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擺輕搖的夏天

林稚子

每次放學(xué)后，經(jīng)過這個櫥窗前，程青青都會放慢腳步，表面上裝出并不在意的樣子，眼睛卻偷偷瞥向那條掛在櫥窗中央的白紗裙。

那條白紗裙很特別，在保留百褶公主裙式樣的同時改良得更適合日常穿著——羽毛般輕柔的白紗覆蓋在裙面上，腰間圍繞一條森林綠絲綢腰帶，包裹住肩部的半袖設(shè)計十分精致，袖口和領(lǐng)口都繡著蜷曲的淡綠色藤蔓紋路……這條裙子，美得像一枝令人忘卻憂愁的茉莉。程青青不知看了它多少遍，她記得每一個特別的地方，每一處優(yōu)雅的細節(jié)。偶爾程青青會站在櫥窗前，幻想自己穿上它的美麗模樣。

可惜她沒辦法擁有，因為裙角的標價真的好高。

程青青的媽媽是某家大型超市的售貨員，每天早晨七點程青青準備起床時，她便已經(jīng)上班去了。程青青體諒媽媽，在這個只有她和媽媽的家里，媽媽了不起地撐起了整片安穩(wěn)的天空。雖然媽媽很少給程青青買衣服，而且她的衣服多是表姐不穿了留下的，但她一點兒也不埋怨媽媽。她非常懂事，從不在媽媽面前提吃、穿，從不給她增加額外負擔。

當然，與所有愛美的女生一樣，十四歲的程青青也希望擁有一條屬于自己的白紗裙。

這學(xué)期結(jié)束那天，程青青背著書包，沒精打采地路過那家小店。即將開始兩個月的暑假，開學(xué)時白紗裙會不會已經(jīng)被人買走了呢？如果再也看不到它，程青青不知道自己會有多難過。突然，她心里有了一個主意。她鼓起勇氣，推開玻璃店門。

這是程青青第一次走進這家小店。她目不暇接地環(huán)顧四周——店內(nèi)裝飾簡潔，白木地板、陳列架、淡綠色墻紙上印著的三葉草圖形……都使這間小店洋溢著別樣的美麗。程青青看呆了，直到高高的收銀臺后面?zhèn)鱽硪宦暎骸澳茫瑲g迎光臨！”她才嚇了一跳，回到現(xiàn)實中來。

“小姑娘，喜歡什么樣的衣服？本店歡迎試穿?！边@時，收銀臺后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光光的腦袋，接著出現(xiàn)一張戴著眼鏡、滿是皺紋的笑臉。啊，店主竟是一個胖胖的老先生！

程青青攥緊挎包的肩帶：“不不，我不是來買衣服的。請問，您店里需要服務(wù)員嗎？我的意思是，需要暑假工嗎？”老先生一聽不是顧客，瞬間收起笑容，坐上收銀臺背后的大轉(zhuǎn)椅，說：“不需要?！?/p>

程青青愣了幾秒，向前跨一步，緊張得額頭上全是汗：“我是附近中學(xué)的學(xué)生，希望能在這里打暑假工。我很勤快。您看，店里就您一個人，顧客多的時候肯定忙不過來。”

“你走吧，我不需要！”老先生答得堅決。

“我不要工錢，白給您干活，只要——”程青青頓了頓，顫抖著提高了聲音，“您送給我櫥窗里那條白紗裙就行。我白給您干兩個月活，行嗎？”她幾乎是在懇求。

老先生慢悠悠地站起來：“不要工錢？說得倒好聽，真干起來就困難啦。那條裙子不便宜喲，我可不會白給你們這些小毛孩兒！”程青青愣在原地，沒明白過來。老先生揮揮手：“明天來上班吧！記住嘍，早上九點開門，要是干得不好我會辭退你的。”

程青青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錄用了！她幾乎是連蹦帶跳地走出了店門——那條白紗裙，終于近在眼前了！

第二天，程青青早早地起床，兩三口吃掉媽媽留在餐桌上的清粥、小菜，翻出一條深灰色裙子換上，趕到服裝店門口等候。

等了一陣子，老先生才晃晃悠悠地從馬路對面走過來。他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掃了程青青一眼：“你怎么穿成這樣？你家離這兒遠嗎？不遠的話，請回家換套衣服再來！我的店是賣女孩子衣服的，你穿得這么老氣，衣服只怕會賣不出去呢！”

“對不起，我馬上回家換衣服！”程青青說完，拔腿就跑，這店員可真不好當??！

“給你二十分鐘，晚了就別來了！”老先生在她身后吆喝。

從那天起，每天出門上班前，程青青都注意讓自己穿得顏色淺一點兒。她在顧客光臨之前，要完成擦地、擦櫥窗等工作。十點之前，她得把所有衣服整理一遍，按顏色與款式掛放整齊。顧客光臨時，她會及時說“歡迎光臨”和“請慢走”。顧客挑選衣服時，她就跟在后面，隨時聽候吩咐……此外，程青青全天籠罩在老先生的責(zé)備聲中——“程青青，走路輕一點兒！你是女孩子，怎么這么毛手毛腳？”“程青青！櫥窗沒擦干凈，快重擦一遍！”“程青青，顧客來了要迎上去！”“程青青，我說過多少次了，這個盆栽要擺在那邊！”……

