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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的返璞歸真
    ——談廢名小說的語言藝術(shù)

    2016-03-06 07:18:19陳淑梅
    理論月刊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黃梅小說語言

    □陳淑梅

    (黃岡師范學(xué)院,湖北黃岡 438000)

    文化的返璞歸真
    ——談廢名小說的語言藝術(shù)

    □陳淑梅

    (黃岡師范學(xué)院,湖北黃岡 438000)

    文學(xué)小說中語言的返璞歸真作為一種貫穿于中國文學(xué)始終的表現(xiàn)形式,在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研究文學(xué)小說中返璞歸真的語言,一方面可以透視著文學(xué)小說的價值,另一方面也可以解讀文學(xué)作品折射出來的文化特征。本文對廢名小說中的語言藝術(shù)進(jìn)行分析,以此來透視廢名小說中文化的返璞歸真。文章分四部分來討論:第一,返璞歸真與簡樸自然;第二,返璞歸真與原生態(tài)方言;第三,返璞歸真與鄉(xiāng)土情結(jié);第四,返璞歸真與禪意天成。

    返璞歸真;廢名小說;語言藝術(shù);原生態(tài)方言;文化特征

    “返璞歸真”是文學(xué)的生命,也是文學(xué)語言的生命。同時還是作家語言風(fēng)格的顯著標(biāo)志之一。廢名是中國現(xiàn)代第一個田園派小說作家,其小說語言樸質(zhì)平淡,具有返璞歸真的田園風(fēng)格。他的這種語言風(fēng)格不但美,而且充滿著禪意,為文學(xué)鋪墊了深厚的文化底色。

    1 返璞歸真與簡樸自然

    廢名被稱為語言大師,他的語言創(chuàng)造達(dá)到了極高的成就,他開辟了一條獨特的語言表達(dá)的路徑——返璞歸真。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在作品中用簡樸自然的語言。

    1.1 簡練的對話

    廢名小說語言通俗簡練,尤其是對話中口語化。例如:

    (1)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想,只曉得她是病。

    “阿毛,不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王老大就閉了眼睛去睡。但還要一句——

    “要什么東西吃明天我上街去買?!?/p>

    “桃子好吃”(《桃園》)。[1]

    (2)“我姥姥叫我今天不上學(xué)。”

    “小姑娘,我看你也搽了點兒粉,打扮得很好。”

    遠(yuǎn)望青山一座,近瞧姊妹兩個,不容分說——嘴巴兩個。

    “你這唱的是什么歌兒呢?”

    “謎兒,我姥姥告訴我的,——你瞧”(《莫須有先生傳》)。[2]

    (3)“七月初八那一日,我大早起來望鴉鵲,果然有一只集在桑樹……”

    “羽毛蓬亂些不呢?”

    “就是看這哩。倒不見得。”

    “銀姐!……”

    “乍么?”

    “我——我們兩個咂嘴…”

    “呸!下流!”

    我差到?jīng)]有地方躲藏了(《初戀》)。[3]

    例(1)通過桃園主人王老大和他十三歲的生著病的女兒阿毛的平實的對話,來描述人物的心理、感覺、情狀;例(2)通過兒童率真的對話,可以解讀出廢名獨特的兒童觀;例(3)選自《初戀》,這篇小說呈現(xiàn)的是兩位長者追述初戀的故事,自然的對話讀來令人回味無窮。讓人們體驗到人類雖然在不斷地變化,但永遠(yuǎn)不變的是那些原初的情感??偟恼f來,這些對話十分簡潔、自然,就是生活中原生態(tài)的語言,通俗易懂,生動活潑,但又不乏深意,這是本真性的生活體現(xiàn),它不承載更多的理念或歷史意向。而是質(zhì)樸和淡泊,這正是它返璞歸真的可貴之處。還如《去鄉(xiāng)》可作范例:

    (4)“萍姑娘!——回家?——幾時來的?月半?——啊,中元上墳?!庇姓l在問她似的,她回向艙里,咕囁著。

    “一個人嗎?”我問。

    “不,我的弟弟?!?/p>

    “上船好久了罷?”

