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翼

■ 李莉 上海越劇院

雙飛翼

■ 李莉 上海越劇院

人物表李商隱——字義山，中晚唐詩人；

王云雁—— 涇源節(jié)度使王茂元之女，后為李商隱之妻；

令狐绹——李商隱義兄、恩師之子；

王茂元——涇源節(jié)度使，王云雁之父；

牛 浩——京兆尹，牛黨中人；

靈 兒——王云雁隨侍丫鬟；

童 兒——李商隱隨侍書童；

家院、侍衛(wèi)、樂姬等龍?zhí)兹舾伞?/p>

一

【幕后主題歌伴唱：

“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

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p>

【字幕：唐開成三年（公元838年）。

【燈亮，長安曲江杏花林。

【杏花紛綻，曲徑通幽，遠(yuǎn)處傳來陣陣宴樂，隱隱喧嘩。

牛 浩（吆喝）眾侍衛(wèi)聽令：大唐新開金榜，皇家設(shè)宴杏林，嚴(yán)守各路要道，閑人不得騷擾——

眾侍衛(wèi)（內(nèi)應(yīng)聲）喲！

牛 浩嘿嘿，人喧馬鬧，雞飛狗跳，今朝真是鬧猛??！

（念）大唐金榜換新人，

忙煞我牛浩京兆尹。

皇家擺開杏林宴，

達(dá)官美女皆降臨。

新科進(jìn)士攀權(quán)貴，

待嫁千金忙相親。

按部就班皆妥當(dāng)，

湊熱鬧，瓊林宴上去看風(fēng)景。

（欲下，又發(fā)現(xiàn)）咦，那邊一位嬌娘，不向瓊林宴上去，卻往杏林深處走……（張望而下）

【王云雁疾步上。

云 雁（唱）赴瓊宴，避開爹爹到杏林，

一路追蹤心上人。（焦急張望）

靈 兒（氣喘吁吁追上）小姐，您就不能慢點(diǎn)走嘛！

云 雁（唱）靈兒你去那邊找，

云雁我去這廂尋。

靈 兒小姐，您好歹也是涇源節(jié)度使的千金，哪有這樣追男人噠！

云 雁（嬌嗔）多嘴！

靈 兒（笑羞云雁）……

云 雁啐呀?。挫`兒笑著逃下。輕嘆）唉，李商隱哪李義山，你可知道云雁我呀……

（唱）愛你詩章三年整，

深閨暗結(jié)纏綿情。

詩中雖已神交久，

更盼相逢是知音。

明知你，新科進(jìn)士正得意，

云雁我，難抑相思盼親近。

好容易，挨到今日瓊林宴，

避開眾人自相親。

情懷忐忑深祈禱，

但愿你心似我心！

（見有人來，忙隱入林中）

【李商隱內(nèi)唱“眾人皆醉我獨(dú)醒——”上。

李商隱（唱）一懷詩緒共春吟。

三試落第成以往，

喜今朝，皇榜進(jìn)士我有名。

謝蒼天眷顧李商隱，

更感恩，令狐父子栽培情。

不枉十載寒窗苦，

遂我一生心志成。

襟懷從此得舒展，

愿望敢與鳳鶴鳴。

盼只盼，滿腹才華得重用，

一腔正氣立朝廷。

攜手同道掌權(quán)柄，

為百姓、助圣君、將朝中霧瘴一掃清。

（輕風(fēng)陣陣，杏花點(diǎn)點(diǎn)，詩興頓起）

（吟）飛紅豈愿媚東君，

盈色銜香自卓群。

乘勢飛飏青云上——

【云雁于林中悠然接吟：“但求玉宇永澄明！”

