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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

    2016-03-01 05:24:32張艷清
    唐山文學 2016年12期
    關鍵詞:大柱三爺二叔

    張艷清

    土地

    張艷清

    二叔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往茅房跑,第二件事就是去自家地里。十幾畝地的蔬菜果樹大棚,只有他和二嬸兩個人忙活,累些倒也快活。春節(jié)剛過,棚里的桃樹花瓣已謝掉,剩下的是粉紅的像毛刺一樣的蕊。這塊地離家有點遠,騎著自行車得十五六分鐘,且都是土路,偏偏今年是暖冬,泥土已經(jīng)翻漿,有的地面鼓出了一道一道的,人踩著有些踩在棉花上的感覺,回到村里時,家家戶戶已經(jīng)炊煙裊裊,來福家的狗在門外一邊用鼻子四處聞,一邊溜達,而后選中一棵樹,翹起一條后腿,撒出了一泡尿。從地里回來的二叔對著墻角拽著繩子急吼吼轉悠的狼狗嚷道:

    老實點,一會兒就喂你!

    狗沖他擺了擺尾巴,身子貼在了地上,溫情的望向他。

    二嬸,這個既當不了家又愛嘮叨的女人聽到推門聲喊道:

    快點,洗臉吃飯!

    二叔從盆里捧了一把水,往臉上一抹,正在刷鍋的二嬸急了,哎,你就不能好好洗這臉?磕磣吧唧的老了咋跟孩子們一起住去?

    二叔眼睛一瞪:老了咋?,我有房子有地,哪兒也不去。

    二嬸趕緊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因為說到二叔的痛處了。

    你先吃。

    二嬸說著拎起貉子食桶走向院子。那些雞扭著屁股,迅速沖了過來,籠子里的貉子急急的轉悠著,并不時發(fā)出聲音來,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這趟兒轉到那趟兒,二嬸拎來的一桶食剛剛好?;氐轿葑永?,二叔正左手攥著一塊白薯,右手正用筷子夾咸魚盤子里的豆粒。今兒前晌咱倆去干啥活?二叔并未抬頭:棚里的菠菜澆茬水吧,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日頭好,一干楞就能割了。

    扒拉了一口高粱米粥的二嬸有些小心的問道:

    我看今年割菠菜咱從別的莊雇幾個小工吧,咱莊里年紀都大了……

    哦,到時候再說吧!

    飯還來不及咽下的二叔,含糊不清的回道。

    村子不大,五十多戶人家,家家都是椽木的大房,有些人家為了好看,愣是將院墻鑲上了白色瓷磚,即便如此,這里的人仍舊越來越少。九十多歲的是劉家五爺,八十多歲的是史三爺。而后剩下的都是六七十歲的,五十多歲的在村里已經(jīng)算是壯年了。年輕人喝不來村里的水,住不慣家里的房,種不來地里的莊稼,他們的心駐留在外面的車水馬龍里,高樓大廈上。從前批一塊房基地求爺爺告奶奶,現(xiàn)在大好的院落都在閑置。有的是為了孩子上學,有的是為了城里生活的閑適。這里的祖祖輩輩都重視教育,誰也不愿意讓自己的后輩土里刨食吃。

    太陽出來了,村里卻無比的安靜。偶爾有狗出來溜達,或是某個柴垛旁傳來母雞“咯咯噠”的聲音。史三爺靠著墻根坐在麥秸子編的墩子上曬太陽,雙手插在黑色的棉襖袖口里,瞇成一條縫的眼睛讓人以為正在睡覺。三爺是寂寞的,自從實行承包責任制,他的舞臺便已經(jīng)坍塌。三爺前半生是精彩的,他這個生產(chǎn)隊長往田間一站,總有些懶惰又風騷的女人上前搭訕,他膽子很大,大到可以一直盯著女人的肥碩的胸。他膽子又很小,從來沒敢上前摸一把。即便如此,早些年也常在村里流傳一些故事,都是關于史三爺?shù)?,比如誰家的媳婦跟他睡了一覺,然后被安排的活計總會是最輕松的,比如某個好吃懶做的男人指使自己的女人上了史三爺?shù)目?,從此一家老小吃喝不愁,這些沒有證據(jù)的傳說恰當?shù)呢S富了當年枯燥而又匱乏的鄉(xiāng)村生活。只是這幾年他越發(fā)老了,村里的女人們像是翠綠的韭菜,一茬又一茬,短而窄的衣服包緊了胸,露了細長的腰,又露了健壯的腿,可三爺不再去看,如今的女人在他眼里變得很不真實,因為缺少了當年粗布衣裳里面的質感。

    今兒個劉家五爺照常拄著拐棍拎著馬扎坐了在史三爺旁邊。

    老三啊,早上吃的啥?

    五爺有些輕蔑地瞟了一眼三爺,故意抻了一下新買的羽絨服,吃啥啊?饅頭,蝦醬蒸豆腐。

    舍得買豆腐吃了?

    三爺苦著的一張臉漾出了些許喜悅,伸著脖子直著嗓子回答道:

    二丫頭來買的。

    三爺說完后似自言自語道:

    你看,這莊里人都走了,死了沒人埋啊!

    大家都知道這是三爺?shù)目陬^禪,他一直在擔心,擔心死了沒人埋。從前人死了,是要裝進棺材里面,需要年輕有力的后生們抬著走向墳地。便是寒冬臘月,也要挖出坑來,將棺材放進里面。這是力氣活,埋完死人后,大伙是要吃一頓豬肉燉粉條的,還有高粱米豆干飯。

    五爺和三爺不一樣,他不喜歡種地,年輕時闖關東,回來后便帶著村里的年輕人騎著水管車子去天津賣黃豆,到老,他還活躍于當?shù)丶?,但是他沒有積蓄,一直信奉:吃了穿了便是得的。他抽煙喝酒吃豬頭肉,他買山地車騎摩托,作的村里村外人看熱鬧。他對史三爺?shù)脑捠遣恍嫉模魂P心自己的活,不會去琢磨別人的死。他從心眼里瞧不起史三爺,因為他膽小,摳門,愛嘮叨……

    竟琢磨沒用的,把褥子底下的錢拿出來花花,全球都在鬧經(jīng)濟危機,你那錢還能下崽咋的?切,說了你也不懂。

    三爺并沒有理會五爺對他的不屑,嘴里仍在嘟囔:

    莊里人都走了,死了沒人埋啊……

    二叔揣著電卡拉著水管子去澆地,二嬸幫他將管子一頭接在井上,一頭抻進棚里,真的是老了,兩個人累地扶著棚門喘氣,衣服前襟全是泥和水,靴子底兒上因沾滿了泥,走起路來越發(fā)緩慢艱難。但是,站在綠油油的菠菜面前,他們二人的心是舒展的,莊稼人從來不怕吃苦,被鐵鍬挖開口的菜畦,如孩子吸吮乳汁一樣咕咕的喝著水。累了的二叔干脆將鍬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了鍬把上面。

    記得第一年建大棚時,孩子們還小,兒子上初一,閨女上小學。正月剛過,黃瓜秧剛抽出了葉子,卻下起了大雪,二叔二嬸擔著扁擔挑著火盆在棚里走動,這是他們及村民想到的唯一取暖的辦法,到太陽露臉時,秧子已死了近半,半是受凍半是煙熏。那年頭二畝地的棚一個春天能下來一萬多塊錢,對于一畝地打八百斤玉米的莊稼人來說,這是一筆很客觀的收入。莊稼人的苦累外人想不到,沒日沒夜的干,中個煤氣落個腰疾都正常,女人不像女人,一百多斤的菜筐,用根扁擔與男人抬起來便走。后來,二叔二嬸合計著,總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受這份罪,正趕上有政策可以買商品糧,一個名額六千塊錢,給兒子買一個,將來也能坐在辦公室里喝喝茶看看報的,過年時也能分點雞鴨魚肉啥的。一遠方親戚在化肥廠當主任,就托了親戚給兒子安排工作,就這樣剛初中畢業(yè)的兒子成了一名工人,從此兩口子在莊里走起路總是挺胸抬頭的。小閨女挺爭氣,自己考上了一大學,畢業(yè)進了一商業(yè)部門上班,只是婆婆家還沒著落,人就下了崗。自此,二叔變得郁郁的,人多的地方不愛去,夜里媳婦唉聲嘆氣,他就瞪著眼睛嚷: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比別人家少倆人的地嗎?

    兒子后來做起了小生意,日子倒還過得去。頭胎生了一個閨女,二叔在自家炕上躺了兩天,等到棚里西紅柿需要授粉時,打起了精神,與人談起,便說:頭一個生閨女好呀,還能生二胎!

    這幾年生意不好做,二叔想讓兒子小虎回家種大棚。鄰村王栓承包了十個溫室,一年下來去了人工肥錢還賺十五六萬,如今自己和老伴年紀越來越大,如果兒子回來種大棚,老兩口給搭把手,日子也不會差。說與兒子,可小虎卻甕聲甕氣的頂撞道:

    這地誰愛種誰種,我是種不了。

    二叔也急了,瞪著眼睛嚷道:

    你能干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莊稼人不種地干啥去?

    種地能下來幾個錢?你看你跟我媽都累成啥樣了?是攢了金山還是銀山?

    二叔徹底被兒子激怒了,像一頭兇暴的獅子,

    你個混犢子,這多年吃誰的,穿誰的?你買樓我沒給你出錢咋的?滾,別再回來!

    小虎一聽這個,從炕沿跳到地上,趿拉上鞋子,一甩門簾走了。

    小虎,小虎!

    二嬸看著小虎離開又喚不回來,嘆口氣進了屋。

    二叔家五間正房,三間廂房,院子寬敞,養(yǎng)了貉子和雞鴨。批這塊房基地當時還請了村主任到家里喝酒,臨走又給拿了一條官廳煙。后來小虎長大要說媳婦,便又將房子翻蓋一新,平原人蓋房子有講究,家家戶戶挨著蓋,誰家也不能比誰家高,更不愿比誰家低。后來一些再想蓋房批房基地的,即便符合了條件,也沒有了合適的位置。

    二叔一直想抱孫子,就因為不想讓自己的宅子改姓,他掙下的是老李家的家業(yè),改了姓算啥?兒子二胎又生了個閨女,二叔給自己弄了一個滑輪,往房頂上拽玉米,從前的口頭禪:家里當然要有小子(男孩的意思),要不誰給你往房上扛苞米?你看看那些絕孤氣(就是生的都是女孩)天天靠墻根站,可如今總覺得是扇了自己的嘴巴子。即便如此,他還是寵溺小孫女的,閨女家是男孩,但是姓趙不姓李,所以他不親。

    二叔澆完地,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一點多鐘,二嬸說:

    我剛才從菜畦里拔了一些水薺菜,回去我給你烙餡餅吧,給小虎打個電話,讓他們也回來吃。

    剛一進村,就碰上了胡家大嬸,二嬸喊道:

    今天這早就回來了,大嫂子?

    嗯吶。

    兩個電三輪都停了下來,

    海上狗大的人沒幾個,拉去兩筐蘋果,都剩了回來。

    只見這大嬸七十來歲,上邊穿一土黃色的大棉襖,一側的胳膊肘已經(jīng)掛出了棉絮,頭上松松垮垮的一灰不溜丟的線帽子,藍布褲罩怎么努力也夠不上那條絨的大棉鞋,地面上像擺了兩只船。但是這一切并不妨礙大嬸成為這個村的本事人。

    海邊建港口,開發(fā)浴場,從此鹽堿灘消失了,那些海邊的人兜里鼓鼓的游手好閑起來。到了夏天一群群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女人,圍著少的可憐的布條在沙灘上走動,偶爾身后會跟著一些高貴的狗。大嬸的買賣從一箱子葡萄蘋果開始,最初是一輛破自行車后面掛著兩個鐵框,賣完東西也不會空手回家,一些廠子扔出來的廢品,都被她撿回去,然后賣給半路的廢品站,有的東西干脆撿回來分給左鄰右舍,比如別人扔掉的衣服,鞋子,盆碗兒。農(nóng)村人沒那講究,洗洗涮涮就能用。當有洋鬼子們下船來買葡萄時,大嬸的葡萄論掛兒賣,晚上數(shù)著花花綠綠的票子興奮地睡不著覺。大嬸善于說,善于說好聽話,買葡萄的閨女俊,買蘋果的男人心眼兒好,自己的桃子有蟲子是純生態(tài)沒用藥。

    就這樣,每天,她掰活的嘴角冒沫子,兩個饅頭,一大瓶子水,賺個三頭二百的沒問題。

    但是,她不愛種地。她總是覺得土地不能給她更多期望,也不愿像年輕時那般,發(fā)著狠頂著日頭去割草,半夜挨著凍排隊去澆封凍水。如今日子好了,她體內(nèi)有一些東西在騷動,讓她以另一種方式去獲取價值。但她的節(jié)儉卻達到了一種病態(tài)。

    村里人搭伴給大棚上塑料,這是一個需要人手多的活計,大伙兒要同時用力將塑料抻繃,大嬸那天也去了地里,只見她穿了一個灰色的棉襖,看樣子是別人穿剩下不要的,身子緊包緊裹的像是裂了口的粽子,又用布頭拼了前胸和肚子,喜歡取笑她的人就問:

    大嫂子,這是哪國的服裝啊?

    我穿就是我國的,去海上時撿的。

    還沒等大嬸說完,邊上就有女人撇起了嘴,大嬸裝作看不到,面上仍與人嘻嘻哈哈,心里卻罵道:騷貨,你臭美能頂個啥?

    下午莊里走動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小賣店門口聚集了一群下棋的男人們,小賣店里面有著三五個買東西的女人們。

    夜黑介(昨晚上)聽見你們對門打架沒?五十多的女人對另一女人說道。

    光聽見狗沒好拉歹的叫,沒聽到別的呢,咋的啦?