    “口茶的工夫。”[4]

    這些對話沖口而出,完全是生活化了的口語,沒有一點渲染和鋪墊,極其簡省。

    1.2 通俗的比喻

    廢名的小說中使用了很多鮮活的比喻。使語言生動有趣、形象而富有感染力。例如:

    (5)我慢慢地伸手接著,銀姐的手緩緩地離開我,那手腕簡直同塘里挖起來的嫩藕一般(《初戀》)。[5]

    將銀姐的手比喻為“嫩藕”,在“我”看來似乎是最好的比擬了。明明是一個很簡單的交接過程,“我”卻用“慢慢”和“緩緩”的特寫鏡頭將這個過程無限放慢,細(xì)細(xì)體會其中的美好感覺,就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能造成一種鮮明的具象化的效果。還如:

    (6)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里有這樣一聲笛呢?——你的清脆的咳嗽!(《去鄉(xiāng)》)。[6]

    (7)洗衣在她們是一種游戲,好像久在樊籠,突然飛進(jìn)樹林的雀子(《浣衣母》)。[7]

    例(6)將姑娘清脆的咳嗽比喻成笛聲,作者借助于聽覺認(rèn)知的相似性催生了一個喻體“笛聲”,新穎別致。例(7)將姑娘們到河里洗衣服比喻為“好像久在樊籠,突然飛進(jìn)樹林的雀子”,這些清麗脫俗的比喻,形象生動。使人感到小說中那種圣潔而沉重的人性美,又能使文章的敘事環(huán)節(jié)延宕推進(jìn)。

    1.3 平淡而有奇

    廢名小說中的語言看似一個個平淡無奇的詞語,排列組合在一起卻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韻味和意蘊。平淡而有奇,簡練并不簡單。例如:

    (8)金喜的磕睡飛跑了,盛氣的竄到灶門口(《火神廟的和尚》)。[8]

    (9)本來低洼的泥地,潮濕得被鹽鹵了一般(《半年》)。[9]

    (10)二十年前,正是這樣一個晚上,還添了一輪月亮,不過沒有小寶(《火神廟的和尚》)。[10]

    (11)現(xiàn)在這一座村莊,幾十步之外,望見白垛青墻,三面是大樹包圍,樹葉子那么一層一層的綠,疑心有無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來的高枝,更如對了鷂鷹的腳爪,陰森得攫人。瓦,墨一般酌黑,仰對碧藍(lán)深空(《橋·史家莊》)。[11]

    (12)太陽已經(jīng)下了山,是我牧童歌牛背的時候了(《小五放?!罚#?2]

    以上例句中的詞,在漢語中是很常見的詞語,但在廢名的筆下卻超塵脫俗、極富神韻。給人留下雋永的記憶和韻味,創(chuàng)出了一種新奇的語言表達(dá)效果。在《菱蕩》中[13](1988)一個個平淡詞語的組合,能讓讀者感受到人物此時的心境和情景相映成趣的意象,自然妥帖令人贊嘆:“菱葉遮蔽了水面,約半蕩,余則是白水。太陽當(dāng)頂時,林茂無鳥聲,過路人不見水的過去。如果是熟客,繞到進(jìn)口的地方進(jìn)去玩,一眼要上下閃,天與水。停了腳,水里唧唧響,———水仿佛是這一個一個的聲音填的!偏頭,或者看見一人釣魚,釣魚的只看他的一根線。一聲不響的你又走出來了。好比是進(jìn)城去,到了街上你還是菱蕩的過客”。

    2 返璞歸真與原生態(tài)方言

    “返璞歸真”還表現(xiàn)在廢名小說運用了大量的原生態(tài)方言,使他的小說極富地方文化色彩。

    廢名是湖北黃梅縣縣城人,他的作品內(nèi)容大多是反映黃梅的社會世俗風(fēng)貌,尤其是下層勞動人民的生活,因此鄉(xiāng)音難改,他所用的語言是地道的黃梅話。正如王瑤[14](1951)所說的那樣,廢名“寫的是湖北小鄉(xiāng)村,地方性很強,文字也有明顯的地方口語。”黃梅話屬于江淮官話的黃孝片方言,具有古楚語的特征。例如:

    (13)有一回陳大爺要騎我的牛玩,我卻趕得牛飛跑,跌了陳大爺一跤(《小五放?!罚#?5]