李商隱（驚奇）噫，什么人竟解我李商隱此刻襟懷?。ㄔ囂剑┌?，何方賢達(dá)降臨，請來一會……（無回應(yīng)，吟詩再探）

（吟）恍惚夢聚云天外——

女 聲（接吟）玉兔殷勤奉客來。

李商隱（更加好奇，再吟）月殿誰呈桂花酒？

女 聲（接吟）云簾自可為君開。

李商隱啊呀，對得好，對得快?。ㄑ曌分穑娙褂帮h過）嗨——姑娘莫閃，有緣相會，祈來一見！

【杏林深處，王云雁裙衫飄飄，緩緩走來，接吟唱出。

云 雁（唱）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聽癡了也看癡了，迎上前兩人視線已不能分開。

云 雁（深施禮）公子！

李商隱（深還禮）姑娘！

云 雁嫦娥偷服靈藥，縱使長守碧海，難泯匡扶青天之心！

李商隱姑娘美麗聰慧，若解青天之心，可見深閨襟懷寂寞！

云、李（同感嘆）呀！

（合唱）一句話，兩心通，何須千言訴情衷。

李商隱（唱）她知我，長望青天祈盼重，

云 雁（唱）他知我，聊度時(shí)光在閨中；

李商隱（唱）她知我，情懷深綴濟(jì)世夢，

云 雁（唱）他知我，歲華寂寞藏隱痛。

李商隱（唱）揮毫長盼有人懂，

云 雁（唱）深閨只將他詩章誦；

李、云（合唱）今日驀相逢——

李商隱（唱）她似我，夢底倩影躍然出，

云 雁（唱）他哪知，我三載相思盼相從。

李商隱（唱）情惴惴，話語窮，

云 雁（唱）心怦怦，臉羞紅；

李商隱（唱）故作鎮(zhèn)靜望長空……

云 雁（唱）他為何，神情惘然裝啞作聾？

李商隱（唱）忽有詩緒心底涌，

云 雁（唱）莫不是，我有情他無意……哎呀呀，羞煞釵裙！

（回身即走）

靈 兒（沖出嚷嚷）喂，我家云雁小姐可是長安城里有名的才女，錯過了你就后悔一輩子吧！

李商隱（癡癡地）云雁……真乃靈雁哪！

（高吟）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云雁猛回身，情不自禁地迎向李商隱，癡癡相望。

【伴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

王茂元（急匆匆上，大聲嚷嚷）云雁我兒，你躲在這里做啥？叫老父好找?。ㄒ娎钌屉[）李商隱？李義山！

李商隱（施禮）商隱見過大人！

王茂元你？（頓時(shí)明白，一把拽住云雁）走！

云 雁（掙扎）爹爹……

李商隱（急上前）大人，商隱仰慕令愛才情聰慧，心愿與她……

王茂元你想娶我女兒？

李商隱求大人應(yīng)允！

云 雁（欣喜萬分）……

王茂元做你的大頭夢！

云 雁爹爹？！

王茂元你知道老夫是什么人嘛？

李商隱看大人裝束，定是朝廷虎將！

王茂元哼哼，老夫王茂元不僅是員虎將，還是李宰相李黨之干才！

李商隱（驚）王茂元！

王茂元老夫知道，你的恩師令狐楚是牛宰相之親信，死了三年啦，如今他的兒子、也是你的師兄令狐绹，可是牛宰相牛黨之干將！

云 雁爹爹，牛黨李黨乃國事，女兒與他是家事！

王茂元糊涂女兒！這國事家事能分開嘛？李商隱，你不會不明白吧！

（唱）朝堂上，牛相李相分兩派，

勢如冰炭不往來。

兩黨爭斗歷年久，

生死搏殺在擂臺。

老夫我，跟隨李相十?dāng)?shù)載，

令狐绹，是牛相親信干將才。

兩家若要結(jié)姻親，

除非天地倒過來。

莫說老夫不應(yīng)允，

你師兄、他定會揪掉你腦袋！

【牛浩引令狐绹疾上。

令狐绹義山！

李商隱師兄？

令狐绹皇上賜宴杏林，你不去結(jié)交達(dá)官貴人，卻在這里胡鬧！

王茂元嚯，令狐大人！你為父守孝三年，如今制滿，怎么？出來曬太陽啦！

令狐绹呵呵，王大人！今日歡宴，新科進(jìn)士悉數(shù)到場，就等你去挑選乘龍快婿啦！

王茂元是啊，老夫就此一女，正想找個(gè)倒插門的女婿！

令狐绹你！

牛 浩嘿嘿，王大人若想高攀令狐大人的義弟，盡可托在下保媒，何必躲在此地，私相授受哪！

王茂元你?。ㄅ龋╈`兒，送小姐回府?。欁源蟛蕉拢?/p>

靈 兒是。

【云雁無奈，隨靈兒下，李商隱欲追。

令狐绹義山！

李商隱（止步）……

令狐绹你呀，難道真糊涂了不成？

李商隱師兄！

令狐绹回府！

【李商隱無奈望著云雁走的方向，一步一回地退去。

【伴唱：

“情愫已在心頭綰，

一步一回一深嘆。

靈犀已通咫尺間，

偏又阻隔萬重山。”

二

【三天后，月明星淡夜，王茂元府邸后花園，案上酒菜已備。

【王茂元不耐煩地來回踱步。

王茂元（一聲長嘆）唉，好個(gè)作天作地的女兒哦！

（唱）杏林回府失歡暢，

父女爭執(zhí)兩心傷。

三天來，她不言不語淚不干，

水米不進(jìn)賴在床。

我?guī)追瑦阑鹩l(fā)作，

又心疼，她自幼孤凄喪親娘。

怎奈是，李黨牛黨死對頭，

這婚姻分明危機(jī)藏……

唉！

眼前唯有路一條，

勸義山，入贅王府歸李相。

既使女兒遂心愿，

亦斷牛黨一臂膀。

【靈兒引李商隱匆匆上。

李商隱（唱）聞聽云雁病危重，顧不得，禁規(guī)重重、月夜來訪。

王茂元哈哈，李義山，到底把你請來了！快快請坐。

李商隱（焦慮地）大人，云雁小姐她……

王茂元靈兒，去告訴小姐，我與義山有事商量，讓她稍待。

靈 兒是。（下）

李商隱小姐的病不要緊吧？

王茂元嘿，你不來，她就??；你一來，她就好啦。

李商隱這……

王茂元義山哪，那日杏林，莫怪老夫話重，本想斷了小女癡念，怎奈小女她……唉，老夫?qū)嵤菬o奈，想請你來問幾句話。

李商隱大人請講。

王茂元老夫是個(gè)粗人，一生征戰(zhàn)沙場，唯小女相依為命。不料她為你竟然絕食三天，老夫不忍見她喪命，只好老起面皮問你：她肯為你九死不悔；你可愿為她，一死而不悔哪？