    正在這時,大柱家傳來叫罵聲,廝打聲,小賣店里的人們都跑了過去拉架,

    只見大柱媳婦披頭散發(fā)的坐在地上,棉襖扣子也被拽掉,露出了粉色的秋衣,一只鞋在腳上,后梆子卻沒提上,另一只被甩在了在前門口。見到來了這么多人,這媳婦趕緊停住自己對大柱家的咒罵,改為唱歌般的哭嚎:

    這日子沒法過啦啊,一家子不是人吶,要出人命了啊,以為我們老王家沒人是咋地啊?我一天天起早貪黑為的是啥啊?過門時你家窮的叮當響,現(xiàn)在可好了,你還打我……

    大柱揪著媳婦的上衣領子往大門口拖,只見蹌起的上衣,露出了白胖的腰和肚子,這媳婦索性越發(fā)耍起了潑,邊哭邊蹬腿。

    不過別過了,看把你能耐的?你都敢罵我媽了……

    顯然這老實人是被逼急了,抬起腳又往媳婦身上踹去,下棋的男人們趕緊摟住大柱的腰往外拽,女人們忙著去扶那媳婦,可這那媳婦油鹽不進,

    誰也別管我,讓我死在家門口,

    說著就去撞那大鐵門,眾人也急了,趕緊攔腰的攔腰,抱腿的抱腿,只見這媳婦又坐回地上,邊盯著老婆婆的窗戶邊哭訴:

    一家子沒個好東西,這么多年,我不饞不懶不養(yǎng)漢,你們老的少的都欺負我……

    大柱媳婦是個厲害茬,當閨女時就潑辣。十七八歲的時候,去大隊果園偷蘋果,讓人家給逮住了,要罰她錢,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折騰,對方不吃這一套,只見她蹭的一下將自己的上衣領子扯開,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胸出來,嚇得那看果園的老爺子趕緊扭過頭去,對著門外擺手道:

    算了,你快走,快走!

    從此方圓幾里都知道這女子的厲害來。

    大柱家里窮,他媽從年輕時就守寡,一人將他和二柱拉扯大。大柱人長得也不提氣,不到一米七的個子,佝僂著腰身。這媳婦名聲不太好,爸媽也為她找婆家的事發(fā)愁。經(jīng)媒人這一說,四鋪四蓋,兩千塊錢,便應了下來。結婚那天,村里的后生們都來鬧媳婦,這個摸上一把胸,那個拽過來親一下的,她不但沒半點羞澀,還跟人開起了玩笑,把老婆婆氣的只罵自己的兒子。不過這女人過日子倒也是一把好手,大柱性格窩囊倔強,凡事都是女人出頭。二柱結婚后,媳婦給生了兒子,這幾天棚里忙,婆婆幫二柱媳婦帶孩子,昨天晚上,老太太順便給做了晚飯。大柱家的閨女豆豆跟大柱媳婦說:我在二嬸家吃的蝦皮白菜餃子。偏偏這時候大柱媳婦正拎著貉子食桶去喂貉子,被腳底下的母雞給絆了一下,一踉蹌,手里的桶也跟就滑了出去,眼看撒出的半桶多食被雞鴨哄搶,又是心疼又是氣。對孩子罵道:

    你這大的丫頭了,就知道個吃,還能干啥?不說早點回家?guī)臀覠鹱鲲垇怼?/p>

    十三歲的豆豆委屈道:

    我奶說讓我吃了飯再回來……大柱媳婦一聽火兒蹭的上來了,就開始罵,罵大柱,罵閨女,罵大柱媽,罵絆她的雞。婆婆進家時,她還在罵,大柱扭著頭既沒搭理媳婦也沒搭理自個的媽,一個人去了胡三家串門。今天早上大柱起來做好飯,讓豆豆喊奶過來吃飯,大柱媳婦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就開始罵:

    咋不早點死了去,沒給我看孩子做飯,憑啥來我這吃飯?

    越罵越難聽,把這個窩囊人徹底惹急了,將飯桌子一掀,沖著媳婦坐得凳子就是一腳,媳婦摔倒在地后,一骨碌爬起來,就去摳男人的臉,婆婆索性躲到自己屋子里哭。

    大家見這媳婦耍潑不起,如何拽坐在地上耍潑的女人,也就都散去。女人一看自感沒趣,又不想這樣便宜了婆婆和大柱,跑進屋里翻出了存折和現(xiàn)錢,騎著電動車走了。

    此時,莊里房頂上的煙筒已經(jīng)開始冒煙,接著整個村莊漂浮著一種腥的,又有些騷氣的味道,家家戶戶開始給貉子打食了。史三爺仍舊在自家門口坐著,只是面向西面,陽光散散的撒了下來,史三爺?shù)哪?,棉襖,還有身后的紅磚院墻都被籠了一層柔柔的光,老頭自言自語道:

    莊里人都走了,死了也沒人埋了……

    二嬸回到家里,也開始動手給貉子打食,待產(chǎn)的貉子們急躁的在籠子里轉悠,時不時將黑色的鼻尖伸到籠子外面,它們目光清澈,略帶憂傷,它們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是那樣短而急。籠子的頂被石棉瓦完全覆蓋,我不知道從它們所處的位置能否看到廣闊的天空,我能感覺到它們的骨子里的血液在涌動,隨時噴發(fā),,它們?nèi)缤且话阍诖蟮厣媳寂?,嚎叫,交配,產(chǎn)崽。如今卻像珍寶一樣被圈養(yǎng),它們的牙齒不需要再撕裂食物,它們每天舔著細而精的東西,完成它們極短的生命期。

    二嬸喂完貉子開始準備晚飯,想到兒子回來,她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水薺菜很嫩,洗過后用開水一燙便撈了出來。將它與韭菜一起切碎,放了一些蝦皮,正在做這些時,稚嫩的聲音夾雜著外面得冷空氣一起涌進過堂屋里:

    奶,奶,你給我做啥好吃的泥(呢,但是樂亭發(fā)音多是泥)?

    哎呀,我孫女來了,冷不冷?

    這時在屋子里看電視的二叔也走了出來,小丫頭扎進二叔懷里:

    爺,我可想你了!

    兒子進來時,二叔的臉有些不自然,倒是虎子上前跟他說道:

    看啥好電視呢?

    二叔佯裝繃著臉,

    瞎看。

    虎子,去,去醬缸抄點醬去。

    二嬸指使著虎子。

    晚上用大醬蝦皮拌了一盤水薺菜,高粱米爬豆粥,餡餅。虎子想開口說什么,二嬸沖他使了一個眼色,倒是二叔說起莊里大柱媳婦耍潑打架的事情,

    以后,不要讓你媳婦回來帶著孩子去大柱家玩,跟這樣的人會學壞的,沒老沒少·……

    爸呀,你還怕你兒媳婦將來對你不好?哎,我這個四奶可真可憐了,整這么一兒媳婦。

    二嬸嘆了一口氣,你四奶是個可憐人,年輕的時候守寡拉扯孩子,孩子們大了又碰上這樣一個兒媳婦,都說買豬不買圈,其實是買豬得先看圈。

    爸,咱家啥時候割菠菜,我讓我媳婦回來幫你割…….

    再等一星期吧,我跟你媽在鐵道橋邊上開了一塊地,想開春種點黃豆。你看看咱這好好的地,都給栽上了樹,如果用來蓋大棚或是種莊稼多好,也不知道上面都是咋想的?

    爸,你就別操那心了,都是政策上的事兒。將來你們年齡大了,估計這些土地都得被一個人承包去,大面積種植,機器化作業(yè)……

    那我們咋辦?我們喝西北風去???

    城鎮(zhèn)建設,你們住樓房。

    我住不慣那玩楞,只要能動,就種上幾畝地,將來不論你們在外面遇到啥困難,回家都能有口飯吃。

    此時,窗外面核桃樹,棗樹,月季正悄悄的孕育著,大地上的萬物都已復蘇,春天已經(jīng)來了。

    大柱媳婦回了娘家。大柱媽每天給大柱喂貉子,給大柱和大柱閨女做飯吃。剛喂完貉子食,摘了頭巾,撣了撣身上的土,對枕著被垛躺著的大柱說道:

    一會兒,打電話把你媳婦叫回來吧。

    打了,說不回來。

    大柱將臉扭向了墻的那一面,腿腳又往一起蜷了蜷,這是為啥啊?兩口子哪有不生氣打架的?行了,你也別跟著添亂了,大柱不耐煩的嗆了老太太一句,媽了個x的,讓找車去接,你還得給她賠禮道歉。

    大柱媽一聽也蔫了,靠著板柜低了頭抹眼淚,想著自己,這是啥命啊,熬了這么多年的苦日子,老了老了還這么不省心,可總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就此打光棍吧,說個媳婦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兒啊,想到這兒趕忙從桿上拽了手巾擦了一把臉,催促道:

    別在這躺著了,找德全商量商量去!

    跳下炕沿的大柱見那跑進來的貓,上去就是一腳:

    滾!

    貓慘叫一聲從大柱腳底跑了,大柱也跟著出了門。

    德全在村里比較有聲望,一,因為是村長;二,周家在周家莊是大戶;三,他交際面廣。這里還有一個人,就是老付家的志剛。志剛是上任村長,現(xiàn)任村長和上任村長是對立的,這么多年這么多村都是這個樣子,哪里有權利哪里就有爭斗,我們的支書這么多年都不變,因為他的適應能力太強了,強到可以和任何一個村長意見一致,慢慢他就成了村委一擺設。

    大柱開門時,德全家的大狗拽著鏈子對其吼叫,德全媳婦娥兒趿拉著鞋子,推了后門問道:

    哪(誰的意思)呀?

    嫂子,我,我哥在家沒?

    在呢,進來吧,吃飯了沒?

    吃了。

    說著話就進了屋,德全正在端詳一幅別人送來的字畫,見有人來,邊卷畫軸邊說,

    大柱啊,快坐這兒,有事吧?

    大柱看了一眼房間的布置,又看了看自己臟兮兮的衣服,怕怕嚇嚇的坐在了炕沿上,這時德全已將卷好的畫放進了書櫥。

    德全在村里也算是個略有文化的人,讀書讀到初中,便去當了兵,幾年后回來,去縣城開了一個什么店,認識了一老頭。老頭喜歡書法和喝酒,德全便經(jīng)常約老頭喝酒,一盤水煮花生米,再熘個肝尖,半斤白酒下肚后,老頭便開始跟他聊字畫,聊自己風流事,還聊所認識的官員們,當然,都是小縣城的一些小官員。德全的心計全在最后這一點上,因為他需要一個平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喝到最后,他臆想著自己衣著光鮮,走出村莊,走進城市。最近這幾年,村干部是一個非常搶手的職位,略有錢財,略有根基,略有想法的人都去爭,且爭得頭破血流。德全有錢,德全有堂兄堂弟,更主要的是德全有想法,所以他必須要爭——-如今終如他所愿。

    哥,我找你有點事呢?

    嗯,你說,啥事?

    我媳婦跑她媽家去了,非得鬧著不過了,這王八操的非讓找個車接她。

    大柱一口氣說完,有了一種如釋重負感。

    這有啥?不就是找個車嘛,交給我,明兒就拉你去,大老爺們,給媳婦認錯不丟人。

    可,可她非讓我媽去給賠罪……

    說到最后大柱只剩下低頭看自己的膠鞋了。

    德全沉思了片刻,這樣吧,我找車去接你媳婦,你給你老丈人買兩條煙,再拉兩袋子大米去。別讓我嬸兒去了,就說你家貉子這兩天要生小貉子,老太太在家看著呢。

    嗯,哥,你明兒個能跟我去不?

    我明天本來定的去縣城找魏主席喝酒,你這事重要,我待會兒給他打個電話取消。

    大柱聽到這里,趕緊立起來,兩只粗糙的手來回搓動,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哥,我先走了啊,嫂子,我走了啊……

    他一邊重復著話一邊往外走。

    村子的夜晚格外黑,也格外靜。風是急的,又是直的,從這頭刮向那頭。不知是誰家的狗叫起了第一聲,緊接著,有了第二只狗的附和,第三只狗的回應……

    村子的路燈杵在路兩旁,只是從不曾亮過,村里人不怕黑,摸著淌著也能找到家。

    轉眼,棚里的菠菜就有了七八十公分高。二叔從外莊里雇了幾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幫忙割菠菜。一個小時十塊錢,邊割邊捆,這時只聽大隊喇叭廣播道:村民代表注意啦,村民代表注意啦,今兒黑介七點到大隊部開會。二叔就是村民代表之一,連二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選上的,上屆村里選舉村長,德全和志剛兩家各出了一能事之人——德全的叔伯兄弟德安和志剛的大姨子分別到各戶拉選票。村民們正忙著給大棚上塑料,哪會關心誰當村長啊?就在那個時候,再窩囊的人,再無用的人也會得到雙方的恭敬,甚至是溜須。二叔在村里是老實人,脾氣倔強,但是也是哥四個,老大和老三雖是本村戶口,卻常年在外做買賣,老四在家務農(nóng)。一天早上,村里的煙筒剛冒煙的時候,德安裹著一油光锃亮的黑羽絨服來敲二叔家的門:

    二哥,二哥……

    二叔聽到狗叫和敲門聲時,趕緊提著褲子從茅房往外走。

    哎,來了,德安啊,有事兒吧?

    二哥,你看這不要選舉嗎,我哥想當村長……

    德全當,好??!

    還有件事,二哥,

    德安有些局促的用大手摩挲著自己的后腦勺,繼續(xù)說道,

    你看你能不能給大哥和三哥掛個電話???這不是涉及到選票的事嘛。

    中,我待會就打。

    人們都說老二這人倔,這不也挺好說話嗎?德安興奮地語調(diào)高了一倍,二哥,我給你搬了一箱蘋果來了,在門口呢。

    不用,你搬回去吧,我家有。

    你就收下吧,我哥囑咐我一定要把蘋果給你。

    回去告訴你哥,我這票給他,大哥和老三的票我也能做主,你把蘋果搬回去吧!我得去棚里了,就不留你進去坐了。

    二叔邊說邊往外走,德安只好跟著往外走,那箱子蘋果被二叔放在了他的車上。

    太陽給這個村子好臉兒的時候,二叔已經(jīng)從地里回來準備吃飯,正刷鍋的二嬸問道:

    大早起的,德安來干啥?