    (14)是呀,婦人家總要這么賢快才好(《毛兒的爸爸》)。[16]

    (15)結(jié)果,在城南雞鳴寺里打掃一間小小的一間屋子,我個人讀書(《半年》)。[17]

    (16)三啞叔,今天你就在我家過夜好不好呢?我上街買好東西你吃。你喝酒不呢?(《橋·落日》)。[18]

    (17)洋洋湖水漸漸成了一片綠,不消說,是蘆柴(《去鄉(xiāng)》)。[19]

    (16)倘若在暗淡所在,那便熨貼極了,好像暑天遠(yuǎn)行,偶然走近一株大樹,陣陣涼風(fēng)吹來(《半年》)。[20]

    (17)就是看這哩。倒冇見得(《初戀》)。[21]

    (18)這個太陽把我討厭死了(《莫須有先生傳》)。[22]

    (19)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ā短覉@》)。[23]

    (20)趕得到那頭的午飯不呢?(《去鄉(xiāng)》)。[24]

    (21)柚子與兩位表兄所穿戴的,同我們弟兄又沒有什么分別,在外祖母家也是一樣的歡喜不過(《柚子》)。[25]

    (22)“粉”者,是黃梅縣的方言,是一個形容詞,凡說芋,說甘薯,說栗子等物,如果淀粉成分多,便說它“粉得很”(《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之后》)。[26]

    在黃梅方言里,“飛跑”是“跑得很快”的意思;“賢快”是“賢惠”的意思?!皞€人”是“自己”的意思?!斑^夜”是“吃晚飯”的意思?!办儋N”是“舒服”的意思?!皟右姷谩笔切稳菰~短語,在黃梅方言中可以表示多種意思。在此句中表示“還可以,勉強過得去”的意思;“這個太陽把我討厭死了”是表示“這個太陽讓我討厭死了”的意思?!鞍筒坏迷鹿庖幌抡盏盟?!”是個處置句式,是“巴不得月光把它一下子照干!”;“趕得到那頭的午飯不呢?”是疑問句式,翻譯成普通話是“趕得上那邊的午飯嗎?”黃梅方言的疑問句都在句末加上一個“不”表示正反問;“歡喜不過”是“很喜歡”的意思,“不過”用在表示心理動詞后邊做補語,表示詞義程度的加深,相當(dāng)于普通話的“很”。陳淑梅認(rèn)為:[27](2007)“用‘不過’表示‘很’的意思,這是江淮官話黃孝片用得較為普遍的語法特點?!薄胺邸毙稳萦?、甘薯、栗子等物淀粉成分多,這種說法在江淮官話黃孝片也普遍存在。

    用故鄉(xiāng)的語言,寫故鄉(xiāng)的人和事,表現(xiàn)故鄉(xiāng)的文化精神,這在很多作家看來是很自然的事。因為,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會帶來一方語言文化,選擇了故鄉(xiāng)原生態(tài)的方言就選擇了故鄉(xiāng)的淳樸,就選擇了故鄉(xiāng)的文化。廢名小說原生態(tài)語言是對美學(xué)追求,對傳統(tǒng)的叛逆,凸顯了廢名小說語言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從這種與自然交融的語言中,可以看出從城市化的人為的復(fù)雜符號中逃脫,轉(zhuǎn)向質(zhì)樸的原生態(tài)的自然,負(fù)載著某種更加深層的文化根源。這給同時代與當(dāng)代小說創(chuàng)作者極大的啟發(fā)和深遠(yuǎn)的影響,給生活在當(dāng)今喧囂社會中的人們一個凈化心靈的藝術(shù)空間。

    3 返璞歸真與鄉(xiāng)土情結(jié)

    “返璞歸真”還表現(xiàn)在廢名作品的語言負(fù)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汪曾祺[28](1998)曾說:“一個作家對傳統(tǒng)文化和某一特定地區(qū)的文化了解得愈深切,他的語言便愈有特點。”一般而言,童年生活對一個人后天的性格、愛好、價值取向都會產(chǎn)生極其深遠(yuǎn)的影響。對于一個作家而言,這種影響會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格或特點上,特別是對于像廢名這樣具有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作家來說,這種影響更加深遠(yuǎn)。廢名在故鄉(xiāng)黃梅生活了17年,外出讀書和謀生期間又?jǐn)鄶嗬m(xù)續(xù)住在家里。他的小說語言返璞歸真源于他沉醉于童年時故鄉(xiāng)的美好去編織夢的理想世界,尋找心靈得以歸宿的精神殿堂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