李商隱這……

王茂元你不用為難，老夫只要你當(dāng)面告訴她：莫要自作多情！

李商隱不……

王茂元那你就明白告訴她：愿娶她為妻！

李商隱??？

王茂元哎，此事不能含糊，要么娶，要么斷，不然你可要害死小女了！

李商隱小姐若有好歹，義山豈能安生！

王茂元好！義山當(dāng)真有情有義。來，坐下談。（推心置腹地）義山哪，老夫知道，你為牛黨羈絆，所以難決。不如這樣吧，你就搬到我府里來住，看他們能奈何老夫！

李商隱（警覺）大人，商隱我……不愿深陷兩黨之爭！

王茂元是否深陷，豈能由得你我？老夫本一介武夫，只因曾是李宰相的門生，就算李黨中人了。

李商隱大人明鑒，商隱蒙恩師令狐楚教養(yǎng)十載，勢難置身度外！

王茂元老夫明白，你也應(yīng)該明白，只要娶了小女，你就是背叛牛黨！必須與令狐家斷絕一切往來！

李商隱這……

（唱）他直話直說無顧忌，

我難應(yīng)難拒痛無辭。

想商隱，寄情寄夢全在詩，

所求所盼唯知己。

有緣邂逅云雁女，

一見傾心難自持。

三天來，為她懨懨廢寢食，

為她苦苦魂夢馳；

為她癡癡凝筆墨，

為她句句寫相思。

怎奈身困縲紲中，

我豈能，辜負(fù)師兄、背棄恩師！

（艱澀地）大人，商隱雖然鐘情小

姐……但、但不能做悖恩棄義之人！

王茂元你是說？

李商隱商隱慚愧！請轉(zhuǎn)告小姐，千金易求，知音難覓，義山與她，有情無緣，唯碧海青天，朝朝暮暮，終生守望！告辭！（疾走）

云 雁（踉蹌沖上，凄呼）義山——（李商隱一顫站住）縱使你我無緣，但得心中有情，云雁此生足矣，深謝了?。ㄊ┒Y，一陣暈眩欲倒）

【李商隱急沖上前扶挽，兩人頓時(shí)黏住；王茂元遠(yuǎn)遠(yuǎn)避開。

云 雁義山，杏林初見，今夜再見，云雁此

生無憾！只是云雁尚有一求，還望義山答應(yīng)！

李商隱（含淚首肯）你講！

云 雁（起調(diào)）義山哪——

（唱）兩黨之爭無絕期，

人如螻蟻難抗拒。

欲求生，身不由己了無趣，

欲求死，難舍孤鰥老爹爹。

云雁我，不求姻緣但求詩，

新詩稿，你莫忘寄存杏林地。盼詩取詩我常會去，

從此后，一生愿活在你詩章里！

李商隱（唱）刺心絞肺痛難語，生恐開言淚沾衣。

云 雁（唱）縱使無緣永修好，幸得有詩長相憶。

李商隱（唱）云雁哪，我……我李樹微賤難依傍，

你彩鳳當(dāng)向梧桐棲。

云 雁（唱）彩鳳縱有雙飛翼，蹁躚只將李樹依。

李商隱（唱）商隱自愧配不上你，京城中，佳麗盡可擇貴戚。

云 雁（唱）縱然此身入黃土，我墳頭，不長百卉只長李！

李商隱（唱）仰天淚流到心底，

此情難償更難棄。

嘆商隱，家境窮困父早亡，

靠賣字，奉養(yǎng)老母與兄弟。

幸遇恩師令狐楚，

十載授業(yè)、還贈銀兩助生計(jì)。

背負(fù)師恩重如山，

報(bào)答唯有一支筆。

一支筆，橫正豎直秉道義，

一支筆，豈愿由人驅(qū)東西；

一支筆，無奈偏教濃墨染，

一支筆，逃不出蠅占蟻奪黨爭地。

云雁哪，商隱此生難由己，

高情厚意我深深記。

從此后，一寸相思一寸灰，

寸寸心灰，飄蕩只求飛向你！

云 雁（泣呼）義山……

王茂元（大步走來，喝道）好你個(gè)李義山！云雁我兒，不必傷心，他既然話已說盡，你就釋懷吧！

云 雁爹爹？

王茂元兒啊，從今往后，你若愿嫁，爹爹與你找個(gè)好人家；你若不愿嫁……

云 雁（決絕地）女兒愿嫁！義山今日娶，女兒今日嫁；義山明日娶，女兒明日嫁，義山終身不娶，女兒終身不嫁！

【靈兒引童兒疾上。

童 兒公子，令狐大人命我立即接你回府！

王茂元怎么？令狐绹知道你到我這里來！

童 兒豈止知道，公子要來，令狐大人不準(zhǔn)，公子就悄悄逃出來啦！

云 雁義山，你快回吧。

王茂元（突然發(fā)怒）來人?。▋杉以簯?yīng)聲上）這個(gè)混賬東西，竟敢上門戲弄我的女兒，將他亂棍打出府門！

兩家院是！（舉棍便打，李商隱與童兒猝不及防，狼狽逃下）

云 雁爹爹——義山——

兩家院哪里逃——（追打下）

云 雁義山——（欲阻難阻，大怒）爹爹！你怎么可以這樣誣陷義山？

王茂元哈哈，我若不誣陷他，牛黨可就要誣陷他啦！

云 雁這……

王茂元唉，看在他是你的心上人，老夫才出此下策，今日一打，兩下撇清干系，牛黨也就不會怪罪他啦！

三

【數(shù)天后，令狐府偏廳：旁設(shè)令狐楚靈案，案上放置三盤，一是錦衣繡袍、二是梅花端硯、三是文稿紙箋。

【令狐绹與牛浩相對私語，朗聲大笑。

令狐绹哈哈哈……好，如今李相被貶，李黨已敗，當(dāng)今之舉：立即根除李黨余孽，我牛相一派方能全盤掌控朝政！

牛 浩那，牛相的意思……

令狐绹第一個(gè)要整肅的就是掌有兵權(quán)的王茂元！

牛 浩不錯，奪下兵權(quán)，方保無虞。只是……

令狐绹牛相與我已有計(jì)議，你只需做好準(zhǔn)備，一旦請下圣旨……（耳語）

牛 浩是?。ㄏ拢?/p>

令狐绹（向著父親的靈位感嘆）父親哪父親，兒子為您守孝三載，如今孝制已滿，兒子定要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方不負(fù)您教養(yǎng)之恩！