    能有啥事,拉選票唄。

    你答應把選票給他了。

    嗯,誰當能咋地,誰當都那回事。

    二嬸將炊梳放到鍋臺上,抓起鋁鍋蓋重重的扣在了鐵鍋上,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剛才對門她四嬸說,德安去她家拿了二斤肉呢。

    哦,搬來了一箱子蘋果。

    二叔邊往臉上撩水邊應付著二嬸。

    那蘋果呢?

    給他搬到車上去了,這村誰當村長能咋地?還能飄著紅云下金蛋?

    你呀,真傻,看看誰家沒落好處?

    二叔聽到這些猛地將那臉盆的水對著外面的水泥地坪潑了過去,連同那搪瓷臉盆掉地上咣當了一下,瞪起眼睛嚷道:

    你個老娘們咋這話多呢?有完沒完?

    說著就往外走。

    這時大門又被推開,

    二哥,二哥,你這是要干啥去?

    下地!

    二叔氣呼呼的說著,就騎上電動車走了。來的人正是志剛的大姨子。只見此人五十左右歲,一頭短發(fā),上身一大紅棉襖,下身包身黑褲子,越發(fā)顯得腿粗而短,胯骨寬臀部大。這個叫大梅的女人在村里也是一能事的人,東家長西家短的,哪兒哪兒都得她喳喳。

    這次選舉對于大梅是個機會,是個可以拋頭露面的機會,她覺得這是自己在這塊土地上存在的唯一價值。

    頭一天晚上,徹夜難眠,用紙和筆把村里最難搞的人員名單一一列出來,然后又畫了一個關系網(wǎng)的圖,男人讓她關燈睡覺,她卻罵道:

    你除了睡覺,還會干啥?

    天蒙蒙亮,她就開始了梳洗打扮,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臉上抹了一層又一層。

    大梅沒想到在二叔這碰了一個釘子,又去了別人家,大伙都口頭上一一答應。老百姓的日子就是白天種幾畝地,晚上摟著老婆孩子睡熱炕頭,三餐都是高梁粥,趕上個節(jié)日燉回肉。這個莊里住著人大多和二叔一樣,沒有根基,沒有人脈,沒有野心。對于他們來說誰當村長都一樣。志剛家也算是大戶,媳婦娘家是這個村的,大姨子也嫁給了這個村的王家,老丈人以前就是這個村的村長,所以他理所應當去爭。但他的天地太狹窄,好比這個村就是一口井,他就是這井里的蛙。他可以在井中肆意覓食,去了外面就會挨餓。以前任村長時,周家莊和劉家莊發(fā)生了沖突,因為周家莊的一片地在劉家莊跟前兒(附近),因為地瘦,劉家莊人都手長,大伙就都種高粱,待到結穗時,劉家莊的人們就趕著自己家的羊去高粱地里面放,他們常是邊走邊將高粱穗壓彎,然后等著羊吃,周家莊的人看到了去理論,理論不過偷偷將高粱上撒了農(nóng)藥,劉家莊的羊死了十來只,然后兩村人在村口拿鍬扛鋤,拼得滿身是血。派出所帶走了所有鬧事的人,劉家莊的村長書記想了辦法,將自己村民帶了回來,而志剛跑了兩天,陪了無數(shù)個笑臉,給劉家莊的羊做了補償,才把人帶回來。其實,劉家莊欺負周家莊已經(jīng)幾十年了。

    選舉那天,鎮(zhèn)上的人來了,不過還是打了起來,打架的不是男人,是兩派的女人們,衣領的扣子沒了,鞋也這一只那一只,開始是叫罵,而后是用撕咬,手抓,那一個個的臉成了掛了道兒血葫蘆瓢,最后還是派出所的來,才維持了正常選舉,結果便是德全票數(shù)高于志剛八十三票。

    緊接著德全請了流動飯店過來,整的跟辦喜事的一樣,雞鴨魚肉肘,叫了全村老少大吃一頓,史三爺那天吃的一邊用襖袖子抹嘴一邊呵呵傻樂,有人打趣道:

    三爺,吃飽咧沒?

    三爺打了一個飽嗝,將褲腰上系著的繩兒松了松,飽咧,香!

    三爺,你當了一輩子生產(chǎn)隊長也沒請大伙吃過一頓飯。

    小兔崽子,那年頭我家都吃不飽,哪請得起別人?。?/p>

    喇叭里既然廣播了要開會,二叔就得來參加,只見大隊部里有一張床,一臺彩電,床上面的被褥是嶄新的,那是為上面包村人準備的。一張舊的桌子,一把破椅子,還有幾個簡易的凳子。里面有七八個男人正在扯閑蛋,時不時拿著村書記四喜開涮:

    四哥,聽說你也去縣城洗腳去著?你那襪子一脫,沒熏著東北那娘們???

    凈瞎說,四哥的襪子不用脫,五個腳趾露出了四個……

    這時德全也進來了。

    安靜會,安靜會,今兒個有這么一個事跟大伙說說,咱們村東邊那塊地要被征去建廠子,至于賠償,放心,虧待不了大伙,地上的作物按價賠償,土地是承包二十年,一年一畝地兩千……

    二叔不等德全說完,便直筒子一樣把話倒出來:

    你知道一畝地種兩茬莊稼能下來多少錢不?你知道一畝地大概能下來多少錢不?

    是啊,就這點錢,將來沒地了,我們?nèi)ジ缮叮?/p>

    我剛建的大棚,投資了三萬多,就這樣拆了?

    德全清了一下嗓子,笑著說道:別著急,我也覺得咱們不劃算,放心,只要我當村長一天,就幫大伙爭取多賠償,你說是不,老四?

    書記四喜正坐在床腳上抽煙,趕緊抬起頭來說:那是,那是!

    這件事啊,回去告訴大伙,別瞎鬧,咱們胳膊拗不過大腿,都是縣里的決定,另外,誰家有困難了,咱大伙一起商量解決啊。

    德全說完,會就散了,那些男人們同二叔一樣,抄著襖兜,低著頭,沉重地走出了大隊部。

    夜色濃成了一塊塊的,那是柴堆,那是房子,那是樹木……是不是數(shù)年后,這一切會隨之消失呢?二叔想著,心竟生了凄涼之意。

    占地的消息剛一傳開,田地里就一天一個樣兒了。有的人在支棚,有的人在栽樹,有的弄了些稀奇古怪的植物。

    大家栽種完后,占地的事情又沒了消息。農(nóng)村的日子跐溜的特別快,早上一睜眼是一天,晚上一閉眼就是一夜。過了谷雨,就是立夏了。

    到立夏時,大棚里的桃兒已經(jīng)賣完。村里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無非就是談論誰家桃兒賣的好,用的什么肥,或是占地有沒有消息。女人們更喜歡扎堆,大多是東家長西家短,誰家老太太死了沒過百日老頭就托人找后老伴了……大嬸今天在港口早早把水果賣完了,回到村里時,剛兩點多鐘,停了電動三輪,摘下自己縫制的白色帽子,脫了厚外套,也扎到人堆里,剛站穩(wěn)一會兒,有人從肩膀上拍了她一下:

    姐,我正要去你家找你呢,我媽又齁吧氣喘的了,自己說要不好,一盡的念叨你!

    此人是大嬸的表妹鳳英,就在劉家莊住,她媽是大嬸她姑,老太太八十多歲了,耳不聾眼不花,就喜歡錢。

    呃,你看我這一天天忙的,飯都吃不上,待會兒我過去看看。

    哦,那我先走了??!

    大嬸皺著臉走進了小賣部,出來時手里多了一箱牛奶,兩包綠豆糕,去了她姑家,老太太早年喪偶,一個人,養(yǎng)了一條狗,一個獨門院子。

    大門半掩,大嬸進去時,門口臥著一灰不拉幾的土狗,

    老姑,老姑……老太太立馬躺到了炕頭上閉著眼喘息,老姑,你咋樣了?

    邊說話邊把東西放到了炕上的八仙桌上面,只見這桌子成土黃色,腿有些松散,像是老人的牙齒,且發(fā)出了怪異的聲音,桌子上面放了一個臟舊的笸籮,里面隨意的堆著一些細長的紙牌,老太太掙著想起來,卻又咳嗽的喘不上氣來,眼睛借機瞟了一下桌上的東西,唉,老了,不中用了,前幾天夢到你二姑,你爸,你三叔了,他們都在叫我呢,我就對他們說,你們啥都管,享福去了,可我放心不下這些孩子們啊……你也真是,來看看我就成,還買東西干啥?有這錢兒直接給我,你不知道,天天的吃藥嘚錢了,這樣活著不跟死了啊……

    說著從一夾襖兜里掏出一手絹抹眼睛,大嬸垮著一張臉,斜了她一下,手摸向兜里,又伸了出來,假裝拽襖襟,可這老太太還在哭,于是又伸進兜里,摸出一張二十的,三張五塊的,她將其疊好放在桌子上,老姑啊,我也沒錢,今年買賣不好做,出去一天,飯也吃不上,水都是跟人家要的,動不動被城管的追著跑,我也七十的人了,說著這淚兒順著臉流了下來,被風跐溜的粗又黑的臉上像是掛著兩道亮亮的水線,你咋會沒錢呢?人家說建廠子占地,能占你家好幾畝呢?二丫頭說了,一畝地能下來不少錢呢?

    老姑啊,你咋糊涂了呢?地沒了,賠償?shù)倪@點錢花沒了,將來還不得喝西北風去啊?

    老太太又開始咳嗽,嗓子如風匣一般,斷斷續(xù)續(xù)殘喘著。大嬸站起來說道:

    你好好養(yǎng)著吧,我走了,飯沒吃雞沒喂,地里還有一堆活呢。

    去吧,去吧,老太太沖她擺了擺手,接著咳嗽喘氣。大嬸剛邁出大門檻,老太太蹭的一下站起來,臉扭向窗外看看無人,趕緊地揭開柜蓋子,做賊般把錢塞了進去。

    德全帶著村支書二喜到城里辦事。其實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昨兒后晌聽鎮(zhèn)上的說占地有信了,他去打聽打聽。

    十一點剛過,桌上就坐滿了人。年齡最大的是那老頭畫家,七十多歲的老頭精神卻是很好,一輩子好酒,好女人,在家作畫便常有那妙齡少婦陪其左右,當然,老畫家對女人的挑剔也是滿城皆知的,必須是少婦,少婦必須豐腴。喝酒呢,倒是不挑剔,好酒劣酒都可下肚,這樣,大伙想求幅他的畫自然會簡單些,無非就是豐腴的少婦陪其左右,外加一頓酒水。邊上挨著坐的是一留了長發(fā)又留了少許胡須的男人,頭發(fā)用皮套扎成一個咎在后面,胡須黃而稀疏,耷拉著眼皮子,一下都不愿上抬,說有人說他的字在外能賣個三五千,只是本地人求他大多會吃閉門羹。德全過來和他握手時,只見其稍微點了一下頭,他身邊是一少婦,風姿綽約,眉眼間含著汪汪的水:

    嫂子好,擁抱一下不?

    那女人似怒非怒,聽到一身“嫂子”,嬌斥道:

    討厭!

    德全對她調(diào)侃引來眾人大笑。身旁的老戴說道:

    德全,你老實點啊,別等待會兒把你灌得找不到北。大家都知道這少婦是老戴的女人,也算是他所有的收藏品之一。剩下的是兩個年輕人,三十左右,攏著身子挺著腰,旁邊坐著靠門口位置的德全和四喜。

    酒已經(jīng)倒在了酒杯里,待服務員上了四五個菜后,酒席開始。

    德全,你還記得上次去我家,你非要帶走的那幅字畫嗎?

    記得啊,你說是云墨的,說什么也不給我?。?/p>

    哈哈,今兒個你這客可是請對了。

    老頭邊笑邊拍了一下身邊男人的肩膀。

    這就是云墨,今兒個我做媒,你倆算是認識了,以后就別再惦記我那副字。

    德全趕忙端著杯子站起來,

    久仰大名啊,來,云老師,我敬您!

    只見這個扎著小咎的男人略傾了一下身子,順手抄起杯子往嘴里砸了一口酒。

    德全佯裝沒有看出云墨的傲慢來,一大口酒下肚后,說道:

    歡迎來周家莊,我讓人給您燉野兔子吃。

    有些僵硬的空氣里,突然傳出了那女人“咯咯“的嬌笑聲,大村長啊,是你敬我酒呢,還是我敬你酒呢?

    嫂子,你看你說的,我當然要敬你酒了?。磕阏f這酒咋喝呢?

    女人有些玩味的看了一下杯中的酒,又嬌笑道:

    唉,我一女人能喝多少?喝多了會耍酒瘋的。

    快拉倒吧,誰不知道嫂子的酒量啊,你要真能?;鼐漂偅艺埬愫屠洗鞒砸唤镆陨系捏π?。

    鳳兒,你跟他喝,今天非得讓這小子吐血,整點一斤的螃蟹來……

    眾人嘻嘻哈哈無不在攛掇著喝酒。轉瞬,氣氛便活躍起來。挺著肚子的老戴直接端起杯子大著嗓門說道:

    聽說你們村要占地了,你這小子可是要交好運了啊,前些日子去歌廳,東北那小娘們還跟我訴委屈呢,說你總也沒去看她了。

    哥,哥,求你了,我喝酒,當著領導們你得給我留個面子啊!

    德全端起半杯一飲而盡,桌上頓時想起了鼓掌聲。

    鎮(zhèn)上的兩人同時端起了杯子向德全敬過來,其中一年輕人說道:

    大哥,你是一村之長,年齡又比我們大,我們哥兩個敬你。

    兄弟,見外了不是?前幾天給你們哥倆摘的那桃吃著咋樣???

    不錯,不錯,讓你破費了。

    邊說邊將喝掉大半的酒杯放在了桌上。

    兄弟,跟我別見外,需要了我再給你們準備。

    放下杯子的德全隨機話鋒一轉。

    兄弟,這占地的事兒有了著落,可又咋賠償呢?

    大哥,你跟我們鎮(zhèn)長那么熟,具體情況你問他吧,再說了,你家那點地,咋賠償也不會吃虧,管那么多干啥???到時候,你能配合我們哥幾個開展工作就成了。

    媽的,這些兔崽子們,都賊奸溜滑的,整天蹭吃蹭喝,辦不了半點人事。德全暗自罵道。

    除了支書四喜開車外,桌上的七個人喝掉了四瓶白酒。到了最后,弄得比一個媽生的還親,二喜攙著晃晃悠悠的德全來到前臺,

    老板娘,老板娘……德全粗著嗓子喊道。

    來了,來了!

