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開元
在如今海量影像時代,看到的照片越來越多,但能看得上眼的卻越來越少。眼前王瑤的這十來張摩洛哥組照,我認為是屬于后一種。要說因她是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故有捧場之嫌,這肯定不是冤枉,但人間好的事物就應該被捧場,誰說不是呢?坦而言之,攝影者的身份地位不是我為之叫好的主要動因;如果真是,寫這樣的文章,也許還輪不上我這個退休老職工吧。依我陋見,這組照片拍得確實好,為什么呢?原因就在以下。
標題上的四個字—“濃淡虛實”,是這組照片成為攝影作品之高級品的關鍵,黑白照片尤其講究這四個字。猶如國畫技法中的焦?jié)饽?,即使不用艷麗鮮亮的彩色顏料,也能畫出意境的美妙和精彩。
在攝影中,“濃”可指色澤的深沉。西方人的繪畫和攝影作品尤其講究這個濃。在西方人眼里,東方人的視覺作品感覺太亮,深度不夠。從這一點也可以聯(lián)想到為什么西式咖啡館、餐廳、五星酒店里的燈光一概暗淡迷離。其實這并非是個情調的問題,也無關節(jié)約,而是生理結構所決定的一門科學?,F(xiàn)代醫(yī)學和解剖學已經(jīng)做出有根據(jù)的結論。原來歐洲人的視網(wǎng)膜神經(jīng)細胞比咱東方人豐富,由于他們長時間生活在光照條件較差的高緯度地區(qū),習慣了在較暗的室內(nèi)環(huán)境中生活,故對光線敏感,看東西有點兒亮就行。而東方人長期生長在光線較為充足的亞熱帶地區(qū),室外活動多,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與西人相反的習慣。難怪國外印刷品和攝影網(wǎng)站經(jīng)常有黑底白字(類似油畫)的頁面出現(xiàn)。他們看上去不以為然,而我們看這樣的頁面不習慣,覺得累眼,還是白底黑字(類似國畫)看得舒服。人類學家一看頭蓋骨就知道是西方人還是東方人,因為前者眼窩大,后者眼窩小,就是這么回事。扯遠了,再說照片。
照片的色調在膠片時代是一個不容易掌握的問題,需要很高的實踐成本。現(xiàn)在這個問題幾乎不存在了,剩下的是個觀念問題。通常攝影大師們拍照片都偏濃,俗話說就是深,尤其是黑白照片。這個深是代表作者水平的。一張照片深得不夠,會讓作者自己覺得沒有達到應有的表現(xiàn)力度,感覺不過癮。王瑤作品的風格基本上都是偏深的,我認為這是她在美國學過攝影和自身視覺美學素養(yǎng)的反映。
照片深也好,淺也罷,都是風格,各有喜好;但高明的作者首先都會構筑自己的風格,堅持自己的信念,讓自己滿意;至于別人怎么看那是后一步,不必牽掛太多,否則與平庸無異。在藝術問題上“自我”不是件壞事,很大程度上是能和獨創(chuàng)劃等號的。照片的深調與淺調是相互陪襯的關系,時有取舍短長,一張好照片,缺了誰也不成。攝影師在作品濃淡的把握上極見水平,絕非輕而易舉,事想天成。縱觀世界頂級攝影大師作品,影調偏濃的占絕大多數(shù),清幽淡雅的少見。王瑤所表現(xiàn)的摩洛哥城市馬拉喀什,位于該國南部,是個滿城偏陶土紅色,終年常綠無冬的熱帶城市。但王瑤的興趣并不在表現(xiàn)該城的紅墻綠樹上,而是采用她慣用的“焦?jié)饽唷钡暮诎讓懸馐址ā_@已不是她的創(chuàng)新,而是優(yōu)雅的堅守。
此外,照片好差的另一個重要指標就是虛實。在這一點上,王瑤的作品突顯出她是一位處理高手。請注意我在這里的措辭,我用的不是“好壞”而是“好差”不走極端,畢竟絕大多數(shù)攝影者,把照片拍實為首要標準。至于照片是要拍得實,還是虛,或是哪部分要實,哪部分要虛,另外是虛還是柔,難以簡而言之,確實要因人而異,臨場發(fā)揮。這里沒有標準,卻見水平,尤其是對攝影景深的運用。像王瑤這樣能熟練駕馭攝影技術的人,對運用景深有廣泛的實踐,屬于那種可以在自己的意識中,預想出將要拍出來的照片將會是什么樣子的人。這樣的攝影師屬于經(jīng)驗主義同理性主義的結合體,對事物的處理有良好的判斷力和執(zhí)行力,創(chuàng)作成功率高。而大多數(shù)攝影人,不是經(jīng)驗主義占上峰,就是理性主觀主義占上風。在用手機攝影和簡單拍攝工具大行其道的今天,攝影景深的作用被相當一部分攝影者忽略了,有的人甚至完全不知道。景深是決定照片虛實效果的重要技法。在一張照片的產(chǎn)生過程中,虛實效果幾乎完全處于攝影者的主觀控制之下,是可變幻和帶有創(chuàng)造性的。尤其是拍攝新聞紀實照片的瞬間,時間以秒而計,如何把握虛實,真不是一日之功。王瑤不愧新聞攝影記者出身,拍出來的照片,該實的地方是實的,該虛的地方就是虛的。