（唱）宦海風(fēng)云朝朝變，

朝廷政局，此消彼長頃刻間。

閉門守孝蓄壯志，

一朝出山非等閑。

牛相他，上奏舉薦我為相，

立功先辦事一件。

鏟除異己王茂元，

還須借，義山文筆謀章篇。

深知他，七竅心中少一竅，

酸腐書呆少遠(yuǎn)見。

我還需，動之以情曉之理，

兄弟聯(lián)手，光宗耀祖把功業(yè)建。

【令狐绹見李商隱心事重重而來，忙迎上前。

令狐绹義山，來來來，為兄已命人備下酒宴，為你壓王府棍棒之驚。

李商隱（苦笑）師兄笑話了。

令狐绹好啦，不說那些晦氣事了。為兄告訴你一件天大的喜事：蒙牛相器重，上奏新皇，薦我入閣為相！

李商隱（驚喜）當(dāng)真？

令狐绹你我兄弟，終于可以大展宏圖了！

李商隱（精神為之一振）好！義山早就看不慣朝廷紛爭、官場黑暗、舉國沉靡、百姓受難！

令狐绹其根源就是兩黨相爭！唯有除盡李黨，朝廷方能專致于國計(jì)民生。

李商隱新皇主政，朝廷一心，百姓有望了！

令狐绹（激動地）好兄弟！你來看！

（唱）兄為你特制新錦袍，

春夏秋冬皆配套。

出入官場重儀表，

我要你，團(tuán)簇金貴壓群小。

李商隱（感動）謝兄長！

令狐绹（唱）這一方，梅花端硯精工雕，

令狐世代傳家寶。

章奏高手配珍品，

定能夠，字如箭矢筆如刀。

李商隱這……

令狐绹（唱）這是上奏彈劾稿，罪狀條條我起草。供你寫就犀利文，

（夾白）扳倒王茂元！

我入閣、你入朝，泉下老父亦歡笑。

李商隱（困惑地）扳倒王茂元？

令狐绹王茂元手握重兵，若能將他扳倒，我們便可高枕無憂。

李商隱（打開稿箋，念）“王茂元藐視朝廷，結(jié)黨營私，利用女兒姿色，引誘李商隱深夜前往……”師兄，這話不對呀！

令狐绹怎么不對！你去王府可是為了他的女兒？

李商隱是。

令狐绹他要你娶他女兒，就是要你背叛牛黨！

李商隱這……

令狐绹你且往下念！

李商隱“李商隱忠心朝廷，堅(jiān)拒不從，竟遭毒打。令狐聞訊，派人急救，棍棒之下，幸免于難”——這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哪！？

令狐绹你是不是拒絕娶他女兒？

李商隱是。

令狐绹所以他才打你！

李商隱這……

令狐绹如今新皇恩寵牛相，重用牛黨，他打你就是打牛相臉面，就是藐視朝廷，無視圣上、圖謀悖逆，抗命新皇！

李商隱（急了）啊呀師兄，這話可是殺頭之罪哪！

令狐绹你，希望李黨死灰復(fù)燃？

李商隱這……

令狐绹你，希望黨爭繼續(xù)擾亂朝政？

李商隱不……

令狐绹兩黨之爭，歷來血腥，婦人之仁，怎治痼疾？你我必須乘李黨頹敗之際，痛下殺手，清除隱患，以保朝廷長治久安！

李商隱師兄……

令狐绹為兄這也是為你好！如此上奏，你就是新朝忠臣，今后前程不可估量哪！

童 兒（上）稟大人，牛相府來人，在客廳恭候。

令狐绹（誠懇關(guān)照）義山，父親臨終遺命，要我提攜于你，這奏章是為兄給你的極好機(jī)會，千萬莫要輕棄?。ㄏ?，童兒隨下）

【畫外音：“王茂元藐視朝廷，結(jié)黨營私，利用女兒姿色，引誘李商隱深夜前往……”

李商隱（抖顫地再看稿箋，壓抑呼出）天！

（唱）一番話，似雷霆，

震得我，恍恍惚惚、愣愣怔怔、戰(zhàn)戰(zhàn)兢兢！

深痛黨爭歷年久，

爭權(quán)奪利，全不顧百姓死與生。

李黨若能從此敗，

朝政一統(tǒng)當(dāng)安定。

穩(wěn)住心神揮寫去……（停筆）

為什么，落筆字字重千斤？

（細(xì)看文稿）

這罪狀，分明是捕風(fēng)捉影，

李商隱，豈能做這顛倒黑白造孽人！

（一把揉皺稿箋扔去，驀見梅花端硯）

呀——

想起師兄話意深，

這奏章緊系我前程。

懸梁刺股經(jīng)磨礪，

為的是，做官能將夙志伸。

（提筆又寫）

寫至王府筆顫抖，

似見云雁淚雨淋。

王茂元棍棒雖無情，

怎負(fù)她，玉壺一片冰雪心！

（再揉皺稿箋扔去，又見錦衣繡袍，復(fù)見令狐楚靈位）

恩師！恩師哪——

商隱我，九歲喪父歷艱辛，

身為長子撐門庭。

那一年，賣字暈倒風(fēng)雪地，

恩師救我回府門。

從此后，商隱有父又有兄，

十載教養(yǎng)倍溫馨。

您賜我表字李義山，

我縱當(dāng)九死也難還清！

（提筆再寫。白）悖逆新皇……啊呀，不好！

悖逆兩字似刀劍，

扎入雙目直錐心。

此罪大如天，

律法不容情，

誅三族、斬滿門，

鮮血濺、尸骨橫，

李商隱哪李義山——

你豈能，枉將人命做兒戲，寫這誣陷文泯滅天性！

（將稿箋猛地向四處扔去）

【令狐绹執(zhí)信函上。

令狐绹義山，彈劾奏章可曾寫好？

李商隱（困難地）義山無能，辜負(fù)師兄了。

令狐绹你！真讓為兄失望！

李商隱師兄，義山不能滅絕天良！

令狐绹看來王茂元那一頓棍棒，還真是為你假戲真做了！

李商隱假戲真做？

令狐绹你以為一頓棍棒就能遮人耳目？你以為他將你打出府門，牛黨就會信任于你！看看吧，有人舉報(bào)：王茂元棒打李商隱，實(shí)為掩蓋李商隱背叛牛黨之真相！（將信塞至李商隱手中）

