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的物語——論許輝“單獨”系列散文集

龔潤枝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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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的物語
——論許輝“單獨”系列散文集

龔潤枝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合肥230039)

摘要：許輝在“單獨”系列散文集中，以一種自審自省的狀態(tài)，關(guān)注人類精神中超越靈性的一面。游走是許輝散文中的關(guān)鍵詞，他在獨行的旅途中，既追尋“游走”于方外的靈識，也試圖將自我解綁于蕓蕓大眾之中，他以“單獨”之名來踐行一個寂寞卻自在的“我”。

關(guān)鍵詞：游走;自為;單獨;踐行

許輝生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八十年代開始活躍于文壇，歷經(jīng)了文學(xué)的荒蕪、繁榮和式微，作為一名內(nèi)心有圖景的作家，依然筆耕不輟。2008年至2014年，許輝先后出版了他的五本“單獨”系列散文隨筆集：《和自己的心情單獨在一起》《和自己的腳步單獨在一起》《和自己的夜晚單獨在一起》《和地球上的小麥單獨在一起》以及《和自己的淮河單獨在一起》。在這一套“單獨”系列的散文集中，許輝以江淮大地為據(jù)點，或敘述他背著行囊游走于山川鄉(xiāng)野之間，或記錄他點著夜燈遐游于身體意識之外?！皢为殹?、“游走”是這一套散文隨筆集的關(guān)鍵詞。行走是許輝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一貫主題，他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曾被評為“在邊緣域行走”的作家，及至散文創(chuàng)作，不停歇的腳步依舊穿梭于許輝的文集中。只是筆者認為“行走”體現(xiàn)的是一種出發(fā)在路上的狀態(tài)，而“游走”則透露出行為主體在進行一場無目的的又肩負使命的跋涉，在許輝的“單獨”系列散文集中，以“游走”來形容許輝的跋涉更為貼切。

文學(xué)自來就是一種歷史，是人類一切文明的源頭，在這套散文集里，許輝嘗試著將自己放在時間和意識的河流里，對江淮大地的歷史進行追根溯源，對人類的潛意識進行聆聽和垂詢，他以自我腳步的親歷性去試圖尋找人生的況味和內(nèi)心的圖景。

一、尋求生命之初的靈識

離開慣常的居住地，前往一個無人可知的遠方，是當(dāng)代文學(xué)中常會出現(xiàn)的主題，加拿大的愛麗絲·門羅在2013年就曾以一部敘述女性逃離正常的生活模式、擺脫自身固定角色的作品——《逃離》贏得了全世界讀者的喜愛。“逃離”、“游走”對當(dāng)代的都市人群而言具有不可比擬的吸引力。

現(xiàn)代化進程的提速不僅沖擊著古老的文明，也撞擊著現(xiàn)代人的心靈。便捷的出行方式、快捷的信息傳播，都使現(xiàn)代人得以觀望遠方，眺望別處的風(fēng)景，以往變幻莫測的未來也變得可以預(yù)見。跳脫生命的慣常軌跡，渴望未知旅途的內(nèi)在沖動，出行、游走成為現(xiàn)代人對過分熟悉的生活的一種叛離。 “旅途的愿望是一種尋求的愿望，誰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自己，這就像一般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持有的希望一樣，對有些人來說，取消了旅行，或者取消了旅行的心思和愿望，這個人差不多就不行了。”[1]這里的“旅行”是一種尋覓，一種探求，既是行走在陌生環(huán)境中的“我”對重復(fù)性的日常生活的一種抗拒、排斥，也是內(nèi)心深處對生命懷有的詩化理想，是對未知世界的一種浪漫性渴望。對陌生世界的向往，對遠方的憧憬和期待，也是生命欣欣向榮的一種原動力。

