷹數(shù)量逐年增加。由起初每年幾只，到如今每年多達200只左右。對于這個變化，專家分析，一個原因是人們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增強了，另一個重要原因可能是城市生存的環(huán)境對于這些夜行性的猛禽變得越來越險惡了。對于它們來說，玻璃外墻以及高層建筑環(huán)境令原本寬廣的天空增加了許多危險。

如今，每年冬季如約而至的長耳鸮在天壇已無蹤影，原來的種群何去何從不得而知。有消息稱，長耳鸮在北京地區(qū)又出現(xiàn)了新的聚集地，也許那里會是一個寧靜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