李商隱（愣怔地望著那信，并不拆看）……

令狐绹（誠摯地）義山，你寫彈劾王茂元的奏章，這舉報(bào)便不攻自破。你若不寫，為兄如何為你撇清干系？牛黨豈肯信任于你？朝廷又怎會重用于你？！

李商隱（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

（瘋一般沖出門去）

【令狐绹莫名地望著李商隱奔去，一

聲嘆息。

四

【三天后，夜，杏花林中：月光透過樹隙，輕紗般飄落，恍若夢境。

【云雁靜靜地靠著樹干，仰望天空，一聲長嘆。

云 雁

（唱）風(fēng)凄凄、云悠悠、月灑冰輝，

意茫茫、情寂寂、神亂思碎。

樹蒙翳、花盈淚、相顧憔悴，

千纏心、萬繞情、煎熬成灰。

自與義山兩分手，

音訊全無問向誰？

未知他，棍棒之下可受傷？

未知他，回府是否遭怪罪？

未知他，日長煩悶怎消遣？

未知他，夜深詩緒幾縈回？

有情偏是人難聚，

無緣卻又心相隨。

舊地幾番覓新詩，

卻為何，蹤跡全無、空叫人苦苦牽掛苦苦徘徊。

李商隱（內(nèi)吟）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衣衫不整，鬢發(fā)凌亂，神情迷惘，踉蹌而上）

云 雁（驚喜）義山？

李商隱（恍惚）云雁？

云 雁義山！

李商隱這、這里是人間還是黃泉？

云 雁這是你我相見的杏花林！

李商隱杏花林么……（泣喚）云雁?。ㄆ鹫{(diào)）云雁哪——

（唱）總以為，心已決斷情已了，

相見唯到奈何橋。

總以為，自抱襟懷自桀驁，

兒女情輕似楊柳梢。

想不到，經(jīng)風(fēng)經(jīng)雨枝愈茂，

扎心扎肺痛難拋。

故地重逢天可憐，

好叫我，吐盡衷腸在今宵。

云 雁（唱）你真情真意我知曉，

我苦思苦想苦自療。

義山哪，云雁親娘亡故早，

隨父親，奔波沙場盡孝道。

三年前，回京得你詩一卷，

從此后，沉溺繾綣暮暮朝朝。

明知天地阻隔遠(yuǎn)，

且喜杏林兩心交。

更敬你，重師恩，知還報(bào)，

筆下珍藏品格高。

青云有路你理該上，

莫為情緣添煩惱。

嫁娶何必太看重，

云雁我，一生為你長祝禱。

李商隱云雁哪！

（唱）深深情意難回報(bào)，

累你皆因多困擾。

不屑黨爭陷黨爭，

愿守正道難正道。

想挽狂瀾力不能，

榮辱名利皆鐐銬。

恨不能啊恨不能——

恨商隱無能破禁牢，

辜負(fù)你，真情一片我愧恨難消……（背泣）

云 雁（唱）他字字句句苦自恨，

我方方寸寸痛似絞。

無計(jì)可將他安慰……

強(qiáng)使歡顏彈別調(diào)。（白）義山，你快來看哪！

你看那，銀河雙星千里遙，

似有歡鵲架渡橋。

李商隱（望天，唱）驀地望天天遼闊，

但見一輪月皎皎。

云 雁（唱）輕風(fēng)動，輕云裊，

相伴相隨試比高。

李商隱（唱）風(fēng)追云，云向月，

霎時(shí)心向天際飄。

云 雁（唱）月遙迢，天浩邈，

欲登天梯何處找？

李商隱（唱）敢借云雁雙飛翼，

乘風(fēng)直上九云霄。

筑一方，纖塵不染小詩齋，

云 雁（唱）守一處，世外桃源溫暖巢。

李商隱（唱）我抒毫，你吟唱，

云 雁（唱）我吟唱，你抒毫，

李商隱（唱）你吟我寫，

云 雁（唱）你寫我唱，

李商隱（唱）相伴相守，

云 雁（唱）不離不棄，

李、云（合唱）直到那、滄桑轉(zhuǎn)、天地合、生生死死情不老！

【兩人忘情相偎，情深意濃。

靈 兒（披頭散發(fā)奔來）小姐！小姐——（見云雁大哭）

云 雁靈兒？

靈 兒小姐，府中出大事了！

李商隱（猛然醒悟）是、是……

靈 兒（邊哭邊道）皇帝傳下圣旨，抄封王府，老爺與闔府親眷，皆被打入死牢！

云 雁（暈眩）爹爹……

李商隱（急扶）云雁！云雁??！

云 雁（強(qiáng)自鎮(zhèn)定）老爺他、他因何獲罪？

靈 兒靈兒躲在花園枯井，聽報(bào)說：老爺藐視朝廷，結(jié)黨營私，抗命新皇！

云 雁這、怎么可能！

靈 兒還說、說是李商隱舉報(bào)……

云 雁（驚回首，望定李商隱）……

李商隱（有口難辯，悲憤長嘆）師兄，你要害死商隱了！

云 雁（恨聲）靈兒，回府！

李商隱（急攔）不能回府！你帶著靈兒快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

云 雁你要我拋下爹爹不管么？

李商隱如今回去，死路一條！

云 雁云雁絕不偷生！

【李商隱死死攔住云雁去路。

【云雁幾番被攔，難以脫身，情急中一把推倒李商隱，奪路疾走。

李商隱（向天長呼）天——商隱有心掙命，無力回天、無力回天哪！

云 雁（一顫站?。?/p>

李商隱（顧自痛心傾訴）那日李相被貶，牛黨為除異己，要商隱擬寫彈劾奏章，說是扳倒王茂元，商隱便可入朝為官。初道是，王茂元棒打商隱，是打牛黨臉面，是為抗命新皇；后又說，棒打商隱，實(shí)為掩蓋商隱背叛牛黨真相！商隱糊涂：為什么嘴皮兩張，翻云覆雨？人心一顆，真情全無？商隱是人：攀附權(quán)貴、向往仕途；商隱有心，是非能辨，天良尚存！想不到，商隱拒寫奏章，王府依然受害，冤案照樣釀成！都怪商隱：離府?dāng)?shù)天，日夜混沌，未能警醒，及時(shí)報(bào)信！天哪——論筆，筆受驅(qū)使；論人，人陷困頓；論心，難道李商隱連自己的心，都要任人主宰、任人掠奪、任人誣陷、任人踐踏嘛！（痛泣不已）