    一個女人趕緊走了過來,

    大哥,您的帳有不少了,有空了您給算點吧。

    這德全打了一飽嗝,盯著對方隆起的胸嘻嘻笑道:

    怕啥?沒聽說我們村要占地嗎?吃飯的機會多著咧,到時候哥天天來給你捧場來啊,你就,那個放心吧,差,差不了事兒……

    走出來時,陽光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踩了棉花般的腳,抬了很高,落下時,又陷進去很深,一個踉蹌,要傾下去的身子被支書四喜一把扶住。

    你,你開車把我送到碧,碧云天,你奏去洗腳。

    說著那手不停地往衣服里亂掏,幾下以后,拽出兩張一百的錢來,拿著,跟你說啊,你看,這群人給我面子吧?錯不了,你跟我混,錯不了……

    德全被四喜扶進碧云天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三點了。唱歌的聲音從包廂內(nèi)傳出來,像是被堵了嘴后竭盡全力的嘶吼,悶而噪。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女人扭著屁股從里面走了出來,只見她黃色的碎發(fā)草一樣蓬勃,耷拉的嘴唇很是暗淡,想必是那光澤已經(jīng)黏附在酒瓶之上。她趕緊和四喜一起攙扶著德全走向了另一個房間。房間里絳紅的窗簾將陽光拒絕在窗外,打開燈時,室內(nèi)便生出一種讓人壓抑的騷動,二喜的血液流到了最高點后,遲遲不肯下走,只見那黑色的乳罩,窄小的內(nèi)褲隨意的扔在床上,房間里充斥著刺鼻的香水味,屋內(nèi)有一張角鐵的雙人床……

    四喜與女人將德全扔到床上后,慌慌張張的往外逃,他的女人每日都是垂著兩只奶子,一個跨欄背心算是遮掩,哪里又見過這些女人的東西?

    女人脫掉了德全的鞋子,找出一條毯子搭在他身上。轉身要離開時,猛地一下被德全拽倒在床上,呼著酒氣問道:

    想我沒?

    快離我遠點,你除了喝多后想起來我這兒,啥時又想起我來著?

    女人說話是那種鞭炮般的聲音:

    你天天老婆孩子熱炕頭,咋會想我?

    我咋不想你?。磕銢]良心。

    說著就將手伸進女人的衣服里……

    女人也是發(fā)了狠似的往外推他,拗不過,干脆將身子轉向里側的墻壁,德全看對方是真生氣了,連忙從兜里掏出一個首飾盒來:

    來,看看,我給你買了什么?你看,是上次你跟我說的那種嗎?以后這種事,我給你錢,你自己去買,哪有大老爺們?nèi)ベI這個的?

    這女人轉瞬破涕而笑。她轉過身子,面向德全:

    你不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不知道,我們這一行的辛苦,現(xiàn)在給小費的已經(jīng)很少了,男人們沒好東西,仗著自己有幾毛錢往死里灌我們酒……

    女人的嘮叨并不能止住德全往下進行的手,

    中了,我知道你辛苦,等過段時間我們村占地時應該能下來一批錢,我給你出錢開個洗頭房吧,你當老板,說好了啊,可不能讓別的老爺們占便宜……

    四喜接到德全的電話時,正在足療一條街上糾結,店門口外站著一些女人,時不時的向來往的人招手,他有些恐慌,自己從沒有單獨進來過,雖然同樣是男人,同樣是村干部,他感到窩囊憋屈,兒子大了,不想在農(nóng)村蓋房子,要在城里買樓,兜里那二百塊錢被他攥得有些潮濕,西照的日頭讓他感到暈乎,正是這電話讓他打了個激靈,

    馬上就到。

    此時,四喜的心頓時輕松下來,這二百塊錢最終落在了自己的兜里。

    德全進家時,媳婦剛從鎮(zhèn)上農(nóng)資店回來不久。

    明天你讓小工盯一天,咱倆把院子里的那些桃樹苗鋤了栽到地里去。

    都這個節(jié)氣了,那也能活?

    活不活咋得?能按果樹賠錢就成,還有,你個老娘們別四處嘚啵,莊里人知道了不定整出啥花樣來,我的工作到時候沒法干。

    知道咧,快吃飯吧!

    在某些方面媳婦是極佩服德全的,但是自從莊里人議論他和二喜去足療店的事后,她多了一個心眼,那就是把緊家里的錢。一夜無話,莊稼人的天亮的很早,雞鳴,狗叫,上茅房咳痰聲,然后一天就開始了……

    莊里最早看到德全兩口子拉著樹苗去地里的是大柱媳婦。

    嫂子,你跟我哥這是干啥去???

    沒,沒事,我昨天從城里農(nóng)業(yè)局一朋友那要了點新品種,栽上試試,栽上試試……

    真的?

    大柱媳婦打量著這車上的桃樹苗,

    需要你兄弟幫忙不?他在家待著也是待著。

    不用了,說著就走遠了。

    這大柱媳婦跑到了小賣部,爬了梯子跑到房頂上,一看德全家的院里那塊地剛被翻過,

    這兩口子,放屁都摻假。

    嘟囔著跑回自己家,對那正在喂貉子的大柱喝哩道:

    東邊占地準是有信兒了,

    你咋知道?

    媳婦把剛才所見描述了一下。

    愛咋咋地吧,咱家大棚里是豆角,該咋賠咋賠。

    你個死木頭疙瘩,咋不也往棚頭種點啥啊,

    種啥?總不能揀點樹枝子插地里吧?

    那怕啥?給錢插啥不行?

    你這老娘們想錢想瘋了吧……

    周家村又忙碌而熱鬧起來,村里人都在想辦法往地里栽種作物,史三爺仍舊每天坐在墻根下,只是由棉襖換成了單褂子,眼睛依舊瞇成一條縫兒,劉家五爺仍舊拎著馬扎出來和三爺一起坐坐,

    莊里這熱鬧是咋地了?

    你不知道?天天到這坐著沒聽說?

    唉,快死的人了,誰還能搭理我啊?

    我聽說啊村東邊建廠子的事有信兒了,說要量地了……

    史三爺急了,瞪圓了渾濁的眼睛:

    地都占去了,種啥?。孔髂醢?,作孽??!

    然后雙手竟然拍著腿嗚嗚哭了起來。五爺撣了撣褲子膝蓋處的塵土,慢條斯理的說道:

    你還以為自己是隊長呢?愛咋咋地吧,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兒個晌午得買點肉去,讓兒媳婦給包餛飩……

    正說著,前村那賣肉的騎著電三輪來了,

    賣肉的來了,賣肉的來了……

    可史三爺聽著這聲音竟然是那么別扭,他更喜歡從前的吆喝聲:

    誰砍點肥肉去啊?誰砍點肥肉去???

    那聲音在那個年代像是油水一樣溢滿整個村莊。

    日子又如從前般回來了,莊里的喇叭除了喝哩收菜以外,還喝哩誰家的狗丟了,誰家的雞跑了,誰家的孩子淘氣把村委的門給撬了,還在里面拉了屎粑粑……這些都不足以掀起大的風波,唯獨莊西春頭那俊俏的小媳婦跑了二年昨天又回來了。

    春頭在這個村子里算是年輕人,大多年輕人不愿守著土地過活,跑到外面看世界。春頭不行,因為他有點二,這種二不是說很傻,就是有的事情轉不過彎來,在春頭二十四五歲的時候,莊里一般大的都結婚了,春頭還是每天一個人鉆被窩,偏偏有厭惡人逗他,

    春頭,我給你說個媳婦吧,你要啥樣的?

    春頭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

    長的俊的唄!

    那好哇,我媳婦她媽家莊里還真有長的俊的,等我去給你說說啊。

    這本是玩笑話,怎奈春頭卻當了真,整天追著那人問,啥時候能與對方見見面,好定下來。對方拗不過他,就施了計。

    姑娘家說了,得有三間大新房,不能和婆婆一個院,得買一輛三馬車,還有……

    還有啥?

    對方伸出用手比劃了個二。

    兩萬?

    春頭急急的追問,對方搖了一下頭。

    二十萬。

    ???頓時春頭成了霜打的茄子。

    對方只是想用此打消他的念頭,沒想到這一根筋的孩子突然二話不說往家里跑。春頭媽回家時,以為家里遭了賊,整個柜子,櫥子都被翻得亂七八糟,腦袋扎在柜里的春頭,把老娘子嚇了一跳,

    你這敗家玩楞,干啥呢?

    干啥?找東西唄,媽,你不說咱家有大洋嗎,放哪了?快點拿出來,我說媳婦用。春頭媽知道事情的全過程后,氣得大罵,從此大伙都跟春頭叫“媳婦迷”。

    春頭爸媽,總覺得兒子有點缺,在莊里抬不起頭來,尤其是被叫去喝喜酒。一天,老兩口子去趕集,發(fā)現(xiàn)一老頭用自行車馱著箱子賣冰棍,箱子上還寫著“保媒”兩字,兩人趕忙攔住了老頭,囑托他給春頭說個媳婦。

    有些事就是注定的,這媒人手頭的一位姑娘,長的花一樣,自小死了媽,他爸又娶個東北女人,女人好吃懶做,男人賺了錢,都被她花掉,自己生的兒子要娶媳婦蓋房,就打起了閨女的主意,遇到春頭這樣的人家,肯出錢就行。這姑娘也是急于離開這個家,所以沒費吹灰之力,就水到渠成。當然,春頭爸媽也下了血本。只是好面子怕莊里人笑話,從來不對外說。

    婚后,春頭爸媽拉扯他們過日子,地里下來的錢都給小兩口,媳婦也不用下地,在家?guī)Ш⒆?。春頭每天喜滋滋的跟人去工地干活,有那些個上點年紀的人捉弄春頭。

    春頭啊,悠著點,男人的腰累壞就不能用了??!

    春頭媳婦在家沒事可做,學會了上網(wǎng)聊天,先是視頻,然后就是去見網(wǎng)友。農(nóng)村人一項喜歡什么事情,添了些枝葉,傳給另一個人,這樣的結果就是一根干巴枝子變成一片叢林。傳到最后就是春頭媳婦上網(wǎng)聊天是光著身子的,有人甚至說誰誰去她家借東西,就看見了等等。春頭媳婦不斷的出去,有時候說去城里趕集,有時候說去城里看病,去城里的次數(shù)越多,越發(fā)打扮得花枝招展。后來莊里人又傳她從城里的一旅館出來,也有人傳一男人陪她去醫(yī)院掛的婦科號,還有人傳有一天去地里干活,見到她與一男人從苞米地里鉆出來,都說吐沫星子淹死人,這些話足以讓春頭爸媽在莊里抬不起頭來。即便如此春頭媽也不敢說什么,她怕花了大錢的媳婦跑了,這樣攏著就是一家子人家,直到有一天夜里。

    農(nóng)村的夜晚是寂靜的,偶爾會傳來狗慵懶的聲音。春頭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了,撒完尿摸著黑便將手伸進了媳婦的被窩,媳婦裝作睡沉,動也沒動。春頭先是摸了一下媳婦的胸,然后就要往對方被窩鉆,這媳婦急了。

    累了一天,快睡吧!

    我不累。

    你不累,我累。

    媳婦干脆用被子裹緊了身子,像一個粽子一樣躺在那里。這春頭畢竟是男人,一把就把被子拽開扔到了一旁,整個人就壓了上去。這媳婦早就受夠了,男人每天晚上不刷牙洗臉,只會不管不顧做這事,自己成什么了?不花錢的妓女么?想到此,氣憤的她伸出手就撓春頭的后背,又去揪他的頭發(fā),即使如此,春頭并沒有停止,他必須要進行下去,這樣才可以證明自己是一個健全的男人,而不是別人眼中的傻子,他能征服的不是世界,而是身下的女人。他對此事是迷戀的,如同小時候彈玻璃球一般。最后春頭成了一條遍體鱗傷的死蛇,蜷在床上動也不動。媳婦心是冷的,一件件穿著自己的衣服,像是抱著必死之心去奔赴戰(zhàn)場的勇士,胸衣,毛衣,外套,鞋子,給頭發(fā)梳理整齊。炕上的那條蛇活了過來,死死纏著,不讓她離開,媳婦罵了句:滾開,傻X,松了手的春頭抱著頭嚎。

    那天夜里,村子里的狗叫了幾聲后便把耳朵貼在了地上,黑壓壓的柴火垛不規(guī)則的堆放在家門口,有的人家新掏地大糞就放在門外發(fā)酵,隨著溫潤的空氣散發(fā)著一股子臭臊味,月亮悠然的懸于天際,仿佛世間悲喜之事與它都是小事。沒有人知道小媳婦是怎么走的,又去了哪里。春頭媽每天擠眼抹淚的,春頭也不再去做小工,天天在家喝酒,醉了就睡,睡醒還喝,春頭的閨女每天哭著要找媽。

    就在昨天,春頭媳婦提了一個包,挺著大肚子走進了村莊,就這樣,幾十戶的村莊又熱鬧起來。

    你們說,春頭還能跟他媳婦過不?

    估計不會,春頭媽那么要強的人說啥也不會讓兒子跟她過。

    也沒準,春頭那個樣子也不好說媳婦啊……

    你們說,她咋還有臉回來呢?

    咋不回來?春頭家村東邊有四畝多地呢,還都是大棚果樹,沖這個她能不回來?

    春頭爸媽當時正在棚里澆水,是賣水果回來的大嬸給送的信兒,春頭媽,你快去看看吧,你家那媳婦回來了。

    春頭爸媽,把手里的鐵鍬往棚里一扔,棚門也沒關就往家里趕。一路上,老娘子都在琢磨,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進家一看,一個挺著肚子的女人正給自己的孫女煮面條呢。

    媽,

    女人喚了一下。

    你別叫我媽,這個家養(yǎng)不了你,你愛去哪去哪。你一聲不吭,跑了兩年,挺著個肚子回來,我們跟你丟不起這個人……

    春頭媽越說越傷氣憤,

    你出去,滾出去!