    劉寶昌[29](2012)說:“廢名小說的背景,是典型的黃梅風(fēng)景,那些已為讀者所廣為熟悉,宛若廢名小說經(jīng)典意象的小溪河、破廟、竹林、桃園、佛塔等,絕不會被誤讀為江浙小鎮(zhèn)或北方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成為廢名鄉(xiāng)土小說專用的‘符號’”。廢名迷戀一種安于自然、悠閑恬適和寧靜淡遠(yuǎn)的鄉(xiāng)土田園之中,寫下了一曲曲鄉(xiāng)村牧歌,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黃梅的語言符號深深濡染著他的鄉(xiāng)情,讀來讓人們能記住鄉(xiāng)音,留住鄉(xiāng)愁。例如:

    (23)一到八月,棗漸慚的熟了。樹頂?shù)捻斏?,夜人不服及,夜半大風(fēng),一陣陣落地聲響,我枕在枕頭上喜歡極了(《棗》)。[30]

    (24)這時洗衣的漸漸的都回去了。小林在那河邊站了一會,忽然他在橋上了,一兩響搗衣的聲響輕輕地送他到對岸壩上樹林里去了(《橋·金銀花》)。[31]

    (25)大家一齊送出門,好些個孩子跑攏來看,從坂里朝門口走是一個放牛的、騎在牛上(《落日》)。[32]

    (26)好一匹黃牛,它的背上集著一只八哥兒(《金銀花》)。[33]

    漸漸成熟的棗兒、一簇一簇的竹林、騎在牛上的小孩、集在黃牛上的八哥兒都那么熟悉,那么親切,能喚起我們兒時的記憶。

    廢名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還表現(xiàn)在他追求一種真實而淳樸的人性自然。這種人性自然不外乎率直、熱情、誠實、樸素、善良,而最重要的是要求順乎天然良知、仁厚等一類品質(zhì)的真實,要求一種人類的“童心”。在他的小說中將故鄉(xiāng)的人物性情之美與田園山水之美寫得相得益彰、渾然天成。陳邊城[34](2009)“《橋》中的史家莊,和平寧靜,男耕女織,知足長樂,人性淳美。程小林、史琴子與細(xì)竹之間沒有什么情愁打斗之類,一切都是那么和諧、平靜、美麗、自然。三個人看山賞塔,采花折柳,各個一顆返樸歸真恬淡自然的心。小說以精細(xì)而富有風(fēng)情之筆,給史家莊染上了層層古樸、優(yōu)雅,并有幾分神秘的色彩,宛然一片桃園仙境,化為樂土。其中的農(nóng)家碧玉、歌呤歡笑、斯文儒雅、怡情養(yǎng)性、澄心凈慮,具有不計利害得失,吐納萬物的情懷。在他們的身上,真正洋溢出一派田園牧歌式的青春氣息?!痹凇读馐帯分校?5](1988),“落山的太陽射不過陶家村的時候(這時游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結(jié)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會說水清竹葉綠——城下人亦望城上?!迸c卞之琳[36](2000)《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是何其相似!

    再看下面幾段話:

    (27)王老大只有一個女孩兒,一十三歲,病了差不多半個月了(《桃園》)。[37]

    (28)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十二年前,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很和氣的漢子,大家呼他老程(《竹林的故事》)。[38]

    (29)陶家村在菱蕩圩的壩上,離城不過半里,下壩過橋,走一個沙洲,到城西門(《菱蕩》)。[39]

    在《初戀》的結(jié)尾有一段明白曉暢的話,極顯廢名幼年的生活環(huán)境和自己初戀的情結(jié):