云 雁（唱）他來龍去脈痛哀告，

我撕心裂肺更煎熬。

至親蒙難誰拯救？

闔府中，生死攸關(guān)命百條。

黨爭無情設(shè)陷阱，

誘使義山入圈套。

云雁愿隨爹爹去，

怎忍心，累他為我將前程拋！（喚）義山保重！

李商隱（急喚）云雁！你，一定要回府？

云 雁一定要回！

李商隱好，商隱隨你一起回府！

云 雁你有才華，更有前程，何苦隨我走那無望之路！

李商隱（一字一句地）云雁在，商隱妻；云雁不在，商隱等待；云雁若困囹圄，商隱終身不娶！

云 雁義山——（直撲入李商隱懷中，兩人相擁，感泣哽噎）

李商隱（深情吟出）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

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云 雁（喃喃復(fù)誦）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ㄍ蝗?，猛地推開李商隱，一步一步后退，一字一句強(qiáng)調(diào)）李商隱，李義山！你且記?。和醺庾?，云雁赴難，來日你若能入朝為官，定要為王府理清冤枉！你若不惜才華、自暴自棄，今生來世，云雁與你永不相見！

李商隱云雁?。ㄓ罚?/p>

云 雁你若再追，云雁立刻就死！

李商隱云雁……

【伴唱突起：

“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

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伴唱聲中，云雁掩面奔下。

李商隱云雁——（暈眩倒地）

五

【令狐府大廳：身穿宰相冠袍的令狐绹，若有所思地邊飲酒，邊觀賞樂姬們的輕歌曼舞。

【歌曰：“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牛 浩（上，高聲地）京兆尹牛浩，參見宰相大人！

