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真
騎一匹瘦馬,走一兩個月,去看一位朋友,這是唐朝的事。翻開唐詩,很多都是寫這種離愁別緒的。那時以至前后數(shù)千年,都是依靠書信傳遞親情、愛情、友情,所以有“家書抵萬金”之說??赏蝗挥幸惶欤覀儾恢挥X進入了數(shù)字時代,短信、微信相繼出現(xiàn),寫信的人一下少了,甚至現(xiàn)在大家都不寫信了。這樣一來,那些過去的書信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你看那雙流淚的眼
這是我當編輯期間收到的最感人的一封信。信是上午送來的,打開一看字跡非常潦草,根本無法正常閱讀,便順手放下了,直到下午我才試著慢慢讀。
寫信人叫玉,他在信上說:“此刻我躺在病床上給你寫信,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真想去一個無人的地方大哭一場。”我嚇了一跳,以為他得了什么重病。再往下讀,才知他的眼睛出了問題,在烏魯木齊總醫(yī)院接受手術(shù)。
與玉有過一面之交,那時他的眼睛還很健康。朋友把他介紹給我說,他玩命追求文學,已寫了十幾年,但很少有作品發(fā)表?,F(xiàn)在又寫了一部長篇,幾易其稿后又壓縮成了七萬字的中篇。他就帶著這厚厚的七萬字來到了我的辦公室。
我把這七萬字讀完,用了整整一天的工夫。我的感覺是稿子基礎(chǔ)不錯,但還需要修改,字數(shù)也需要壓縮。他很高興地拿走了稿子,說改好后盡快寄來。
就在拿走稿子回到部隊不久,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只眼睛不行了,一檢查,視網(wǎng)膜脫落。這是他在電話中告訴我的,我又把這件事告訴了朋友,朋友感慨地說:“他的眼睛生生是寫壞的!”然后又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不扶植,你扶植誰?”
我確實想扶植他,但身體更重要。于是勸他先把稿子放下,等眼睛治好再說。可他沒有聽我的話,繼續(xù)改這篇稿子。他在信中描述了當時的情形:“手術(shù)后,我看書都吃力了,可還是決定把稿子改出來,采取的辦法是,把病眼蒙起來,只用一只眼睛工作,每晚從7點到10點,整整改了18天,現(xiàn)在終于改完了?!彼€說,“我的這篇作品比眼睛還重要,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視它為苦難之作、生命之作,它的命運將影響到我個人的命運?!?/p>
他把一篇稿子提到這樣一個高度是我沒有想到的,甚至我都不敢看他改后的文字,正如他怕聽我的“判決”一樣,我也生怕因稿子不過關(guān),辜負他一腔熱情。因為這已不是發(fā)不發(fā)一篇稿子的問題,而是牽扯到一個人的命運了。
這封信寫得很長,密密麻麻滿滿五頁,確實讓我感動了。我當了幾年編輯,還未遇到過如此熱愛文學的人,稿子還沒看就回信說,一定努力給他發(fā)出來。我當時想的是,即就是稿子不過關(guān),我也要給他改出來。
后來,我把稿子編發(fā)在了當年第5期的《西北軍事文學》上。刊物出來的時候,他又轉(zhuǎn)到北京一家醫(yī)院動手術(shù)去了。
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希望這篇小說的發(fā)表,能給他帶去好運、增強信心,讓他的眼睛盡快復(fù)明,讓他的人生充滿快樂。
沉重的詩詞
我和中學時的老校長是在一場報告會后取得聯(lián)系的。那場報告會是家鄉(xiāng)文縣為我舉辦的,他們錯愛我為人才,覺得有必要通過我的奮斗經(jīng)歷,給年輕人一些鼓勵。
沒想到的是,作報告那天,老校長就坐在聽眾席上,一直聽我講了三個小時。當他斷定我就是當年的任永發(fā)時,便在當晚來到陰平飯店看我。
他說:“我知道一定是你,盡管你把名字改了,依然認得你的面容,聽得出你的聲音?!彼黠@地老了,頭發(fā)白了許多。他說,“我們學校出了個你,也算是對我們的一點安慰?!彼f這話的時候,笑一笑,露出幾分欣慰。