作家的敏銳度總是優(yōu)于常人，許輝時常感受到土地、植物對他的召喚，他在《尋找小麥》中說：“初夏來臨以后內(nèi)心總是拱動得厲害?；叵胗洃浿宣溤科稹⑿←湷樗朦S熟的情境，竟至夜無以寐?！盵2]12許輝曾沿著小麥生長的軌跡，從北京乘車南下，前往河北的衡水、河南的臺前、山東曹縣，以及安徽鳳臺、長豐，期間常在一些并不熟悉的小鎮(zhèn)下車，一路觀察小麥從拔節(jié)長高、抽穗揚花到授粉灌漿，及至膨脹飽滿，見證了小麥整個的生長周期。這既是許輝血液中對土地懷有的深情眷戀，也是這沉默的自然風(fēng)物中令人慨嘆激蕩的生命信號引發(fā)了作者的共鳴。自然風(fēng)物是人類最牢固的根系所在，人從自然中孕育出來，對自然有著很深的情感牽系，許輝從內(nèi)心深處涌出一種對自然萬物的情愫：曠野的一朵野花，一片河灘，一只青蛙，一團蜜蜂都讓他生出一種親切的感覺或延伸出一段美好的幻象。在他的心里，自然萬物都是有靈性的，是“最有活性的東西”，它們能夠永世長存。與其說江淮平原的四季變換、日出日落都在他的血液中留下了印記，使他的血液與江淮平原共呼吸，不如說是生命之初的靈識在向他呼喚。

人最初的靈識便是與在地球上自為地生長、輪回的自然風(fēng)物一般純潔晶瑩的，時空侵蝕了人的靈識，但是無論在哪一個緯度上的小麥依舊不受干擾地拔節(jié)抽穗。許輝是生長于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作家，那時候物質(zhì)生活匱乏，沒有過多的名與利的干擾，人的靈識在最大程度上保持著質(zhì)樸、原始的狀態(tài)，但是伴隨著現(xiàn)代文明對人精神上的侵略，迷茫、焦灼的都市人群在疲累的同時乞求逃離，逃離的終點便是一無所知的遠方，抑或記憶深處的黃天厚土。許輝在《和自己的心情單獨在一起》中談及路過一個江淮之間的路軌時，說：“我想，這必然是那些永世長存的東西，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到過它們，我肯定也無數(shù)次地成為過它們，現(xiàn)在，在一個完全不經(jīng)意的特別的環(huán)境里，我又看到了它們。”[3]許輝遠離物欲橫流、精神麻木的都市生活，在自然的風(fēng)聲、水聲中澄思靜慮，努力聆聽內(nèi)心的獨語，修復(fù)明心見性的靈識。他在自然萬物，在擦身而過的尋常事物中，看到了一種恒定的東西貫穿如一，即印記在靈識中的最初的生命體驗。有學(xué)者曾說：“許輝筆底文字不起波瀾，但有一根中流砥柱梗在天地之間，才會有這樣一股浩浩蕩蕩的文字氣象。”[4]這根“中流砥柱”大抵就是埋在血脈深處的熱情、執(zhí)著，它隱藏在波瀾不驚的皮膚組織之下，一旦訴諸筆端，便化為汩汩流淌的山溪、清泉、澗水，浩浩蕩蕩地駛?cè)ミh方。

二、“乞求真理”的修行

游走并不是許輝獨創(chuàng)的主題，中國文人自古以來就有“心遠地偏”的說法，他們通過遠離甚囂塵上的世俗，以一種輕松的姿態(tài)來審視生活，在自然萬物中觀照自我，“游走”便也成了中國文學(xué)中一個頗為恒久的主題。從《詩經(jīng)》起始，在兩千多年的歷史煙河中，中國的名川勝景留下了眾多文人學(xué)者的墨寶，但是許輝的“游走”不同于前人對名山大川的游歷和唱和，許輝的“游走”既是一種沒有目的的漫游，也是一種苦行僧式的修行，他試圖在踽踽獨行的腳步中覓得生命的一味真火。

在《和地球上的小麥單獨在一起》里，許輝記錄了他根據(jù)氣候和緯度一路往南追尋小麥播種、豐收的足跡；在《和自己的淮河單獨在一起》中，許輝描繪了他根據(jù)圖志記載在荒蕪、廢棄的坡土上尋訪歷史中的淮河渡口的身影；在《和自己的腳步單獨在一起》里，許輝記敘了對幼時記憶里的江淮大地和慕名已久的山川高原的游歷；當(dāng)許輝游走于原野，置身于自然風(fēng)物中，個體心靈在獨自面對自然之境而感受到精神荒漠的震顫時，許輝憑著直覺周而復(fù)始地游蕩于山野之間，他試圖與自己對話，與歷史對話，與動物、植物對話，以更多地體味這種心靈的震顫，于是花鳥、水草、野蘆葦、莊周垂釣的濮水，都是他筆下的主角。他超越歷史與現(xiàn)實的時空限制，在欣賞自然風(fēng)物、觀摩歷史遺址的同時，從中傾聽自我、尋找自我。