    春頭爸蹲在地上不停地抽煙,不幾下又把煙按在地上,隨后又點上一支新的。

    春頭是接到電話跑家里來的,一進門,就聽到他媽正在攆媳婦,

    媽,你別攆她,我要跟她過。

    你個王八犢子,你跟她過,你跟她過不覺得丟人啊?還有,肚子里那是誰下的種?你養(yǎng)???

    春頭悶著腦袋甕聲甕氣的犟嘴道:

    愛誰的就誰的,我都跟她過。

    春頭爸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抄起一根棍子狠狠的砸向那只覓食的雞,雞咯咯跳了起來,跑出了很遠,老頭轉身走出了大門。

    一旁的春頭媽再也忍不住,扯著嗓子嚎開了:

    我上輩子做了啥孽?。空瓦@么不省心???

    太陽在這個村子的東面升起,又從村子的西面落去,老百姓所做的事情無非就是談論別人的是非,吞咽自己的苦難。

    轉眼到了秋天,村民自從種植了蔬菜果樹大棚后,節(jié)氣變得不再明顯。春頭媳婦下過秋雨以后,跟著婆婆往地里走去,婆婆一邊走,嘴里邊嘟囔:

    不在家貓著,非得出來丟人現(xiàn)眼,我這輩子做了啥孽啊!

    腳也恨恨地踩著那泥土,落在后面的媳婦叫了聲:

    媽,等會兒我。

    春頭媽反而加快了步子,頭扭向左側的溝,“呸!”媳婦仍在后面追趕著婆婆,溝里的剌剌秧已經(jīng)爬向了溝外,延到路上,這媳婦一不留神,腳被拌了一下,整個身體趴在了前面的泥里,

    媽,媽……

    小媳婦哀哀的喚著婆婆,婆婆以為是她嬌性,裝作聽不到繼續(xù)前走,剛從棚里出來的二叔看到了,直著脖子喊道:

    三嫂子,三嫂子,快看看,你家媳婦咋摔地上了?

    正在棚里干活的人們都就跑了出來,只見春頭媳婦蜷在地上,捂著肚子不斷的呻吟,再一看,大伙不禁吸了一口冷氣,那血已經(jīng)濕透半邊褲子,此時的春頭媽嚇壞了,將兒媳的上半身攬在自己懷里,語無倫次的哭喊:

    快,快叫春頭,哎呀,不行,春頭今兒個沒裝手機,快叫我們當家的來啊……

    她再恨這媳婦,也不能看著她把命丟這兒啊,此時的這個老女人,又可憐又無助,不知道是汗,還是淚流了一臉,身子跟著打顫,

    這可咋整???咋整?。?/p>

    120救護車趕到后,大伙七手八腳幫著把這小媳婦弄上車。最后孩子沒有保住,莊里有人又開始在背后議論這件事:

    這家子人,心也忒狠啊,不管咋說,也是一條命啊。

    這事啊,不能全怪春頭媽,真把這野種生下來,以后麻煩事更多。

    不管別人咋說,春頭爸媽終是松了一口氣,給媳婦又是殺雞又是燉排骨的,好像兒媳婦就不曾離開過村里。

    這期間,鎮(zhèn)上的人來過一次,量了地,插了橛兒,大伙議論了幾天又歸于平靜。

    莊稼人的日子是單一的,單一到有些男人把力氣都給了土地,而另一部分人的力氣卻沒有地方使。春頭的媳婦在家貓了不到一個月就開始下地,粉色的長衫掩蓋不住豐碩的胸,在纖細的腰肢上顯得有些突兀,走在郁郁蒼蒼田間,便成了一些男人眼中的風景。

    那是一個葡萄秧上面還掛著露珠的早上,春頭媽去送春頭閨女上學,媳婦一個人在大棚里收拾葡萄秧。從南頭的門里擠進來一個人,喝哩道:

    三嫂子,三嫂子……

    來人正是村長德全。

    叔啊,我媽不在,你有事?

    春頭媳婦扭過身來定定的看著對方,直到對方的心成了長翅膀的鳥兒,不停地撲騰。

    哦,沒,沒事,你爸媽呢?我想跟他們說一下占地的事。

    我媽送孩子去了,我爸去集上賣洋柿子去了。

    都說這個媳婦風騷,今天看了果然是,只見她上身穿了一桃紅衫子,把身體勾勒的豐滿漂亮,挽起的長褲,露出了一節(jié)藕狀的小腿。

    叔,占地有信兒了?說咋賠償沒?

    德全點上一根煙后,情緒方穩(wěn)定下來。這個男人雖然不斷出入于風月場所,但見到了春頭媳婦還是蠢蠢欲動,這幾年,他的血液中一直有兩種東西在奔騰,一是對權利金錢控制欲,一是對女人的占有欲,他的人生觀中這兩種欲望不但不會發(fā)生沖突,且是相輔相成的。這個一村之長不急不緩的說道:

    葡萄秧和洋柿子雖然都是棚里的作物,賠的錢不一樣,葡萄給的多,還有,認得鎮(zhèn)里的人,這尺松松緊緊的,錢就差多了……

    說著又瞄了一眼對方。

    唉,我們這小老百姓,能夠指上誰呀?能賠多少是多少吧,

    春頭媳婦用手掐掉一根葡萄蔓后輕聲嘆道。她看著德全仍舊站在那里沒有走的意思,便對其說:

    叔,你渴不?給你摘串葡萄吧,

    說著一手拿起剪刀踮了腳就去剪葡萄,那蔥郁的葡萄藤,紫了的葡萄掛,還有露出來的一截細腰,頓時讓這個男人淪陷,蟲子不再隱匿,陽光不再躲藏……

    叔,叔,你嘗嘗

    春頭媳婦將葡萄遞到跟前并喚道?;剡^神的德全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趕緊說道:

    快別忙活了,身體好了?咋不再貓幾天啊,別等著將來落毛病。

    德全并沒有去接對方手中葡萄,而是趁機握了一把對方的手,小媳婦略躲閃了一下,目光轉向自己的腳尖,不敢再往上看。德全的手馬上插進自己褲兜,裝作剛才一切都是不經(jīng)意的碰觸,掏出手機,

    你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鎮(zhèn)上的來了我好通知你。

    就這樣兩個人用短信有了一來二去,有了來來回回。女人在德全這里得到了一種撫慰。自己的媽死的早,爸又娶了別的女人,她在家里沒少受氣,后來不得不嫁給春頭這個缺心眼,哪里有啥愛情?。亢髞砩暇W(wǎng),認識了各種各樣的男人,他們一個個油著哩,目的就是想找不花錢的女人來上床。離家那兩年的經(jīng)歷只有她自己知道。端過盤子,搓過澡,洗過頭,按過腳,最后在足療店遇到一出手大方的男人,做完足療后,帶她出去吃飯,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她暈乎乎跟人開了房間,事后,男人說:給我生個兒子吧!此后,男人給她租了房子,隔上三五天露回面,給些錢,睡一覺。她的肚子終于在盼望中鼓了起來。

    懷孕四個月的時候,不知男人的老婆是何如找到這里的,在樓下罵了一夜才離去,她打電話給男人,男人說:我給你些錢,把孩子打掉吧,我媳婦懷孕了。那天,她又哭又笑,折騰了半宿,決定還是回家。她想閨女了。

    如今,竟然有個男人說心疼她。她開始覺得村子里的天變得很藍,村子里的莊稼長得很壯實,她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這種希望是手機上那個說疼她的男人給予的。

    最早發(fā)現(xiàn)這事的是志剛的大姨子。這個女人有一天擦黑后去小賣部買饅頭,走到半路上,看到春頭媳婦往村東邊走,從小賣部出來時,又見到了德全也往村東邊走,覺得事情蹊蹺,便偷偷跟在后面,剛出了村,兩個人便不顧一切的抱在一起。她為一切都在自己的猜測之中感到自豪,她如同中了大獎一樣的興奮。此時的她,也顧不上把饅頭送到家,而是直接跑到了志剛家,對正在掏粥的志剛媳婦興奮地說道:

    你倆猜猜我剛才看見啥了?

    妹子見她這樣一邊刷鍋一邊數(shù)落她。

    我把這事說了,你倆準不信,那個德全跟莊里小妖精勾搭在一起了,

    姐,你快別瞎說了,這事傳出去人腦袋得打出狗腦袋來。

    我咋瞎說???剛才看到了啊,

    這老娘們把剛才見到的細說了一遍,直到嘴角冒沫子也不跟罷休休,聽到這里志剛兩口子也大吃一驚,隨即志剛罵道:

    媽了個x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到莊里整這事?以后咋見面?

    說正經(jīng)的,你想下任當上村長不?

    志剛大姨子見志剛不說話,屁股又往炕頭上蹭了蹭,

    我告訴你,這次得抓住機會把他整下去,蔫了吧唧的干不了大事……

    姐,別亂來,這事捅出去準得出人命。

    你瞧瞧你們兩口子這出息勁兒,你給別人留面子,人家可容你了?就你這樣的,下屆還選不上。

    這女人的嘴是出了名的厲害,平日志剛對她有些厭惡,今天大姨子這話雖然不中聽,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能咋整?

    志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語氣已經(jīng)不再強硬。

    行了,也不用你管了,這事交給我辦吧。

    邊說邊跳下炕來,打開自己的饅頭袋子,麻利的裝起桌子上的倆菜餑餑,

    我走了啊,說著人已經(jīng)邁出了門檻。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沒有路燈的村莊是靜謐的,偶爾從一些人家里傳出幾聲狗叫來,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都會早早歇息,他們對每天的重復感到自我滿足,并且早已習慣鄉(xiāng)村的平靜,豈不知,有些事情,卻要發(fā)生了……

    中秋節(jié)過完的第三天,鎮(zhèn)上來人,果樹按粗細來賠償,命人按棵兒數(shù),菜地按畝數(shù)賠償,命人在田地丈量,這田間地壟,瞬間成了熱鬧集市,老的少的,嫁出去的閨女,城里住的兒子,都跑了回來。

    史三爺對著瞇眼坐在他身旁的五爺說:

    這都干啥去了?

    五爺漫不經(jīng)心的睜開眼,瞥了一下說道:

    撿錢去了,你這老隊長不知道?

    撿錢?撿啥錢?還能有這好事?

    難不成真是政策變到隨便給大家發(fā)錢了?史三爺有些迷茫,卻又怕五爺笑話他無知,沒再問下去。

    咋沒有?你說那地給占去分錢,能不是好事?

    完了,完了,地都沒有了,死了埋哪兒去?

    三爺竟在那嗚嗚的哭了起來,用袖子擦了一把渾濁的眼哭道。

    死了裝進一個小盒子,埋哪兒不行?你還想打副棺材是咋得?跟你說吧,死了連撬殃的人都沒了,還尋思有人抬棺材?活著都摳門死拉倒,還惦記著自己死。

    鎮(zhèn)上的人員在村干部的陪同下對苗木莊稼地進行丈量,只見他們在紙上把春頭家地打了一個對勾,德全家的是畫了一個圈,德安家的也是打了一個對勾。大嬸那天不知道量地,去了海上賣水果,趕回來時人已經(jīng)散去了,而大柱家棚里的桃樹有六十多棵粗的,二十多棵今年新栽的,其他的倒是均勻,這賠償就都按均勻的計算,大柱媳婦立馬急了,拽著鎮(zhèn)里人手里的本子本子不撒手,

    憑啥我家的這么算?不怕我去告你們?

    有本事告去?。磕憧纯茨慵覟榱硕嘤烖c錢,恨不得把干巴樹枝子都插土里了,

    這鎮(zhèn)里的人說著還真拔了一棵沒有葉子的小桃樹苗,竟然一拽連根出來了,頓時引來大伙的哄笑。志剛大姨子嚷嚷道:

    大柱家的,你也沒長那漂亮的臉蛋,能多給你錢?你有本事也傍上個說了算的人啊,你們說是不?

    一群婦女哈哈的笑了起來,這大柱媳婦哪吃過這樣的虧,撒著潑喊道:

    我告訴你們,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你們偏向誰家了,我找你們沒完,不信就等著瞧!

    大柱拽著媳婦,不讓她再鬧:

    管人家干啥?人家有本事是人家的事兒,你鬧騰個啥勁?

    柱媳婦一掄大柱的手:

    你吃這啞巴虧,我不吃,沒看咱家照別人家差多少錢???我咋就找了你這個沒用的過日子呢?

    大柱一看媳婦這樣,一扭身自己走了,村里人也怕這媳婦犯渾,趕緊不再理她。志剛大姨子眨著眼睛,嗓子打著彎的對著春頭媽說:

    三嫂子,你家沒少算錢吧?

    我哪知道???不就是把葡萄秧數(shù)了嗎?

    給誰家也不能少給你家啊,

    春頭媽似乎聽出話里有話來,便問:

    啥意思???

    嗨,我能啥意思?。磕慵覂合眿D咋沒來???說個俊媳婦就是好,春頭媽的臉臊得很紅,低著頭走了。志剛媳婦用胳膊捅咕了一下她姐,示意她別再說啥,眾人慢慢都散去。

    大嬸從海邊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五點多了,問了大叔關于占地測量的事,大叔說自家地大部分都占去了,就剩下了一條,也就四分地,這大叔本是一老實本分之人,可大嬸聽了立馬炸鍋:

    也就你吃這虧,剩下的這四分地能干啥,支棚不夠大,種菜還不都丟了?。磕愫灪贤??

    沒有呢,說明天簽。別鬧事啊,鎮(zhèn)里人說了,鬧事的都得抓派出所去。

    抓就抓,我怕他個啥,地是我的,我給不給他們用不還得我說了算?

    一個村子本就不大,你家悲,他家喜,都讓占地鬧得心緒不寧。

    大嬸今天起得很早,從一個自己縫制的小布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塊錢裝進襖兜,此時正她蹲著往籃子里揀雞蛋,一十……二十……三十。然后對著燒火做飯的大叔說:

    我去看看我姑,不回來誰讓你簽字你也別簽??!