令狐绹來來來，看我這班樂姬，可能入你法眼？

牛 浩美極美極！只是，大人為何還叫她們吟唱李義山的東西？

令狐绹遍數(shù)當(dāng)今才子，我最喜愛的仍是義山之詩，遣詞凄美，意蘊(yùn)含蓄，叫人縈懷不已。

牛 浩大人還是不肯舍棄他？

令狐绹文人才子，桀驁難馴哪?。〒]退樂姬）哦，王茂元一案可曾辦妥？

牛 浩這事還真奇了！

（唱）深夜抓捕王茂元，

百號命犯皆歸案。

獨(dú)缺他女兒王云雁，

急得在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正當(dāng)張貼追捕令，

她竟然，府衙擊鼓來喊冤。

即刻送入死牢中，

教他們闔家去團(tuán)圓。

但等圣旨斬立決，

牛黨從此可安然。

令狐绹嗯，倒也算得上烈性女子。

牛 浩大人，朝廷變幻無常，此案宜速決哪！

令狐绹邊關(guān)來報(bào)，李相被貶，節(jié)度使劉錚以此為由，起兵叛亂！

牛 浩那，牛相的意思……

令狐绹朝廷少有擅戰(zhàn)武將，唯王茂元……

牛 浩大人千萬慎重，不可放虎歸山！

令狐绹事出無奈，牛相與我已上奏皇上……

童 兒（上）稟大人，李公子求見。

令狐绹哦？說我有事，讓他稍待。

童 兒是。（下）

牛 浩大人，似他這種兩邊倒的人，才華再好，不能重用！

令狐绹守土需武將，掌政需筆桿。

牛 浩王茂元一案，沒他這桿筆，還不是照辦不誤！

令狐绹王茂元勢在必倒。我讓他寫奏章，實(shí)為探他心志，他若肯從，我們兄弟聯(lián)手，好似鵬有雙翼，所向披靡！

牛 浩哈，在下明白了。你們兄弟相會，在下告辭。（下）

令狐绹請李義山！

李商隱（上）師兄……

令狐绹（忙迎）哈哈，好你個(gè)李義山，什么時(shí)候才能讓為兄不替你操心哦！

李商隱商隱特來賀喜，拜見宰相大人！（施禮）

令狐绹噯，你我兄弟不必多禮，來，陪為兄飲上幾杯！

【兄弟倆雙雙入座。

令狐绹（舉杯）義山，每每對酒，為兄總要想起十年前！

（唱）父親雪地救你回，

你是渾身凍僵氣息微。

李商隱（唱）是兄長，以酒遍擦商隱身，

我魂魄悠悠方得歸。

【兩人碰杯飲盡。

令狐绹（唱）可記得，元宵賽詩兄慘敗，

父親盛怒，罰我通宵在雪地跪。

李商隱（唱）商隱求情遭責(zé)難，

跪向雪地將兄陪。

【兩人碰杯再飲。

令狐绹（唱）那一夜，兄弟雙雙立誓言，

禍福與共不追悔。

李商隱（唱）銘心刻骨信諾在，

兄辟正道弟相隨！

令狐绹好，干！（兩人飲盡第三杯）

（唱）兄弟情誼十年長，

同窗共度好時(shí)光。

雖非同姓勝同胞，

老爹爹，視你己出親教養(yǎng)。

他常贊：你才華比我高，

前程比我廣；

他期盼，你我共進(jìn)退，

攜手振朝綱；

到如今，天賜良機(jī)我為相，

兄愿為你，開拓仕途、青云直上。

李商隱謝兄長情深義厚，只因情勢危急，商隱趕來，特向兄長求情！

令狐绹求情？那我倒要問問你，你是為王云雁求情？還是為王茂元求情？

李商隱這……

令狐绹若為王云雁，不過兒女私情；若為王茂元，可就是大是大非了！

李商隱師兄，王茂元乃一員虎將，曾為朝廷立下戰(zhàn)功；王云雁乃商隱心中不二之妻……

令狐绹你？！

李商隱商隱于公于私，皆不能無動于衷，袖手旁觀哪！

令狐绹你、你、你??！

（唱）真似朽木不可雕，

情事國事全混淆。

老爹爹，耗盡心血深調(diào)教，

令狐我，為你入仕苦操勞。

誰知你，風(fēng)來恰似墻頭草，

為兒女私情一邊倒。

李商隱 師兄哪！

（唱）非是兄弟負(fù)兄長，

有鯁在喉望見諒。

此案本是憑空起，

更與商隱關(guān)痛癢。

令狐绹（唱）兩虎相爭必有傷，

兒女私情你要放一旁；

李商隱（唱）報(bào)恩肯將真情斷，

怎忍見，百條生靈頃刻亡；

令狐绹（唱）欲成大業(yè)心先硬，

婦人之仁是禍殃；

李商隱（唱）冤殺無辜罪孽深，

令狐绹（唱）自古政道多血光；

李商隱（唱）權(quán)重怎比人命重，

令狐绹（唱）將帥功成白骨上；

李商隱（唱）黨爭冤案多多少，

令狐绹（唱）不是他亡我必亡；

李商隱（唱）如此怎得安天下，

令狐绹（唱）除盡異黨再圖強(qiáng)；

李商隱（唱）你不怕，人心寒徹恨煞牛黨，

令狐绹（唱）敢作敢為振興廟堂；

李商隱（唱）你不自量，

令狐绹（唱）你少志向；

李商隱（唱）你怎忍心，

令狐绹（唱）你太彷徨。

令、李（合唱）我的好兄弟（長）哪——

令狐绹（唱）盼你助我助牛相！

李商隱（唱）求你寬容存善良、放過王府百條命，

我三叩九拜謝恩長！

令狐绹?yán)钌屉[哪李義山，我父親怎么就教出你這樣一個(gè)胸?zé)o大志、冥頑不靈的好弟子哪！

李商隱恩師教我：學(xué)先賢道德、修冰操節(jié)守、秉公正道義、做善良之人！

令狐绹哈……難怪你連考三科，三科落榜！

李商隱那是商隱才華有欠！

令狐绹你以為今科上榜，就憑你的才華？

李商隱不敢說才高八斗，卻也算才冠京城，高中皇榜！

令狐绹糊涂！你可知道：父親生前最大的遺憾么？他撕不開臉，為你疏通求情，彎不下腰，為你送禮打點(diǎn)！他臨終遺命：要我不惜一切，為你奔走官場，送你登上仕途！如今，你雖然高中進(jìn)士，還需吏部考察后方能做官，若無牛黨扶持，你休想踏進(jìn)朝堂一步……這是三年來為你打點(diǎn)送禮的賬冊清單，你自去看吧?。ú恍嫉厝酉沦~冊，甩袖而去）

李商隱（顫抖地?fù)炱鹳~冊，翻念）“禮部侍郎張大人白銀千兩；閣老李大人白銀千兩；主考賈大人白銀千兩；副主考王大人白銀千兩；監(jiān)審五百兩；門吏二百兩；送牛相私宅一座……”（頓時(shí)驚呆）這？這?。íq自不信，再看，確信，賬冊從手中無力滑落，癱坐椅中）

（輕起唱）是真？是假？還是夢？

是信？非信？不敢信！

自以為，好文章，力勝同僚，

自驕傲，佳詩篇，獨(dú)拔清韻。

自相信，憑才華，高登皇榜，

自盼望，從今后，名副其實(shí)步青云。

卻原來，才高難比神通高，

我心中，巍巍大廈瞬間傾。

（似哭似笑）嘿嘿、呵呵、呵、呵、呵呵……

自從踏進(jìn)令狐門，

恩師教誨句句聽。

背負(fù)恩義不敢忘，

亦步亦趨皆因循。

朝廷是非看不慣，

遵師教，我自鉗自口強(qiáng)隱忍。

蓄志唯盼出頭日，

有朝為官掌權(quán)柄。

盡心竭力扶朝綱，

懲惡揚(yáng)善抑黨爭。

誰知才華如糞土，

進(jìn)士上榜靠白銀。

一腔血?dú)鈴拇松ⅲ?/p>

一生熱望化成冰。

事到如今，

自賤自輕，

羞當(dāng)傀儡，

恥做愚氓。

厭倦爭斗，

前路何尋？

舍不下，恩師情，

撇不開，兄弟名，

拋不盡，仕途夢，

滅不了，天良性。

四顧蒼茫痛自省——

從此后，戒夢望、棄奢念、心共筆、筆隨心，守一片真心真義真性情！

令狐绹（持奏本匆匆上）李義山，這下你可高興了，王茂元死不了了。

李商隱（一怔）什么？

令狐绹?yán)铧h余孽劉錚起兵叛亂，王茂元奉旨前往，戴罪立功！

李商隱以李黨之將平叛李黨之亂，這不是放虎歸山么？

令狐绹哼！王茂元年事已高，由他女兒隨行照看起居，其余百口家眷，羈押死牢候命！這不叫放虎，叫放風(fēng)箏。

李商隱這？

令狐绹王茂元這個(gè)風(fēng)箏，放得再高再遠(yuǎn)，這線，還在朝廷手里！

李商隱朝廷，好一個(gè)朝廷！（轉(zhuǎn)身疾走）

令狐绹站??！哪里去？

李商隱（一字一頓）去找云雁！

令狐绹（氣得渾身顫抖）好！好你個(gè)小畜生！竟為一個(gè)小小女子，背棄十年兄弟之義！十年哪整整十年！不說救你之命！不說養(yǎng)你之情！不說教你之恩！（撿起賬冊）單說這筆筆賬目，我令狐绹為你——不要臉、不要皮、跑斷腿、說干嘴！我為了什么？因?yàn)榕文阕龉?，盼你助我，盼你成為朝廷棟梁！因?yàn)槟阄也皇怯H兄弟、勝似親兄弟……

李商隱（顫聲而呼）兄長！兄長恩義，高天厚地，商隱生死銘記！

令狐绹不要再說了，我最后問你一句，你是追隨王茂元，還是跟我令狐绹。

李商隱商隱已絕望于科場骯臟、官場骯臟、朝廷骯臟！實(shí)難同流合污！

令狐绹好！好！道不同則不相為謀！你走！走！你記住了：從今往后，不準(zhǔn)你踏入朝廷仕途！不準(zhǔn)你踏進(jìn)令狐家門！不準(zhǔn)你再提令狐門生！我與你恩斷義絕，割袍為證！（取劍斷袍，扔向李商隱）