另外,善用俯視和仰視的拍攝角度和天然環(huán)境中的線條,使畫面產(chǎn)生趣味和生動感也是王瑤的風格,在這組照片中也有十足的體現(xiàn)。對數(shù)碼技術和攝影硬件熟悉的年輕人通常較看重照片“是實還是虛”或“照上了沒有”。然而許多著名攝影大師的作品不但經(jīng)常有點“虛”,還有些讓人感覺該照的沒照上,畫面中的景物也不十分的對稱。外行看內(nèi)行,有時會做出幼稚的評價;反之,內(nèi)行看外行通常會不予評價或加以鼓勵。在攝影的大家庭里,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施展空間,但向高明者看齊,是永恒的追求,王瑤也不例外。
好的照片像油畫,頂尖油畫家最善于使用濃淡虛實的手法。攝影師是油畫家職業(yè)的延伸,雖然用的工具不同,但出來的結果有相似之處。為得到真實的景深效果,荷蘭畫家維梅爾使用了當時最先進的“鏡箱(也稱之為暗箱)”裝置;好像尼康F3等高檔相機也增加了一個景深預覽的扳鈕。但不怕你笑話,我一直不會用這個裝置。所以說,許多攝影的技術不是靠硬件來解決的,而是學習、實踐;再學習、再實踐;這還不夠,還要再加點靈性。
王瑤熟練巧妙地運用濃淡虛實的手法,拍攝了一系列游走世界多國的照片,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盡管也有人認為色調濃重,虛實掩映的紀實攝影作品顯得過于藝術化,并不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審美觀。這話沒錯,但如果不是職業(yè)的硬性需要,一個有自己想法的攝影人,大可不必照顧多數(shù)人的口味。今天的世界和我們的國家,不是最提倡人們的創(chuàng)新精神嗎?創(chuàng)新就是要和別人不一樣,如果都一樣,談何創(chuàng)新,全都守舊得了。
這組照片的拍攝地點在北非國家摩洛哥,這是一個我雖然沒去過但“很熟悉”的國家。因為70年前,有一部叫《卡薩布蘭卡》的著名電影就是在摩洛哥拍攝的。1996年,美國AFI(美國電影學院)評選美國百年百部佳片,《卡薩布蘭卡》名列第二,排在《教父》前面,僅次于《公民凱恩》?!督谈浮肥遣噬娪?,《公民凱恩》和《卡薩布蘭卡》都是黑白電影,所以到摩洛哥拍黑白片多少有些巧合的味道吧。
非洲有北部、中部以及南部的大致劃分,摩洛哥屬于典型的北非國家,與西班牙隔海相望。所以摩洛哥也是北非國家中最為歐化的國家,在歷史上同西班牙、法國、葡萄牙關系千絲萬縷,你來我往,在文化上各有滲透。北非與中部以南的非洲國家差異很大。但非洲固有的寬廣與自然,純樸與粗放,都還差不多。在它的大地上,有著數(shù)不盡的“攝影資源”,使世界上的那些“懷舊愛好者”和尋找藝術靈感的人趨之若鶩。非洲除少數(shù)國家外,大多交通不便,生活水平不高,與現(xiàn)代社會有相當距離。但多數(shù)非洲人仍笑口常開,熱情奔放,并不把國家的GDP和個人趁多少錢看得很重。相對真正的黑非洲,屬于阿拉伯人的北部非洲在生活方式和風物人情上接近南歐,其中摩洛哥較比典型,其他如突尼斯、阿爾及利亞等國也大致如此。就我國而言,公民去那兒旅游觀光的人并不多,像摩洛哥這樣的地方我周圍去過的人真的很少。王瑤拍的這組照片,盡管只是管中窺豹,好歹也能見其一斑,使人們對這個相對遙遠的國家有些許了解。
作者的身份非普通人,還當過我的領導,在攝影圈子里的知名度是很高的。她平時忙于公務,端起相機拍照的時間當然不多。也正因為如此,只要發(fā)表她署名的作品,一般都會引起大家的關注。曾經(jīng)有同事問我:你老說攝影忌快照,練慢功;那你說王瑤的照片是屬于快照還是慢功,她不也是短暫停留即時立拍嗎?我回答說:王瑤的照片屬于慢功加快照,兩者結合,厚積薄發(fā)。攝影的這個功是需要練的。王瑤畢竟是從膠片時代走過來的“老”攝影人,她知道攝影曾經(jīng)是一件昂貴和復雜的事情,所以在思想意識深處有珍惜攝影資源的意識。現(xiàn)在的小年輕不少沒這種意識,數(shù)碼相機隨手拍,一個小新聞動不動就是幾百個畫面。如果像王瑤這樣的摩洛哥之行,恐怕就要拍幾千張了。慢功快照并不沖突,關鍵是要有慢功墊底,快照跟進。大作家白天能寫幾千字,一夜能寫萬言書,看上去是快手,但別忘了,那是有慢功墊底的。
字沒少寫,旨在清談,隔山看海,見風就是雨,不一定說到點上。不知如今有多少人,還能留著讀完三千字文章的耐心?如果實在讀不下去,還是仔細看看照片吧。照片如何,其實創(chuàng)作者心理最清楚。她能向世人展示這樣的照片,等于用無聲的語言,表明了自己的思維深度和靈心(注意:心靈和靈心還不一樣),至于別人的評價如何,都不是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