    (30)這已經(jīng)是十年的間隔了:我結(jié)婚后第一次回鄉(xiāng),會見的祖母,只有設(shè)在堂屋里的靈位;“奶奶病愈勿”,乃是家人對于千里外的愛孫的瞞詞。妻告訴我,一位五十歲的婆婆,比姑媽還要哭得利害,哭完了又來看新娘,跟著的是一位嫂嫂模樣的姐兒,拿了放在幾上的我的相片,“這是焱哥哥嗎?”[40]

    故鄉(xiāng)的橋、故鄉(xiāng)的河、故鄉(xiāng)的城、故鄉(xiāng)的竹林乃至故鄉(xiāng)的人,都是以自然的口語和方言土語的形式傾瀉在筆下,這是一個以田園牧歌的風(fēng)味和意境構(gòu)成的美麗圖畫。沈從文[41](2002)對這個文學(xué)世界有如下描述:“作者的作品,是充滿了一切農(nóng)村寂靜的美。”從我們讀廢名的第一部小說集《竹林的故事》開始,“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個我們所熟悉的農(nóng)民,在一個我們所生長的鄉(xiāng)村,如我們同樣生活過來的活到那片土地上。不但那農(nóng)村少女動人清朗的笑聲,那聰明的姿態(tài),小小的一條河,一株孤零零的長在菜園一角的葵樹,我們可以從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帶牛糞氣味與略帶稻草氣味的鄉(xiāng)村空氣,也是仿佛把書拿來就可以嗅出的?!?/p>

    4 返璞歸真與禪意天成

    “返璞歸真”還體現(xiàn)在廢名小說的語言中滲透著禪宗意蘊。他的禪意的形成與他從小接觸的佛教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廢名的故鄉(xiāng)黃梅是佛教興盛之地,有關(guān)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的故事在黃梅家喻戶曉。廢名出生在這樣一個濃厚的禪宗文化氛圍之中,從小對黃梅的禪宗圣地向往之至:他[42](1985)在《馮文炳選集·五祖寺》中說:“五祖寺是我小時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從四祖、五祖帶了喇叭、木魚給我們的時候,幼稚的心靈,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廢名“心向往之”的禪意主要表現(xiàn)為對“觀心看凈”的虛靜境界的凝視與憧憬。具體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語言中就是“禪意天成”。

    4.1 心象

    所謂“心象”,“搜求于象,心入于境。”從表意上看,“心象”接近“意象”的概念,但它和“意象”在內(nèi)涵上各有偏重。廢名在十年造《橋》的同時又精研佛經(jīng),所以《橋》是一個更有效的“心象小說”。他從“心象”出發(fā),將每一個沒入心靈的深處“心象”凝成一個個結(jié)晶的句子??梢哉f,在廢名的筆下,通過特殊的語言將心象化的途徑轉(zhuǎn)換為文字,從而營造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例如:

    (31)話雖如此,但實在是仿佛見過一只老虎上到樹頂上去了。

    觀念這么的聯(lián)在一起。因為是意象,所以這一只老虎爬上了綠葉深處,全不有聲響,只是好顏色(《橋·樹》)。[43]

    “因為是意象,所以這一只老虎爬上了綠葉深處”。老虎上樹的情景現(xiàn)實中沒有人能見到,但在廢名的筆下意象憑借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在觀念和想象中,老虎卻完全可以爬到樹上去。

    小說中具體的意象往往傾向于與抽象與觀念世界相對應(yīng)。例如:

    (32)竹林上微動一陣風(fēng),三個人都聽得清響,而依傍琴子一竹之影,別是一枝的生動,小林倏然如見游魚,——這里真是動靜無殊,好風(fēng)披入畫靈了。是的,世間的音聲落為形相,搖得此幽姿(《荷葉》)。[44]