    說著推起電動三輪車出了大門。大嬸敲門時,她姑正端著尿盔子往外走,

    這早你咋來啦?

    我來看看你,

    說著拎著雞蛋進了屋。老太太從茅房回來時,只見大嬸又掏出了一百塊錢放到那八仙桌上:

    這錢你留著買點肉吃吧。

    老太太覷著眼睛,待到看清,立馬眉開眼笑,

    你有事?

    哎呀,姑啊,你說我村東邊那塊地,昨個來人量,偏偏給剩下了四分地,這可咋整???以后沒法種沒法收的……

    說著竟然抹起了眼淚來,

    我們這個當家的廢物啊,我就想讓你給我出個道兒。

    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咋著?。?/p>

    你能行啊,

    大嬸止住了哭,繼續(xù)說道:

    我一會拉著你去地里,你就往地頭一坐,誰也不敢動你,直到他們答應把剩下的地都占了去,中不?

    中,那有啥不中的?你等我會,我捯飭一下就跟你去。

    你先吃飯啊,

    不吃了,等晌午了一起吃。

    這老太太穿戴整齊就上了大嬸的電三輪車。

    大嬸和老太太到地里時,地頭上站著村長德全,還有二叔,大柱幾個人。大嬸從車上拿下一大塊泡沫下來,放進地里,又攙著老太太坐了上去??吹玫氯珟讉€人一愣一愣的。鎮(zhèn)里人來時,日頭都挺高的了。

    這是咋回事啊?

    咋回事?你說你們把這地給剩下四分我咋種?。?/p>

    這大嬸啊,我們也沒法,你說你家地最落邊,建廠子用不了,只能剩下啊。這老太太咋回事啊?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在家,跑地里來干啥?

    鎮(zhèn)上人說著就來到了老太太面前,只見老太太正拍著胸喘氣,這共產(chǎn)黨還讓不讓人活???

    我這一把老骨頭了,啥也不怕,今兒個就把我埋在這兒吧,老爺子誒,你在地下等著我啊,我這就去找你咧……

    這老太太邊哭邊數(shù)落,弄得鎮(zhèn)里人也束手無策,

    你們村干部,快點,快把老太太弄走!

    鎮(zhèn)上的一個干事沖著德全四喜說道,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往前湊,誰敢啊,這明擺著是要訛人的。老太太見狀又開始咳嗽起來,只見那干巴褶皺的臉憋成了醬紫,大嬸趕緊跪在地上,又是給老太太捶背,又是揉胸,

    姑啊,我爸他們死得早,你可別再撇下我們不管啊,你都病成這樣了,咱們趕緊去醫(yī)院吧,

    德全看了一眼大嬸,又看了看老太太,將鎮(zhèn)里的領導拉到另一處,小聲說道:

    這茬,誰敢惹?。磕愦蚵牬蚵?,這個莊里的人……

    鎮(zhèn)里幾個人也犯了愁,上面要求前晌就得讓百姓把字都簽了,可這樣的事誰又敢做主呢?請示鎮(zhèn)長書記吧,電話打過去后,那頭讓德全接電話,德全一邊接著電話,一邊用腳抿地上的土疙瘩,過了好一會,才走過來把電話遞給鎮(zhèn)里人。只見他拽了一下大嬸的衣服袖子,大嬸跟他走了一段,說道:

    大嫂子,你這事啊,這樣鬧就是你的不是,你說這老太太真有個好歹,你咋跟她閨女兒子交代?上面的領導說啥也不同意這四分地給劃進去,我剛才跟他們說了半天,最后呢,這四分地就給你按白地算,上面的作物就不算數(shù)了,這樣你還是合適,能多下來一萬多呢,你要是種苞米得種多少斤呢?但是這事跟誰也別說啊。

    大嬸沒想到事情這么快就解決了。

    哎呀,德全啊,多虧你了?。?/p>

    說著就去攙地上的老太太,又讓大叔等著把字簽了,一群人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叨叨咕咕的,

    快點簽字啊,大伙們,快點簽字啊,這字簽了錢也就快下來了!

    鎮(zhèn)里的人對大伙喊道。

    此時的太陽早已偏移,土地上的植物蔫蔫的,毫無生機,它們即將喪失生存于此的權利,地頭上的幾只麻雀,落下片刻,嘰喳幾聲便飛走了。

    錢下來的時候,村里并沒有立馬給老百姓。

    德全,咱把錢啥時候分給大伙?

    村支書四喜邊吃剝橘子邊問躺在足療店床上的德全。此時的德全正趴在足療店的床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正在用胳膊肘按他的肩,

    哎,哎,輕點,輕點。

    德全有些難以承受對方的力道,趕緊求饒般制止道。

    你著啥急?放一個月多少利息你知道不?前段時間趙行長跟我說了好幾次,讓我把錢存在他那里,他姐夫是誰,你知道不?

    四喜的橘子此時已經(jīng)完全放在嘴里,好像是因為太多嘴有點擱不下,也有可能是因為聽到了的德全的后半句話,總之眼睛瞪得很大。

    他姐夫是咱縣紀檢的馬書記。

    說完這句話后,并沒有理會坐在那里的二喜,而是對給他按摩的女人說道:

    我最近脖子總疼,你給好好揉一下。

    四喜聽到這里不得不佩服德全的遠謀深慮,同樣是村干部,對方是強大的獵人,他只是獵人圈養(yǎng)的一條獵狗罷了。

    下月再發(fā)這錢,別往外走漏風聲,就是你媳婦也不能說,聽見沒?還有,發(fā)一半,剩下一半,就說建廠的時候再發(fā)。

    四喜的嘴還在不斷對付剛才的橘子,勉強應了一下,卻被床上德全的聲音給蓋了過去。

    今晚上咱們吃了飯再回去,你去市場買些海鮮來,

    買啥海鮮?

    四喜伸著胳膊從桌上又取了一個橘子問道。

    十個螃蟹,要六兩以上的,一百塊錢的皮皮蝦,還有再來二百的斑節(jié)蝦,順便從煙酒店買一箱酒……

    這個賬將來咋跟會計報呢?

    四喜打斷了他的話,他有些不耐的揮了一下手,

    你去吧,別管了,只要別跟人亂說就中,記住啊,連你家老娘們也不能說。

    德全又囑咐了他一遍。

    吃飯的還是經(jīng)常聚的那幾個人,他在酒精和恭維話的刺激下,心是飄得,腳也是飄得。

    這個城市已經(jīng)燈火闌珊,他升起了一種征服欲,一種控制,于是對著發(fā)動車子的四喜說道:

    走,去碧云天!

    我在外面等著你,還是?

    你個慫樣,跟我進去,讓我那相好的給你介紹一個,陪陪你。

    啊,還是別了,我等你吧。

    說你慫,你還真慫,你怕個啥?我跟你說,就你這膽子還能成了個事?

    等到他倆從里面出來時,夜色已經(jīng)很濃了,當車駛出城里,駛向村莊和田地時,他已經(jīng)在車上酣然睡去。開車的四喜把他送到家門口時,德全的媳婦娥兒走了出來,

    又喝多了吧?

    德全揉揉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家了,獨自下了車。這時候娥兒在后面問道:

    跟誰喝酒著?咋這晚?

    還能有誰?領導們唄!

    德全回答完直接脫鞋上炕,媳婦趕緊遞過來一條熱毛病給他擦手擦臉。

    我跟你說啊,這次占地分錢大伙意見不小,你別干那得罪人的事,今天我去小賣部,正趕上志剛那大姨子跟人小聲說啥,見了我,就不吱聲了。

    離那老娘們運點,不是個啥好東西。

    唉,我就盼著這錢下來后,分到大家伙手里,大伙都消停了,我的心也落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咱誰也別得罪。

    說著也上炕溫(鋪)褥子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過身來對著德全說道:

    我聽說莊里人說,看到春頭那小媳婦大黑天的往村頭地里跑……

    德全立馬驚出一身汗來,脫了上衣,褲子沒褪就往被窩里鉆,

    哎,你咋不脫褲子???

    媳婦看到連忙制止,

    這一天天的,累傻了,快關燈睡覺吧!

    有些慌亂的他將脫掉的褲子扔到了沙發(fā)上,娥兒也隨即關燈躺下。

    這一夜,德全失眠了。待到雞打鳴時,剛剛睡著的德全被敲門聲驚醒了,穿上衣服趿拉著鞋子出來開門時,一個男人正站在門外說道:

    德全,我看我爸是要不行了,這送死的衣服還都沒準備呢。

    來人正是三爺?shù)膬鹤油?。德全趕緊隨著旺財來到了史三爺?shù)脑鹤永铩V灰娨簧诓圩颖环旁谠鹤拥奈髂咸?,上面搭的棚子因年久失修早已破落不堪,幾只雞正在槽子旁邊刨著細碎的土,整個村子的牛最后的叫聲是從這里結束的。三爺每天都會佝僂著腰對這里精心打掃,仿佛是在做一種類似于朝拜般莊重的事情——雖然早已沒有牲畜。此時的史三爺頭向北躺在枕頭上,不停地喘著氣,他的二丫頭早已趕過來,正盤腿坐在炕上輕撫他的胸。

    三大大,你咋樣了?

    三爺閉著眼輕輕搖了一下頭,

    知道我是誰不?

    只見他的下顎隨著德全的聲音往下動了一下。

    我爸一點也不糊涂啊!

    旺財對人說道。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樣的?看過了醫(yī)生沒有?

    德全問三爺?shù)淖优畟儭?/p>

    昨天中午就沒吃飯,說是沒胃口,人也覺得乏,我們說請醫(yī)生過來,他攔著不讓,說已經(jīng)沒必要了,其實從入秋來就咳嗽,這次怕是熬不過去了……

    旺財說道這里,已有些哽咽,她的妹子也在用手抹著眼淚。

    要不先去準備送死的衣裳,也許還可以破了這一劫……

    當眾人正在商議時,躺在炕上的史三爺用力扭動了一下身軀,拼了很大力氣吐了一口氣。二丫頭趕緊喚道:

    爸,你睜開眼看看,大伙都看你來了!

    三爺又動了一下身子,一只胳膊撐著,想起來,閨女連忙將兩個枕頭矮子西面的墻摞起來,扶著他身子靠過去,又從炕頭的八仙桌上端了些水喂他喝。

    三爺喘了一口氣輕輕說道:

    地沒了,人也沒了,死了都沒人埋了。

    閨女看著爹精神起來,逗孩子般說道:

    放心吧,誰也不能讓你臭到屋炕上。

    三爺沖她有些不耐的擺擺手,

    我得像你爺死時那樣,七寸的材,別把我塞進那小鐵盒里……

    緊促的咳嗽害得他無法再說下去,只是旺財和德全都愣住了。這個年頭,哪還有棺材入殮的啊?再說了,這松木棺材沉著哩,這天已經(jīng)上凍,得挖多大?莊里的木匠早都老去,誰又給做這個棺材?上面政策允不允許……

    三爺見兩個人不說話,又開始喘氣,任誰叫眼都不睜一下。德全把旺財叫到過堂屋。

    你看,老爺子都這樣了,你先答應他。

    也只有這樣了。

    旺財邁進門檻,傾著身子對三爺說道:

    棺材就棺材,我們答應你。

    這史三爺扭了一下脖子,也不呼哧喘氣了,抬起眼皮子說道:

    你今兒個就準備去吧,別等著我臭嘍。

    旺財耷拉著腦袋出來對強忍住笑的德全說道:

    你看吧,臨死也不讓人消停。

    都說你爸老了,糊涂了,我看啊,跟當生產(chǎn)隊長那時候一樣,裝傻。這事吧,你們哥幾個商量,我是外人,不好多說,人這一輩子就這一回了,你們看著辦,看著辦啊,我還有事,先走了,需要幫忙了就吱一聲。

    德全說著就走了出去。

    再說旺財家,旺財舅來了,旺財家的表兄也到了,大伙商議著把棺材的事情定了下來。

    過了幾天,史三爺又精神起來,因為他的棺材打成了,就放在那牲口槽邊上,用塑料蓋著。他常一個人圍著著棺材看,居然有一天還把五爺給叫到他家院子里來,

    五哥,你看咋樣?這個中不?跟我爸死那時候差不多吧?

    那得意的樣子仿佛是因為這棺材讓他在老五面前第一次揚眉吐氣。

    五爺用棍子指了指這棺材:

    你以為躺這里面見閻王就不是窮命鬼了?有這錢吃了喝了不介的?

    說完夾著他的馬扎就往外走,

    史三爺本以為五爺會是一臉羨慕的,沒想到卻遭到了對方的奚落,心里有些忿忿不平的罵道:

    你懂個屁???一輩子吃喝,順著屁眼走。

    他轉過身后又圍著自己的棺材轉,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看看那兒,心里想著:人這一輩子不就是一個生,一個死嗎?能自己做主死,也算對得起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陽光閑散的照著院子,并慢慢的移動著,那股子松木混合著油漆的味道無比強烈的刺激著人們的感官,并將一部分人的記憶拉到了久遠之中。

    過了小雪,村里人都忙著打皮,今年皮毛價格很低,老百姓忙了一年也沒見到錢,還得把地里的收入搭進去,有的人家干脆全砍了,一只不留,村子里四處彌漫著一股子血腥味。

    這期間,村里百姓已經(jīng)分到了一部分錢。有人歡喜有人悲。二叔是憂傷,每天早上蹲完茅廁,他都會去村東那塊地看一看,只是再沒有了大棚,已被拖拉機推平,那種空蕩攪得這個當了快一輩子農(nóng)民的人很失落。這讓他生出了詩一樣的情懷,他總覺得自己的血里已經(jīng)滲進了泥土,或是泥土里滲進了他的血里面,一旦剝離,便沒法活了。

    有的人拿到了錢,給在城里住的孩子們買了小轎車,或是買了樓,沒有人渴望去那鴿子窩般的屋子里居住,但是他們卻想借此抻上一根紐帶,與孩子來往更頻繁的紐帶,土地是希望,孩子更是希望。

    有的人是氣憤的,比如大柱媳婦。她不斷打聽別人家下來了多少錢,比來比去,就覺得自己虧的多了,逢人便罵,罵一切沾邊不沾邊的人。這一天在小賣部門口,她從里面夾著兩捆掛面出來,正遇到志剛大姨子和幾個婦女說話。

    大柱家的,你這是買的啥?