“程青青！程青青！程青青……”夜晚，程青青從夢里驚醒，哎呀，老先生的聲音一直追到了夢里！盡管如此，程青青也沒有一句怨言。每天傍晚，她看到櫥窗里那條白紗裙在燈光下的美麗模樣，一切辛勞與不愉快都消散了。

那天清晨，程青青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寫完一部分暑假作業(yè)，在鬧鐘滴滴響起時出門去工作。昨夜下過一場大雨，初升的太陽透過濕漉漉的樹葉，灑在潔凈的人行道上，空氣里彌漫著草木清香。程青青喜歡這樣的天氣。

程青青來到店里，發(fā)現(xiàn)店門開著，卻沒開燈，看樣子老先生先到了。她打開墻角的裝飾燈，拿起拖把和水桶，準備拖地時，習(xí)慣性地扭頭看了看櫥窗——此刻，那里沒有白紗裙，只剩一個空蕩蕩的展示架！她再定睛一看：所有衣架上的衣服都被翻動過，那些標價昂貴的衣服都不見了，剩下的衣服大都滑落在地上，上面還留有骯臟的腳印。程青青屏氣走向收銀臺，這里更慘——整個錢箱被撬開，里面被洗劫一空，剩下幾枚孤零零的硬幣。這時，老先生沖進來，看到呆若木雞的程青青和店內(nèi)的情況，高呼一聲“天哪”，然后栽倒在地板上。

程青青長這么大以來，從未見過這種情形。她托起老店長的頭，那顆精明的腦袋此刻卻是那么沉重，怎么也叫不醒。程青青急忙用店里的電話先后撥打了120 和110，再從掛在墻上的聯(lián)絡(luò)簿里找到老先生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通知他們……

由于報案及時，店里挽回了不少損失；因為搶救得當，老先生脫離了生命危險。半個月后，當他再次出現(xiàn)在店里時，程青青由衷地露出了笑容。老先生住院期間，程青青依然每天按時來幫忙。盡管那條白紗裙沒了，但她覺得既然作了承諾就應(yīng)當完成。畢竟失竊這種事，也不是老先生的錯。

暑假很快要結(jié)束了。這是最后一天在店里上班。程青青整理好陳列架上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櫥窗，心里微微失落。不過，她在這兩個月中成長了許多，學(xué)會了忍耐，學(xué)會了待人，學(xué)會了如何克服自卑和羞怯……比起那條白紗裙，她覺得自己當初能丟下面子，毛遂自薦，到店里工作，很勇敢。她能在白紗裙失竊以后，履行諾言，完成工作，很不錯。至于她及時救了老先生的生命，這更讓她感到驕傲。

這份對自己的滿意，讓她先前那小小的虛榮心在不知不覺中煙消云散了。

臨走前，老先生叫住了程青青，他微笑著從收銀臺后拿出一個包裝得嚴嚴實實的棕色紙盒：“青青啊，這是一份送給你的禮物。不過，回家才能拆開喲！”程青青接下紙盒，謝過老先生，回了家。在小小的臥室里，程青青拆開紙盒，一抹夢幻般的潔白映入她眼簾。她猜到了那是什么，這巨大的驚喜令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捂著嘴，眼里滿是淚水。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白紗裙，一封信隨之飄落出來，上面是老先生的筆跡：

程青青小姑娘：

原諒我曾那么嚴厲地對待你。

我以前有一個像你一樣可愛、聰慧的女兒，因為我太疼愛她，沒好好引導(dǎo)她，使她變得虛榮、驕縱，迷失了自我……如今，她離開家已經(jīng)五年了。

我來到這座城市，經(jīng)營服裝店，就是希望有天她能走進來，回到我身邊。當我聽到你承諾為了白紗裙，愿意無償替我做兩個月暑假工時，我想到了我的孩子。我害怕，你也有過分的虛榮心。從失竊事件之后你的種種表現(xiàn)來看，我想，我誤解你了，你天性中的善良，足夠你抵抗外界的種種誘惑。

這條裙子是我特別訂做的，請務(wù)必收下。

信封里還有一些錢，信中注明是付給程青青的兩個月工資。夜已深，程青青把看了好幾遍的信小心地放在枕頭底下。她扭頭看著她的禮物——那條白紗裙正掛在窗邊，皎潔的月色透過窗欞，給其染上一層格外美麗的清光。明天開學(xué)，程青青決定穿著它去；至于后天，她打算穿那條雖然看著舊舊的但素凈大方的深灰色裙子……現(xiàn)在，對于程青青來說有沒有漂亮衣服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她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麗。

編輯/姜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