    “畫靈”與“幽姿”雖然是抽象的。但“音聲”“動靜”“形相”這些都是具象的?,F(xiàn)實與虛幻之間在廢名的筆下卻是無阻隔的,憑借的就是意念化的途徑。

    4.2 意境

    廢名的“禪意”體現(xiàn)在空諸一切,讓想象與“自心”一致,從而使創(chuàng)作中不寫故事,只寫帶有解除心中盤郁的自娛的意境。他是以詩歌取境之法來造小說之意境,正如李健吾[45](1984)所說:“追求一種超脫的意境,意境本身,一種交織在文字上的思維者的美化境界”。例如《橋·菱蕩》中的陶家村一年四季總是那樣的寧靜,它深藏在茂密的樹林之中,一個水洲,一道河水使它遠(yuǎn)離縣城的喧囂與熱鬧?!稑颉け窢I造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意境:夕陽斜射荒原,一條白道把綠野分成兩半。幽邃青天下有莽莽蒼蒼的山影。山頂一塊巨石,直指天穹。一只鷂鷹翱翔在天與石之間,盤旋起舞。這些對事物不一般的描寫,跳躍的聯(lián)系,同時又是些極其優(yōu)美的語言,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新奇朦朧、引人入勝的意境。像這樣美妙的意境,在《橋》中俯仰皆是,舉不勝舉:

    (35)抬頭,本是想透過樹頂望,而兩邊只管擺,那光又正照住了他的眼睛。擺也擺不脫,大家好笑。等到他再低頭,一叢草分成了兩半圓,一半是蔭的,現(xiàn)得分外綠(《橋·獅子的影子》)。[46]

    (36)兩人搖步的背影,好像在他的夢里走路,一面走一面還在那里耳語,空野更度細(xì)竹的笑聲,一直轉(zhuǎn)過一個灌木之叢了(《橋·鑰匙》)。[47]

    廢名寫《橋》是用滿懷的詩情,在恬淡的心境下用恬淡的語言不緊不慢地勾勒著,在這部全書是一種風(fēng)景畫簿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叢草分成了兩半圓”“現(xiàn)得分外綠”“在夢里走路的搖步背影”……這一幅幅絢麗的畫卷,把一個個也許無頭無尾的故事拼湊起來,成為一個個整體意境。將無窮意味寓于有限的詞語之中,構(gòu)建了太多樸素而詩化的情境、畫境與禪境。

    4.3 空靈

    廢名的小說在語言運用方面尤其呈現(xiàn)出一種清空靈動之美??侦`而幽遠(yuǎn);似山間的小溪,安詳而活潑,在叢林間忽隱忽現(xiàn),你找不到它的來路,也看不清它的去路,呈現(xiàn)在眼前只是淡淡的色調(diào),靜靜的喧響。他曾經(jīng)在他的自傳體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談到莫須有先生的思想:“心如一棵樹,果便是樹上結(jié)出來的道理,道理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了”。從這里可以見出,作為廢名自己化身的莫須有先生對于惠能的“空靈”是心領(lǐng)神會了。例如:

    (37)我的靈魂還永遠(yuǎn)是站在這一個地方,——看你們過橋。是忽然超度到那一岸去了(《橋·橋》)。[48]

    廢名的《橋》是在虛幻和現(xiàn)實之間搭起了一座“橋”:一個非常普通的過橋的情景,在廢名筆下卻化為一個空靈的意境,有一種出世般的彼岸色彩。賦予《橋》一個鏡花水月的空靈的世界。還如:

    (38)這雖然平平的,差不多一眼望不見盡頭,地位卻最高,他是走上了那斜坡才不意的收不住眼睛,而且暫時的立定了,——倘若從那一頭來,也是一樣,要上一個坡。一條白路長長而直,一個大原分成了兩半,小林自然而然的走在中間,草上微風(fēng)吹(《橋·碑》)。[49]

    以短句結(jié)構(gòu)的語言,描寫小林在荒野中的夢游,沒有故事的敘事,缺乏互動的獨白。茫茫的一片空。路將平原分野成兩半,人在當(dāng)中,方才凸顯出一種“空”來。大自然的空,叫他明白了空的自然:超出一切意識界限的真空,正是世間萬物的緣起。因緣的生起,所以本性是空。因為本性是空,所以句與句間也留下長長的空白,頗耐人尋味。

    [1][2][7][12][18][23][31][32][33][44][46][47][48][49]廢名.廢名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66,293,13,213,94,64,87,93,88,224,106,212,177,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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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zé)任編輯 文嶸

    10.14180/j.cnki.1004-0544.2016.11.011

    I207.4

    A

    1004-0544(2016)11-0061-05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4BYY034)。

    陳淑梅(1955—),女,湖北英山人,語言學(xué)博士,黃岡師范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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