    我能買啥?。繏烀?。

    咋總吃掛面???不買點菜?

    買啥菜?誰配吃菜?就我家那窩囊廢,我給他吃個x的菜,好端端的樹就差了那么多錢去了……

    大柱媳婦越說越氣憤,她總覺得自己吃了很大的虧,這一輩子,她就不曾吃過虧。

    你罵這個有啥用,咱們就一小老百姓,又不認識上面的人,人家給多少是多少唄!

    這群人嘮了一會兒占地分錢的事情,便各自散去,只見這志剛大姨子三步兩步就攆上了大柱媳婦:

    大柱家的,你等我一下,你借我個簸箕用,有點小豆我簸一下,今年的紅小豆收到家里至今空簸。

    這女人一邊嘮叨著一邊跟著大柱媳婦邁進了門檻,只見過堂屋那鑲了白瓷磚的鍋臺被擦得一塵不染,那鍋蓋也是锃亮,

    哎你家,收拾的多四至(干凈整潔)啊,我家可亂著呢……

    干凈啥?。孔罱乙矝]心思收拾啥,一想到占地的事兒氣就不打一處來,人家都是老爺們來撐腰,我家倒好,這么個肉棗玩楞,一針都扎不出血來,還能去出頭?

    中了,你也別再埋怨大柱了,咱們都一樣,認識的最大的官無非就是個村長,就你我這樣子人家能給出頭?

    兩人說著就進了屋,待坐到炕沿上時,志剛大姨問道:

    你知道春頭家下來多少錢不?

    不知道啊,那春頭媽放屁都摻假,一問就說沒多少,八萬多。

    別聽她放屁了,我偷著問會計了,她家下來了十一萬二!

    志剛大姨子憤憤地說道。

    她家棚跟我家差不多啊,咋這多錢?

    只見這志剛大姨子瞄了一眼窗外,見外面并無其他人經(jīng)過,悄聲對大柱媳婦說道:

    你沒聽說啊?她家那小騷娘們跟村長整一堆去了。

    真的?我咋啥都不知道呢?

    大柱媳婦仿佛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整個人興奮到了極點,得到了大便宜一般。志剛大姨子把事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直到嘴丫子冒白沫。

    我說春頭媽咋一說下來多少錢就遮遮掩掩的呢,原來還有著一出。

    大柱媳婦恨恨的說道。

    可不,沒準人家多得的錢都是從咱們身上下來的,可這有啥辦法?胳膊總也拗不過大腿。

    操他們媽的,我就不信這個邪,憑啥我吃虧?

    你呀,就別瞎鬧了,人家能養(yǎng)漢那是本事,咱們一普通老百姓,哪兒管那么多?千萬別說我跟你說的這事,弄不好得出人命。

    說完,簸箕也沒拿就走出了大柱家。

    這大柱媳婦自來就不是那省油的燈。第二天,騎著電動車就去了鎮(zhèn)里,門衛(wèi)問她啥事,她說找鎮(zhèn)長,對方說鎮(zhèn)長不在,她偏不信,就在門口與人爭執(zhí)起來。正這時候從外面正要開進一輛黑車,車里面下來的正是馬鎮(zhèn)長,問怎么回事,大柱媳婦不等著門衛(wèi)解釋,那話便機關槍一樣射了出來。

    我是周家莊的,我們村建廠占地不合理,憑啥我家的桃樹粗的跟細的一樣的賠償?你是領導吧?你是領導你就給做主,你不是領導就別擋我路,我要見能管事的。

    你在這吵吵沒用,這樣,你把你的名字留下,我讓人給你查查這事,這個占地賠償,地上的苗木賠償多少會存在一些誤差,這個你得理解。

    我咋理解?為啥別人家能多得我們家就得少得?

    行了,你別在這吵吵了,我一會兒給你們村長書記打電話。

    我不走,今兒個說不出個丁卯來,別想讓我走。

    說著一屁股坐在了鎮(zhèn)長的小轎車的前面,害得馬鎮(zhèn)長把車丟在門口,自己走著進了單位。

    這鎮(zhèn)里的人早就通知了德全和四喜,兩人拉著大柱開車急急的趕過來時,好哄賴哄把她拉回了家?;氐酱謇锵萝嚂r,人們都圍過來問咋回事。只是這大柱媳婦見人多又來起了潑勁,

    大伙說說,憑啥我家就得吃虧,別人家就得占便宜?

    咱們都一樣,當官的能讓咱小老百姓占便宜?

    老百姓跟老百姓一樣?人家長成了狐貍精,會勾搭人,咱們磕磣成這樣,能一樣?

    大柱媳婦,到底咋回事???咱莊誰占便宜了?說啊。

    是啊,說說。

    人們正七言八語的議論此事時,春頭媽從小賣部買了點菜拎著往家走,自從春頭媳婦出了那事以后,她在村里總是低著頭躲著人走路,今天也不例外。

    占便宜的來了,你們問問她,她敢說她家占地下來了多少錢不?

    咋回事?咋回事?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春頭媽早已聽出那潑婦將臟水潑向了自己,便再也忍不住。

    你啥意思?。空f話得有個證據(jù),別在這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你家下來多少錢你心里清楚,你還不知道這錢咋下來的吧?回家問問你那兒媳婦去吧。

    我兒媳婦招你惹你了?你給我說清楚,

    說著就去拉扯大柱媳婦的衣服,大柱媳婦到底是年輕,一輪胳膊,竟然將這老太太摔倒在地地上。

    我說清楚?我說清楚怕你更沒臉在這呆著了。

    眾人一看這樣,趕緊把氣得渾身哆嗦的春頭媽送回了家,德全也躲了。大柱媳婦被自己男人拽了回去,人們邊走邊討論著這件事,只有一個人,油汪著一張白臉得逞般的笑了。

    話說這春頭媽進了家,菜往過堂屋的水缸蓋子上一扔,趴到炕上就嚎啕大哭,想著這個媳婦自從挺著肚子回來,她在莊里一直覺得沒臉見人,想著自己如何拿出壓箱底的東西來取這個媳婦,那些個金銀首飾可是自己死去的外婆留給自己的,想著自己懷胎十月生出的這個兒子,竟然比別人少了一根筋,這個女人把這些個不順以痛哭的方式全部發(fā)泄出來。

    春頭爸聽到哭聲,趕緊進了屋,待春頭媽哽咽著敘述出事情的大概時,這個男人痛苦的蹲在地上抱著頭流淚。老兩口在莊里是老實人,可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要個臉面嘛,誰知道多下來的錢是這樣來的啊,還以為是因為葡萄熟了的時候,給德全送了一箱子葡萄的緣故啊,真是作孽啊,這以后咋在莊里抬頭啊?

    春頭這天下班有些早,從市場上買了些大頭魚回來燉,剛一進家,看到爸媽的樣子,嚇了一跳,

    媽,咋啦?

    他媽扭過身子接著哭,并未理他。

    爸,到底咋回事啊?

    咋回事啊?你媳婦偷人,鬧得全莊都知道了,我們咋就生了你這個敗家的玩楞?。磕阏Σ凰懒巳グ。阏f你是收留她干啥?。?/p>

    這個老實的男人跺著腳,哆嗦著嘴,恨恨地罵道。

    哪個王八犢子干得?我整死他去。

    這回你倒本事了,早先干啥去了?你再能。能整過人家?那是一村之長啊,你就別再惹事了,讓我們老兩口子消停兩天吧。

    這個時候,春頭媳婦用電動車托著剛放學的孩子進了家,春頭的血一下子涌了上來,一把將媳婦拖倒在地上,劈頭蓋臉的一頓打,孩子跟電動車一起摔倒在地上,在那里哇哇哭,春頭一邊打一邊罵:

    我讓你養(yǎng)漢,讓你養(yǎng)漢,打死你這搔X。

    這媳婦也沒還手,任男人踢來踢去,一會兒,就成了一個土人。春頭打累了喘著粗氣,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接著罵:

    你說,你跟德全那個王八犢子咋回事?

    咋回事?你說咋回事就咋回事,自己沒本事,長了個王八腦袋,還怨別人?

    這媳婦一邊回嘴,一邊爬起來往屋里走,這春頭一聽這個又來了勁,抄起門口一棍子沖著媳婦就掄了過去,這女人一下子被捋到腿上,門檻再一絆,整張臉傾到地面上,鼻子,眼眶都出了血,在屋子里本來是想任兒子好好教訓一下媳婦的老兩口,趕緊跑了出來,也怕出人命,老頭拽著兒子別再動手,婆婆去攙扶媳婦,孩子拽著春頭媳婦的大腿哭。

    冬天黑的早,呼啦啦的風吹得這一家人的心揪著難受。春頭爸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抹眼淚,又不知如何是好。這邊屋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睡去,夢里還不斷發(fā)出抽泣聲,媳婦蓬頭垢面的圍著被子坐著,這春頭拿著一把剪刀將女人的內(nèi)衣不停地剪著,紅的粉的,黑的,一條條,一塊塊的,仿佛這些都是制造恥辱的旗幟,

    離婚,我要離婚。

    媳婦決絕的說道。

    你敢離婚我就捅死你,不信你就試試?

    我求你了,你讓我走吧,這個家我啥也不要。

    沒門,看我咋收拾你們這對狗男女。

    說著一把採住女人的頭發(fā),拿起剪刀一陣咔咔剪,女人掙著想躲開,怎么也拗不過春頭,只能哭著任他剪。只見這春頭媳婦的頭發(fā)一綹綹掉了一身一被子,突然,春頭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就往外走。

    德全媳婦回來的晚,并不知道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蓋著被子看電視,德全將手機拿起來又放下,心不在焉的對著電視發(fā)呆,

    還不洗洗睡?

    媳婦催著他。

    你先睡,我還不打盹呢。

    兩人正說著,大門被人好像用重物砸了兩下,院子里的狗,鄰居家的狗,對門的狗,整個村子的狗都跟著起哄一般叫了起來,德全披上棉襖出來看,媳婦也穿好趿拉著鞋跟著出來,砸門聲并未終止,卻如兩軍開戰(zhàn)前的鼓聲一般急促起來,

    誰呀?

    德全呵斥道。

    你個孫子,趕緊開門。

    德全在那一刻已經(jīng)聽出是春頭的聲音,開門的手因為恐懼而不斷發(fā)抖,倒是不明緣由的媳婦催促道:

    快點啊,沒聽到這大門要被砸出窟窿來了。

    門不知是德全打開的,還是被春頭砸開的,總之是開了,還沒等德全兩口子回過神來,春頭手中的鐵鍬已經(jīng)掄了過來,娥兒完全傻了,先是攔著不讓打,卻被春頭一腳踹到在地上,她便開始去抱他的腿,這春頭卻將鐵鍬照著德全繼續(xù)拍了過去,娥兒看著自己的男人渾身是血倒在地上起不來,一把便將他摟在了懷里。不知是狗的叫聲驚動了村里人,還是哭喊聲引來了大伙,眼看照這樣下去就要出人命,幾個老爺們抬著春頭的身子和腿將他扔向了大門外。只見這春頭躺在地上蜷著身子,不斷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像狼一樣的嚎叫,那聲音無比的悲憤和絕望。眾人去攙扶德全,他卻疼的動也不敢動。

    德安是最后到的。他正在別人家打牌,對方贏了他一百七十多塊錢,想散伙,他死活不依,一心要撓本。四喜跑進來時,他正喊著:

    調(diào)主!

    德安,快,你哥,你哥挨打了!

    啥?誰打得?

    邊說邊一把將屁股底下的錢塞進兜里,大襖也沒穿,趿拉著棉鞋就往外跑。到了一看,便急了眼,抄起地上那鐵鍬就沖著春頭砸了過去,

    你個癟犢子,敢打我哥?

    這春頭卻如死人一般,蜷在那里動也不動的,血從額頭,經(jīng)過扭曲的臉,最后流了地上。春頭媽見此,趕緊撲過來,

    春兒你咋樣了啊?你可別有事???媽再恨你不爭氣,你也不能死啊,你死了我跟你爸可咋活?。?/p>

    村里人都被春頭媽的哭喊聲給弄得心酸的不得了,有的女人開始跟著抹眼淚,春頭爸一把抱住正在呼哧喘氣的德安的大腿,

    德安,叔今兒個求你了,別跟這傻犢子一般見識,咱趕緊得把你哥送醫(yī)院去啊!別等著晚了來不及啊!

    是啊,德安,別打了,快送你哥去醫(yī)院吧。

    眾人無不在那勸說,德安回過神來,鐵鍬一扔,跑到了他哥面前,

    哥,你咋樣了?嫂子,嫂子?快,快叫救護車,快點……

    一旁嚇傻了的四喜哆嗦著撥了120救護車,大家七手八腳把德全,德全媳婦,春頭抬上上去。眾人散去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二叔是最后離開的,抄著棉襖袖子,低聲罵著:

    作吧,作吧,拿著地換了倆錢,不知道咋好了!

    此時的村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那些狗已經(jīng)蜷在自己的窩里安逸的睡去,月成圓餅狀,明目張膽的窺探著每家的窗戶。

    德全的頭縫了七針,肋骨折了三根,左腿骨折。春頭的頭縫了八針。德全的媳婦也跟著住進了醫(yī)院,今天ct,明天核磁,上午查心電圖,下午B超腎臟,哎呦呦的說渾身不得勁,春頭爸光住院費已經(jīng)交了六萬多了,急的老兩口唉聲嘆氣。

    這件事沒有人愿意管,也沒有人能管得了。史三爺仍舊每日起來就去摩挲他的棺材,五爺閑云野鶴般,夾著馬扎哪有太陽往哪坐,什么事情對于他和三爺來說都不重要,唯有吃喝和生死。志剛從那時起走在村子里腰板挺得無比直溜,志剛媳婦卻極少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人問:吃了?吃了!然后匆匆離去。倒是這志剛大姨子仿佛一下子成了主角般,花枝招展,見了張三說:

    大哥,今兒家燉肉?閨女來了吧?