這之后我們開始了通信,大約在那次報告會后兩年,他來信說:“我因大病一場提前退休了?!敝贿@一句,再未多言,卻讓我讀出許多無奈和蒼涼。我便偶爾寄幾本雜志給他,讓他打發(fā)時光。不料他在讀了幾期刊物后,給我寄來一首題為《學生》的詩,并說:“刊登、修改或退稿由你酌定,一份情意而已,不必為難?!?/p>
那首詩中寫道:“是誰寄來這份刊物/每一期都讓我按時欣閱/一本期刊一百多頁/我卻無力翻揭/他的情誼太重了/奉送給老師的是心和血//論感情/他付給老師的太多/論才華/已遠遠將老師超越……”這首詩長達一百多行,因為多處言我本人,且他的謙虛和對我的褒獎都讓我愧為接受,便不敢言發(fā)表,只是當作一份珍貴的禮物保存了下來。
又過了兩年,老校長有機會與師母來蘭州,我便請他們到家里吃了頓飯。他回去不久,又來一信,亦言感動:“面對你的關(guān)懷與敬重,激動不已?!彼f,“我教過的學生很多,有些還記得我,有些也許不記得了,但我永遠忘不了所有的學生。”
他隨這封信又寄來一首題為《秋夜》的詩:
白發(fā)蒼蒼絳悵情,天階秋夜聽濤聲。
遙思乘渡人何往,泛指青霄燦爛星。
他在信中談到寫作背景時說:“今夏天氣極熱,夜晚常在室外乘涼,仰望星空,總會想起在學校的日子,朦朧之中,以為我的學生就是那一顆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于是偶得小詩?!?/p>
這兩首寫在信紙上的詩,我很珍惜。在我?guī)缀醢牙闲iL遺忘的時候,他依然能“認得你的面容,聽得出你的聲音”;我只為老校長寄了幾本刊物,他卻認為“情誼太重了,奉送給老師的是心和血”;我只為老校長做了一頓飯,他卻“面對你的關(guān)懷與敬重,激動不已”……這就是老師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任何時候他都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
孩子一天天長大了,他們卻還在講臺上;一批批畢業(yè)了,他們?nèi)匀辉谥v臺上;一個個成熟了,他們依然在講臺上。他們真正把自己當成了蠟燭,燃燒了自己,照亮學生。
每當想到此,我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陌生情結(jié)
我有幸讀到某大學國際貿(mào)易系施同學的一封信。她之所以給我寫信,是因為某雜志發(fā)了一張我的照片,旁邊還配了簡介。她覺得我值得一交,于是便寫了信來。
我之所以對施同學的信發(fā)生興趣,是因為她的第一句話所表現(xiàn)出的坦率。她說:“給你寫信,首先是因為無聊?!崩洳欢∵@么一句,著實讓人難以接受,無聊才找我?。靠杉毤氉聊?,倒更顯其真。人在無聊的時候,最想找件事做,而這時候正好看到了一位留有地址且可一交的人,順手拿過紙筆,寫幾行字,實在是自然不過,再說無聊時做事不見得就不認真。那些把敬佩崇拜掛在嘴上的信,其實寫信人沒準也是出于這種原因,只是沒有實說而已。施同學說出了,便讓人感到真實,而真實最能打動人。
施同學的這種坦率與真實,在接下來的一段話中還有更充分的表露:“我只是想找個陌生人通信,很難敘述清楚動機,總之我突然想寫,并希望得到你的回復(fù),給我談點新的東西,譬如軍營生活、西北風光之類?!?/p>
這種心態(tài)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有,因為與一位在地域上存在距離、在行業(yè)上有著差異的陌生人通信,不僅會有新鮮感,更重要的是沒必要設(shè)防,可以隨意聊些想聊的東西……
還有一封信是某刊物錢先生寫來的。當時我刊準備編一期散文專號,恰好我又讀到了他一篇很好的散文,便向他約稿。他如約寄來了稿子,也寄來了一封信,并很坦率地講述了他當時的情形:“鑒于我處這方沉淪的土地,一切事情皆令人不敢想象,為此我已與幾位同仁憤然辭職,心情極壞……現(xiàn)遵囑寄去拙作,請撥冗審處。書不盡言,容后再敘?!?/p>
這封信只有寥寥幾句,讀之卻感慨更多。一般而言,像他信中所敘之事,是不便向人隨便講述的,何況對我還不熟悉不了解??赡芤驗槲覀兌际蔷庉嫞菀诇贤ㄈ菀桌斫庖恍?,也可能因為他當時很悲憤,想傾訴等等。但我以為,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我們陌生。