中國佛教文化中一直推崇僧眾振錫笀鞋行走于世間以求得佛中三味，許輝的“游走”便與這一“乞求真理”的傳統(tǒng)方式恰好吻合。只是佛家講究在行走求緣的過程中獲得覺悟，是要到塵世間歷練的，許輝的游走卻是為了一種使命，他在《和自己的淮河單獨在一起》的自序中說：“我要嚴(yán)肅地行走在淮河流域，行走在大地上，完成生命的使命?！彼樵L淮河的河口和支流，他游蕩在街頭小鎮(zhèn)，溯源淮河的歷史，他試圖一寸寸剖析這塊土地，深入它的肌理，理清它的紋路，以挖掘出他血液深處始終潛伏著的對這塊土地的崇拜、激情和執(zhí)著。恰如許輝在《風(fēng)雪天靜宮》所言：“如果你能體會淮北平原的內(nèi)蘊，你的視線就會自然而然地穿越平原上的村莊、樹叢、河堤、墳堆這些有一定相對高度的地物，對它們熟視無睹，看往極遠極遠，遠到無極。這其實是一種心靈或精神、思維的視線?！盵5]13許輝在鄉(xiāng)野山水的跋涉中，以自得與淡然的心境去剖析自然、超越自然；在自然思辨的過程中，追求人本質(zhì)的回歸和精神的解放，在季節(jié)風(fēng)的吹拂中享受性靈的閑適。

“游走”讓許輝遠離都市物欲的束縛，將靈識置于一片能夠自由徜徉的天地，他在單獨的旅程中聆聽自我的聲音，正如許輝在《和地球上的小麥單獨在一起》中所言的：“在飽滿的陽光的沐浴之中，我能找到對我來說是最本真的感覺：生命的含義和進化的目標(biāo)——在混沌的城市生活中，它們被淹沒在嘈嚷的人為的信號海洋中。”[2]110這是一個作家對生命意義的本能探索，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聆聽自然物語的本能沖動，他試圖還原一個隱藏在皮相之下的本真的自我，一個能夠思想、舒展的性靈，在“乞求真理”的修行中，他既追尋“游走”于方外的靈識，也試圖將自我解綁于蕓蕓大眾之中。

三、踐行“自為”的意識

許輝喜歡動態(tài)的“游走”，或是強健而有力的步伐，或是汩汩流動的思緒，但是無論是哪一種，都有一個作為行為主體的“我”，“我”無時無刻不彰顯著自我的情感維度、生命意旨，“單獨”便是許輝透過字里行間有意或無意顯露出來的一種主體存在狀態(tài)。許輝曾這樣闡述他對“單獨”的理解：“這或許既是一種個性，又是一種規(guī)避。通過這種選擇，短暫地逃離人類、逃離社會、屏蔽喧鬧、回避世俗、躲避強勢的信息和知識引導(dǎo)?！盵6]他試圖以“單獨”之名來尋找一個寂寞卻自在的“我”。

這五本散文隨筆集都冠以“單獨”之名，可見許輝對“單獨”的鐘愛。在中國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中，儒家一直占據(jù)著正統(tǒng)地位，它所推崇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求士人具備作為“類”的自覺，鞭策著士人努力將自己規(guī)范成具有社會同一的道德倫理的意識形態(tài)的人，人作為個體的存在便被忽略了，以獨立人格行世的士子常被貼上“異端”的標(biāo)簽，在這種追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中，人作為獨立生命體的自覺意識便逐漸缺失。許輝的“單獨”不僅“顯示了寫作主體特立獨行的身影或姿態(tài)，也彰顯‘個人’的精神意緒、情感理路與審美發(fā)現(xiàn)”[7]，這五本散文集也是他“獨立行走、獨立思考、獨立為人、獨立看世界”的理念的躬身實踐。

許輝的“單獨”本意不在于塑造一種健全的人格、一個完整的靈魂，他只是著意于踐行 “自為”的意識，羅曼·羅蘭曾對這種意識做過很好的闡述：“一個勇敢而率真的靈魂，能用自己的眼睛觀照，用自己的心去愛，用自己的理智去判斷：不做影子，而做人。”[8]許輝正是企圖在單獨行走、單獨思慮的過程中覓得一個區(qū)別于世間眾人的“我”。