李商隱兄長！

令狐绹滾！（決絕背身）

李商隱師兄——兄長保重，商隱拜別！

【伴唱：

“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

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伴唱聲中，李商隱深深叩拜，捧起斷袍，一步一步退去。

尾聲

【二十年后，晚秋時(shí)節(jié)，夕陽斜照，令狐楚墓前。

【伴唱繼續(xù)：

“斗轉(zhuǎn)星移二十年，

相別時(shí)難見更難。

曉鏡但愁云鬢改，

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p>

【略顯蒼老的牛浩帶兩名侍衛(wèi)上。

牛 浩（念）奉旨羈押令狐绹，

流放西南荒山坳。

當(dāng)初赫赫大宰相，

一旦失寵如敗草。

機(jī)靈還數(shù)我牛浩，

風(fēng)來風(fēng)去順風(fēng)跑。

人稱官場不倒翁，

就是官職不見高。

想想李商隱，比比令狐绹，

身家平安就是好！就是好！

（向內(nèi)）令狐大人，你父親的墓地到了！

【令狐绹須髯花白，素衣緩步而上；牛浩帶侍衛(wèi)退往一邊。

令狐绹（極目展望四野，不由一聲嘆息）唉！好美的夕陽，好久沒這樣安靜地看過落日了。父親哪，如今新皇登基，兒子流放，特來拜別?。ò菀荆﹥鹤又?，父親最掛念的是義山，兒也替他一拜！

（唱）休怪我，怨恨義山二十載，

皆因往事難釋懷。

十年兄弟情義深，

更恨他，悖恩負(fù)義似狼豺。

我令他，貧困潦倒難作為，

空負(fù)凌云萬丈才；

我使他，孤舟翻覆在宦海，

一生襟懷未得開。

到如今，我遭謫貶年已邁，

他卻是，詩名譽(yù)滿云天外。

年輕只重權(quán)與利，

到老方知百事哀。

看穿滄桑人將死，

只可嘆，人生哪得從頭來？

【傳來李商隱的吟唱聲：

“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令狐绹驚訝而避。

【李商隱鬢發(fā)蒼白，與王云雁相依相扶而來。

李商隱老婆子啊，我們這是來了第幾回啦？

云 雁第二十回啦。

李商隱呵呵，我是真的老了，你怎么就不見老呢？

云 雁我要是先老了，誰給你養(yǎng)老送終哪！（邊嘮叨邊擺放祭品等）

李商隱（動情地）云雁，商隱一生窮困潦倒，累你跟著受罪……

云 雁受罪？當(dāng)年我隨爹爹邊關(guān)平叛，不想爹爹陣前身亡，若非你千里迢迢趕來，云雁就隨爹爹去了……（盈淚欲泣）

李商隱好啦好啦，不哭不哭?。ㄓ嬖蒲悴翜I）

云 雁（嬌嗔推開，遞盞）呶！

【兩人雙雙舉酒拜祭。

李商隱恩師，商隱又來看你了！恩師哪！

（唱）看你一回少一回，

商隱不久將同歸。

生前未曾多盡孝，

死后與你長相陪。

云 雁（唱）夫君萬事皆寬放，

唯欠你父子恩情常傷悲。

李商隱（唱）幸得愛妻長和美，

茅廬詩齋華章綴。

云 雁（唱）師長教養(yǎng)今還報(bào)，

夫君他，一生詩卷墳前壘。

（放置詩卷）

李商隱（唱）窘困無財(cái)將師慰，

留得詩章心無愧。

云 雁（唱）燃香遙遙長祝禱，

愿令狐家，平安康泰解困危。

李商隱（唱）師兄遭貶蹤跡杳，

我代他，墳前清酒酹一杯。

情知今生難相見，

黃泉路近盼相會！

令狐绹（難抑感動，脫口而呼）義山……

李商隱師兄？師兄！總以為今生今世再見不到你，不想今日重逢，云雁、云雁——

云 雁（遞上酒盞）見過令狐大人！（令狐绹?yán)㈦y言對）

【李商隱顫顫敬酒，令狐绹一飲而盡。

令狐绹謝謝你們，還記得我和父親！

李商隱二十年了，商隱年年到此祭拜，以表心中感恩之情。

令狐绹令狐使你一生不曾得志，你，一定記恨吧？

李商隱若無恩師，商隱無今生；若無師兄，商隱無今日。商隱深謝了！

令狐绹唉，令狐一生，攀高附上，到頭流放，一無所有！而你，一生顛沛，受盡困窘，卻有云雁相濡以沫，更有詩名盛譽(yù)天下……

李商隱人生在世，大多惘然。所求非所愿，所愿非所為，所為非所心，終被大勢所趨，一路奔命，或得或失，到老方知！

令狐绹（喃喃）或得或失，到老方知……義山，令狐羨慕你！

李商隱師兄！

令狐绹（看了一眼遠(yuǎn)處的侍衛(wèi)，輕嘆）唉，當(dāng)初你我不是同道，今日依舊道不相同，令狐該走了，告辭！（返身離去）

李商隱師兄?。詈囌咀。┙袢找粍e，恐難再見，請受商隱一拜?。ㄔ蒲汶S禮）

令狐绹（突然回身，猶豫地）義山，為兄當(dāng)年斷袍……

李商隱在！在……（取出斷袍）

【令狐绹激動地沖上前，顫顫接過，雙手捧住，淚流滿面，目視著他們夫妻，一步一步退去、退去。

【李商隱與云雁，雙雙扶持著目送令狐绹漸漸遠(yuǎn)去。

【伴唱：

“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

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此去蓬山無多路，

誰與青鳥解詩禪？

【劇終。

（演出單位：上海越劇院，劇照攝

影：漲潮、李炎）

【責(zé)任編輯：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