我把施同學和錢先生的通信歸結(jié)為“陌生情結(jié)”。其實很多事很大程度上就是“陌生情結(jié)”在作祟。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不僅有這種東西存在著,而且隨處可見。你對朋友不愿說的事,可能會給火車上剛剛遇到的人講;你對身邊的事物熟視無睹,對那些未知的領(lǐng)域卻充滿好奇;你對天天相處的異性朋友毫無感覺,卻會對剛剛見到的陌生女人突然來電……真的很奇怪,有時候陌生人更值得信賴,更具有吸引力。
一位詩人說:街的轉(zhuǎn)角處/總有些未知和玄妙/總有些難以預(yù)料的什么將要發(fā)生。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陌生情結(jié)”在作祟。
簾動心亦動
有一年,我們給當時兼任主編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在《女友》雜志發(fā)了一個特稿,很快全國各地的來信雪片般飛來。領(lǐng)導(dǎo)先是親自回,后來忙不過來,就讓我們代勞。
寫信的大多都是年輕女孩,信寫得熱情火辣。那段時間感覺天天都在回信,滿眼都是桃花。不過軍人這個身份,加上領(lǐng)導(dǎo)的特別要求,我們的信大多都回得非常嚴肅,甚至有些刻板??杉幢氵@樣,信來信往,還是有一些“小情況”。
先是一個女孩喜歡上了姓馬的同事。
那女孩在信中溫柔地說:“別太詫異,輕輕聽我講,好嗎?”她說,“自從認識你,我就沒有自己了。你的詩我讀了,讀了以后就不能入睡了。從此,我注定了毫無理由毫無目的的牽掛,步入了思念的深淵?!?/p>
女孩還說:“因為要做爸爸的乖女兒、老師的好學生,所以,只好把你深深埋在心底,悄悄念你的名字,夢你的名字。直至今天,高考結(jié)束,才長松一口氣,恢復(fù)如小鳥。蒼天待我不薄,終于可以給你寫信了?!?/p>
這個女孩,是遠遠地在河北的一座小城給我的同事寫這封信的。讀著這美麗動聽的語言,他激動不已。
一個18歲的女孩,就因為和一個陌生人通了幾封信,讀了他幾首詩,竟如此喜歡,這讓我有些不敢相信。可那一句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又不容一絲懷疑。
因為那女孩繼續(xù)說道:“希望你仔細讀我的信并給答復(fù),我希望我的感情能找到歸宿。假如你不接受,必須要充足的理由,我什么也不在乎,堅決不會放棄,最遲希望在一個月內(nèi)收到你的回信,否則我就變成小鳥,飛到蘭州去。”
這最后一句話,明顯包含著威脅的意思,同事有點惴惴不安……
幾乎與此同時,有個女孩對我也“有點意思”了。和同事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喜歡上我的文章然后喜歡上我,而是因為她“對軍人的熱愛”。
她說:“我是個愛做夢的女孩,在我心目中,軍人就像天上的星星,只可仰望,無法觸摸,是那樣高尚,又是那樣神圣?!?/p>
具有一點“危險”意味的是,她就在蘭州。
果然,錦書結(jié)緣,錦書傳情。不久,她便有了想見我的念頭。她在信中說:“每每經(jīng)過你們單位的大門,心中便有一種奇妙的歡愉,便想下車?!?/p>
還說“一個人的時候,也想撥通你的電話,聽聽你的聲音……可始終沒有勇氣”。
于是,車未下,電話也未打。
她解釋說,這除了“怯”,更重要的是,她“希望暫有的這道好風景多留幾日,真怕有一天闖入,破壞風景”,最后只好寄來玉照。
我在那張黑白小照上見到了一個十分雅致的女孩,心咚咚直跳,說實話也很想見她??梢幌氲筋I(lǐng)導(dǎo)的要求,又很快放棄了??勺焐戏艞壛耍睦镞€想著。有點不甘,也有點不舍。就這樣在好幾天時間里,腦子里都作著思想斗爭。
見,還是不見?
我想起了瓊瑤說過的一句話:“普天之下,最最易傷的是女人的心,傷它容易補它難?!?/p>
面對兩個純情的女孩、兩顆善良的心,我和同事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又過了一段時間,同事收到了第二封信,女孩在這封信里還附了一首小詩:
倚窗而立
獨自孤單獨自憂
剪剪西風
吹起彩簾搭在肩
簾動心亦動
同事對我笑笑說:簾動了,心焉能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