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據(jù)說,這個時代,大家都讀不下長的、嚴肅的文本了。
自由撰稿人雜食動物Free Lancer
王小波留下了無數(shù)著作,談?wù)撚腥づc理性,然而互聯(lián)網(wǎng)上如今最流行的,是他那封著名情書《愛你就像愛生命》。
村上春樹寫了無數(shù)小說,從《且聽風吟》的空寂到《舞舞舞》的資本主義消費到反戰(zhàn)的《奇鳥行狀錄》。而互聯(lián)網(wǎng)上如今最流行的,是《挪威的森林》里他對綠子那段情話,“愛你像春天的熊”之類。
馬爾克斯寫了浩繁無邊、種類各異的小說,然而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般只認“很多年后”這個開頭,以及“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個標簽。
同理,林徽因的《人間四月天》,比她所有的建筑成就有名。
簡而言之,大眾一邊抱怨“哎呀呀現(xiàn)在都是徒有虛名的人誰都不肯認真創(chuàng)作”,一邊有本事將任何一位文化創(chuàng)造者,簡化成微博/微信心靈雞湯素材。是的,據(jù)說,現(xiàn)在大家每天都在汲取些碎片化信息,但是,如果細想一下,也許,世上就沒有過“大家都閱讀嚴肅長文本”的時代。
本雅明有過一個統(tǒng)計:1820年代,巴黎有閱讀(書籍或報紙)習慣的,只有7萬人。剩下的都不讀書,一半是因為文盲,一半是因為沒這習慣。當時最暢銷的書,是歐仁·蘇《巴黎的秘密》,是本帶有八卦色彩的小說;大仲馬就是被這書啟示,才打算寫《基督山伯爵》的。他的編輯勸他寫一個以巴黎上流社會為背景的復(fù)仇故事,“因為市民都想窺探上流生活的隱私”。而且,《基督山伯爵》這些不朽著作,是連載出版的。可以想見,當日巴黎市民也一邊讀大仲馬,一邊咬牙切齒:“還不快更新?等死我了!”
中國呢?市民讀物大興盛,眾所周知,是明代的小說。明朝開國到正德年間,《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為首,當時一度被合為《英雄譜》,是歌頌英雄傳奇。正德到嘉靖年間,第二代。民間刊刻發(fā)達,神魔小說發(fā)展,于是《西游記》出來。其他演義類繼續(xù),比如《宋書志傳》《大宋中興演義》。第三階段,隆慶萬歷年代,《金瓶梅》出現(xiàn)。從描述英雄神魔,到凡人故事,《三言二拍》也是這時候出現(xiàn)了。一句話:明朝小說流行的歷史,是先歷史劇,再仙俠劇,最后,大家都看上婆媳劇家庭倫理劇了。
而且,即便到明朝,讀書人也只占總?cè)丝诘臉O少部分,老百姓更多了解書本內(nèi)容,是靠聽話本、聽評書。直到20世紀上半葉,中國都存在大量文盲??鋸堻c說,20世紀中葉之前,中國城市居民識文斷字的水平,和今日北京上海會英語的比率相近。說書與唱曲,是普通市民的重要娛樂。文學主要靠口頭傳頌,而不靠書籍。說書的先生,自己都未必識字,只是口口相傳。解放后,中國曲藝人學認字,能讀三列國(《三國演義》與《東周列國志》)的人,都算是秀才了。
所以,歷來的老百姓,都愛讀家長里短的短文本,愛讀碎片化的八卦。反過來,中國人民只在某些特殊年份,比如20世紀80年代,比如清末民初,才有閱讀大部頭新知識的全民狂熱——因為被封閉太久了。但那勢必不能持久,因為日子沒法永遠宏偉,還是得在意柴米油鹽。
另一種常見的誤解是:文本的價值,需要跟長度與題材掛鉤。但我們有足夠多的反例。《論語》的大多數(shù)句子,都是一條微博的長度。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記一夜間看月事,還不過一百字。汪曾祺先生只寫短故事,寫小縣城里的故事,沒什么煙火氣,干凈但不枯寂,熱鬧溫和,是一個獨立王國。他對日常販夫走卒的事情,有興趣。這一點,他和沈從文先生是一脈相承的。
沒有人敢說魯迅先生的題材不夠嚴肅,但他的世界,其實也很家常:魯鎮(zhèn)、鄉(xiāng)村、吃魚要放蔥葉、看戲的夜晚去吃蠶豆。張愛玲的文學價值,也從來不因她小說的篇幅之短、世界之?。ù蠖嗑窒拊谏虾#┒?。
所以,短一點,家常一點,碎一點,也許并沒那么糟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