許輝的“單獨”只是為了鈍化自我的公共屬性，讓自我的感覺和想法都純粹私人化，它不同于古代或現(xiàn)代給予“獨立行世”的同義標(biāo)簽：孤傲、孤高、孤直，許輝的獨立行走帶有些許脈脈溫情。在他行走的過程中，自然萬物都是主角，而許輝自身只是這些事物中的一個過客，在某一個時段里路過時匆匆一瞥，在這一瞥中，眼之所及，心之所慮都鍍了一層情感的光纖。在許輝的心里，似乎沒有一物不是好的，沒有一物是不值得關(guān)注與贊美的，如梁啟超在散文《惟心》中說的：“天下之境，無一非可樂、可憂、可驚、可喜者，實無一可樂、可憂、可驚、可喜者。樂之、憂之、驚之、喜之，全在人心?！薄叭谌诵摹币参ㄓ兄黧w處于獨立思考、思慮和感受的狀態(tài)才會體悟到，它要求行動主體具備寡欲、平和的心態(tài)，以體味生命的本真滋味。

與“單獨”經(jīng)常并列出現(xiàn)的一種情緒是孤獨，但是許輝的這一套文集中孤獨的質(zhì)感略薄，即使是一個人在麥地里的游蕩，在許輝的文字間也流露出一種滿足的歡喜，“沿著麥埂走進麥浪滾滾的原野，整個身心頃刻間都舒展開了”[2]8。即使在廣袤的麥原上，在喧雜的市井荒村里，在溝溝壑壑的山川里，陪伴作者的還有萬千自然風(fēng)物?？梢哉f，許輝的“孤獨”是一種自由的、解脫式的孤獨，他在游蕩于江淮平原上時說：“整個原野都在心理上屬于一個人、一個有心人、一個感覺到了原野上的一切的一個人，一個心如坦原的人?！盵3]17他懷著對原野的熱望而來，原野上粗獷、清新的生命氣息，給予他一種心靈滿足的極致感覺，他以悠閑的姿態(tài)享受著這曠野上的安寧。

四、結(jié)論

許輝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游走的沖動，一個學(xué)者抑或是作家的本能，迫使他不停地游走在城市的邊緣，他將靈識在原野或夜晚中解放出來，既不是閑暇從容的抽象思辨之路，也不是狂誕不羈的放逐厭世之旅，而是以一種自審自省的狀態(tài)，來關(guān)注人類精神中超越靈性的一面。恰如莊子在《知北游》中所言：“汝齊戒，疏淪而心，澡雪而精神?！彼噲D在單獨的旅程中覓得一味真火來燃盡血液深處的紛擾不安。在2015年許輝最新出版的散文集《渦河邊的老子》中，許輝將這一意圖表現(xiàn)得更為直白，他以個人化的視角來感悟《道德經(jīng)》，試圖從淮河平原的一枝一葉里提煉出淮河的文化精神，許輝在《和自己的心情單獨在一起》中道出了自己的這一內(nèi)心物語，“或許有一天，我能在江淮大地任一抔土地，起即成行，臥立為吟，以平和沖淡的心性，成就一段命途的因緣”[3]227。

參考文獻：

[1]許輝.和自己的腳步單獨在一起[M].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11:10.

[2]許輝.和地球上的小麥單獨在一起[M].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13.

[3]許輝.和自己的心情單獨在一起[M].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13.

[4]陳思和．《許輝研究》序[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3，(8)：203.

[5]許輝.和自己的淮河單獨在一起[M].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13.

[6]許輝.享受“單獨”[N].光明日報，2013-04-02(14)．

[7]陳振華．看許輝且行且遠[N].中華讀書報，2012-04-04(3)．

[8]羅曼·羅蘭．羅曼·羅蘭文鈔[M].孫梁，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82.

[9]許輝.和自己的夜晚單獨在一起[M].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13.

(責(zé)任編輯謝媛媛)

Wandering Words in the Heart：Comment on Xu Hui's “Aloneness” Series of Essays

GONG Run-zh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Abstract:In the series of essays about “aloneness”, Xu Hui pays attention to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human spirit with a state of self-examination. Trudge is the key word in his essays, and in his lonely journey, he pursues the words in the heart and tries to keep himself away from the secular world. With a sense of “aloneness”, Xu Hui trudges alone and freely.

Key words:trudge； for oneself； aloneness； practice

中圖分類號：I207.67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8-3634(2016)01-0129-04

作者簡介：龔潤枝(1991-)，女，安徽廬江人，碩士生。

收稿日期：2015-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