    對方應了一聲,她便又說道:

    你就是命好啊,你看你閨女多孝順啊·······

    直到說的對方眉開眼笑。見了李四,又說道:

    聽說你家兒子在城里買樓了?

    對方應道是啊。她便開始說道:

    你看咱村里就你兒子有出息,買了車買了樓……

    連平日里她最討厭的人,也被她當面夸出花兒來。

    春頭的媳婦一直不曾露面,孩子也沒去上學,這個家冰冷而又沉寂,一日勉強穿上了衣服,扶著門框望著即將落下的夕陽發(fā)怔,她感到自己和這太陽一樣,從此她的人生,只剩下黑暗和孤獨。

    婆婆進來時,她并不曾動。

    外面冷,進屋吧!

    說著去攙扶她,上了炕后,婆婆抹著眼淚說道:

    我知道你還在怪春頭,是他虎,不該對你做這樣的事,你就看在孩子的份上,求求德全去吧,花了六七萬了,還不打算出院呢,弄不好孩子她爸得坐牢啊,你有啥火,沖我發(fā),千萬別讓這個家散了??!

    說著已經(jīng)哭得泣不成聲了。春頭這小媳婦望著房藵說道:

    只要答應和我離婚,我就去說說看。

    婆婆聽了此話,捂著嘴跑了出去,想到這個家不論做什么選擇,都是要散的,救兒子要緊,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第二天,春頭媳婦去理發(fā)店修剪了頭發(fā),化了一個淡妝,就打車去了醫(yī)院。正巧德安出去了,德全一個人在病房,她輕輕推開了病房的門徑直走進去。此時的德全正躺在病床上,臉沖著淺綠色有些斑駁的墻,她將手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臉,便哭了起來,德全一睜開眼,看是春頭媳婦,便急急地說:

    小祖宗,我沒事,別叫喚(哭的意思)了啊,讓人聽見不定又出啥事。

    女人倒也聽話,關了門,搬了一個凳子坐在病床邊,將春頭如何打她如何作踐她的事說了一遍。

    這個操性,看我咋收拾他?

    德全恨恨的罵道。

    哥啊,算了,他媽讓我來求你,別把他整監(jiān)獄里去,你們差不多就出院吧,他們家賠點錢你回家養(yǎng)著去,咋也比到醫(yī)院強???

    不行,這事沒完。

    哥啊,我求你了,他們家都答應辦離婚手續(xù)了,你就放過他吧。

    這德全伸出手抓了一下女人的胸,嬉皮笑臉的問道:

    想哥了沒有?

    女人拍了一下他的手,你老實點啊,疼不?

    疼啊。

    哪疼?

    哪都疼。

    兩人調(diào)了一會兒情,趕緊分開,這德全又對女人做了一番叮囑,女人才離去。

    德全出院時,春頭爸把他們兩口子的住院治療費都給結清了,一共是七萬二,另外又給了三萬作為補償。很多人都以為娥兒會提出離婚,會折騰的你死我活??墒菦]有,這個女人每天在家里迎來送往,每天給德全擦洗身子,每天換著花樣做好吃的。沒有人提那天打架的事,看望了,禮品和錢往那一放,聊聊今年的冬天冷不冷,說說村里誰家又買樓了之類的話題。倒是春頭家那邊,婚已經(jīng)離了,小媳婦凈身出戶,裝了些換洗的衣服離開了家。

    村里的老人們早已看慣了這些恩怨是非,從解放前誰家的媳婦跟了扛活的長工,或是誰家的閨女嫁給了村里的地主做小老婆,這都是別人家的事,說道說道就過去了,只有自己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才是大事。

    這里的百姓早已不貓冬,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吃兩頓飯,更不會吃了后晌飯就鉆熱被窩摟著老婆孩子睡大覺。這大柱媳婦自從鎮(zhèn)上回來,就沒消停過。大柱在家關了門罵她:

    你這嘴就該縫上,整天嘚啵嘚啵的,整出這么大的事來,咋還不長記性呢?

    我咋啦?我就是沒找到中用的老爺們,要不也不用這么操心費力的?。?/p>

    媽了個x的。

    大柱罵了一句一掀棉門簾走了出去。

    媳婦對其后背吼道:

    你個窩囊廢,干脆死外面別回來了。

    土地被占去的人們一下子就閑了起來。男人們有打牌下棋的,有蹲墻根曬太陽的,女人有趕集上店的,也有聚在一起說三道四的。這天大柱媳婦聽人說市里領導要來視察工作,她就開始興奮籌劃。先是將白被里子拆了下來,裁出半米寬,兩米長,然后用毛筆蘸了紅油漆,寫了一個大大的“冤”字。冬天天亮的比較晚,七點多鐘,整個村莊還籠著一層薄霧,太陽顯得病懨懨的,大柱媳婦罵完大柱,自己將白布纏在胸前,那個“冤”字格外醒目,她坐在路口的道中間,身邊圍了好多人,沒有車輛時,就跟一群老娘們閑扯淡,別人調(diào)侃道:

    你家大柱呢?咋就你一個人???

    誰知道死哪去了?有他沒他一個樣。

    志剛大姨子嘎嘎笑道:

    咋就有他沒他一個樣了?沒他你能生出孩子來?

    眾人一聽哈哈的笑了起來,有厭惡女人接茬道:

    這年頭,跟誰生不是生?。磕阏f是不,大柱家的?

    就在這個檔口,有三輛車同時打著轉向燈往這邊開過來。只見這大柱媳婦撲通一下跪在了路中間的地上,這車趕緊停下,下來的是鎮(zhèn)上司機,隨之是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等人。書記上前詢問咋回事,鎮(zhèn)長忙著給德全打電話,這德全剛解完大手,媳婦正給擦屁股,電話響了。

    遞給我電話?。?/p>

    咋遞?沒看到我干啥呢?

    媳婦說完將手紙扔進便盆,趕緊給他電話,那頭怒不可竭的質問道:

    你們村咋回事?這老娘們?nèi)ユ?zhèn)上鬧還不夠?還在村頭攔車伸冤呢?你趕緊過來看看來。

    鎮(zhèn)長啊,我真去不了,我大腿折了在炕上癱著呢,你去找村書記吧。

    過了一會兒,四喜騎著一破電動車趕來了,見了這陣勢,也沒了主意,雙手不停地搓大腿,嘴里嘟囔:

    大柱家的,干啥呢?快起來,快起來啊……

    說著就去拽,那大柱媳婦哪會聽他的,不但不動,還說道:

    別碰我啊,我懷孕了。

    眾人聽了一陣哄笑,志剛大姨子笑得最歡氣,貓著腰,拍著腿,擦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淚來:

    大柱家的,你不說沒男人一樣嗎?懷的是誰的啊?

    這鎮(zhèn)書記也急了,幸虧自己帶人提前來村子,這要是真讓市里領導看到了,自己這烏紗帽也不用戴了,趕緊解決這麻煩才對啊,便走到跟前問道:

    你有啥困難起來說,冰天雪地的,你這身子再有個好歹的,可咋整?。啃⊥?,過來,扶這大嫂到車上說。只見過來一三十多歲的婦女,一看就是鎮(zhèn)上干部,齊耳短發(fā),臉龐白凈,身穿一黑色羽絨服。

    嫂子,快起來吧,咱們?nèi)ボ嚿?,你看領導都答應給你解決問題了,你還怕啥?

    說著她就用雙手去攙大柱媳婦,邊上的二喜也跟著說:是啊,是啊……

    不用上車了,就在這說吧,憑啥我家的桃樹賠償這么點?

    不都是按棵樹,按粗細計算的嗎?誰家賠得多?你說說……

    鎮(zhèn)書記問道。

    我不說誰家賠償?shù)亩?,我就知道我家不劃算,你們是領導,就會在辦公室喝茶水???

    你,你怎么跟領導說話呢?

    邊上的工作人員呵斥道。書記擺了一下手,不讓他繼續(xù)說,便接著問大柱媳婦:

    你的情況我答應你,給你解決,你們村的事我會調(diào)查,今天別在這鬧了,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你看你,也是一個明白人不是?

    我咋能信你?

    你當然能信我,小王,你把你手機號給這嫂子,回頭讓她聯(lián)系你,她家地里賠償?shù)氖轮匦陆o算算,一分也不能差??!

    小王應道:

    哦,知道了。

    這大柱媳婦一看這事解決了,立馬往家里走,志剛大姨子喊道:

    誒,大柱家的,你把那白布條不解下來???

    是啊,是啊,也借給我們用用啊。

    隨即人群里又發(fā)出了哄笑。眾人散去時,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柴垛上一些細微的白霜雪已經(jīng)化去。

    進入臘月時,二嬸的腿出了毛病,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建議換膝蓋骨,即便換了,也不能再干農(nóng)活?;丶液?,二嬸每日唉聲嘆氣,倒是二叔,安慰她道:

    我想了,咱也干一輩子了,以后想種地,也可能沒地種了,天下的事,哪個能說的準?我把地都租出去,貉子也出當了,咱們?nèi)コ抢铩?/p>

    去城里干啥?能干啥啊?我可不想跟兒子一起住去。

    咱干啥跟他們一起???租個房子,賣賣菜啥的,咋還不能活?

    你真能這么想?

    二叔用腳抿了抿地上的土。

    我就是這么想的,你放心吧。

    二嬸嘆了口氣走進屋里。

    這幾日的天一直灰蒙蒙的,廣播里說了這是霧霾,究竟啥是霧霾,老百姓也說不清,以前都是下大臭霧,弄得出去久了的人頭發(fā)上眉毛上都是白的,老話兒說“大霧不過三”,意思是大霧后要鬧天兒,下雨或是下雪。莊稼人眼里誰是老大?老天爺,碗里的飯那是老天爺賞的,且不說別的,你看這霧霾來了,棚里的菜也不長,桃樹也不發(fā)芽,讓人心里也不痛快,總覺得有東西堵著胸口一樣。

    你看看,這都是啥破天?

    可不,人家說了,這是環(huán)境污染造成的。

    你們是不知道港口啊,樓房的窗戶就沒打開過,磕磣地一窗臺黑煤灰。

    這大城市人命都金貴,把大廠子都建到別處來了,咱們就不怕被污染?

    正這時候,不知道誰家的娘們扯著嗓子喊自家老爺們回家吃飯,眾人才散去。每天都會聚集這樣的一群人,討論一些從電視上或是從孩子們那里聽來的一些消息,然后議論一番,有的時候會說的口干舌燥,有的時候說的從嗓子眼往外涌痰,“呸”一下吐到地上,任它滾上幾下,蘸了泥土。即便如此,也沒議論出個啥來,如此重復一天天也就過去了,春天有些悶騷,風夾裹著塵土吹向了村里,吹向了田地。

    三爺每天出除了摩挲他的棺材,就是出來曬太陽,五爺還是天天拎著馬扎,拄著棍子從家里走出來。

    最早看到警車來的,是三爺和五爺,這車停到了德全家門口,一會兒便看到德全拄著拐上了車,隨即車駛離了村莊。三爺問五爺:

    咋的啦?

    估計是要出事了。膽子都忒大了,咱們年輕那時候,哪敢這樣???隨即用手拄著棍子站了起來,對三爺說道:

    我孫子給我買了些青蛤,我晌午就青蛤燉雞蛋了。

    說完美滋滋的走了。史三爺抬頭看了看天,有幾只鳥從遠方飛來,又飛走,太陽曬得人暈暈的,真是春天來了。

    二叔帶著二嬸離開村莊時,已經(jīng)過了雨水。二嬸的閨女從城里他們租了房子,給二嬸聯(lián)系了一家針灸按摩的店,這樣一來二叔可以賣菜,二嬸可以扎針灸,鴿子窩一樣的房子,讓他們很是不適,不過,農(nóng)村人的生存能力還是很強的,每月去了水電費房租,還有些剩余,最主要的是閨女兒子再也不用買菜吃了。最初二叔是每個星期回家看看,后來是每個月回去一趟,夏季多雨,房子要通風,又怕刮風時進雨水,干脆把鑰匙給了鄰居,這樣回去的次數(shù)便少了。只是每次回家總要和三爺嘮嘮嗑,三爺見到二叔便說:

    地沒了,人走了,死了后沒人埋啊。偶爾也會說起生產(chǎn)隊時候的事,說起解放前給人扛活,東家奶奶給做咸魚蒸豆粒,說這句話時,常是張開嘴,彎了的食指點著嘴里掉了大半的牙齒給二叔看。二叔仍會去村東的地里看看,那里沒有了莊稼,已經(jīng)起來了一片廠房。其他的地也去轉轉,偶爾走到半路就回來了,因為想起那已經(jīng)租給別人,長的好與壞與自己沒有什么關系了,每每這時,他的心中總是升起一種很酸澀的東西,他想把它們咽下去,可是,那東西又總會卡在他的嗓子眼處,憋的他很難受。

    再回來時,聽說德全被判了刑,在里面瘋了。大柱媳婦仍舊罵完大柱罵大柱全家,一次趕集偷了人家一雙鞋子,被賣鞋的女人揪著頭發(fā)打了一頓。大嬸依舊起早貪黑去海邊做生意,只是利潤越來越低,因為來旅游的人越來越少。大嬸她姑齁吧氣喘的,熬過了一冬又一冬。還有那個春頭找了一個大自己六歲的寡婦,這個上了點年紀的寡婦對春頭很好,就是春頭這二年常是眼眶發(fā)青,大伙取笑是被寡婦給累得。至于春頭以前的那個小媳婦自從德全進了監(jiān)獄后,便離開了這座小城。志剛終于在她大姨子的努力下當上了村長,即便她不周旋,這個村長也沒有人再去爭了,這個年頭大官小官都不再好當。

    二叔后來給三爺送葬來著。那棺材太重,村里的人大多五十歲以上,走上幾里已經(jīng)不大可能,于是,從城里雇了人來抬,隨之來的還有喇叭,葬禮辦得真是風光,因為他的褥子底下的錢沒買豆腐,都用來下葬了。

    再后來,二叔回村里就是打掃自己的房子,那個占地蓋上的廠子,因為經(jīng)營不善,已經(jīng)黃了,二叔有一天站在村口,罵了一句粗話:

    你媽了個X的,好好的地,被王八犢子們給糟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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