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人陸鏗經(jīng)歷的兩次文字風波

韓三洲

隨著陸鏗的辭世，有人慨然評論道：陸鏗一死，“報人”一詞，在中國就成絕響了

著名報人陸鏗（字大聲，19190—2008），是中國新聞史上的一位傳奇人物。他出生于云南保山的一個世家大族，因為對新聞事業(yè)的熱愛，還不到20歲就成為《仰光日報》的特約記者。后來他在蕭乾的建議下，進入重慶中央政治學校新聞班深造，1940年畢業(yè)后進入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是中國最早的廣播記者。1944年冬，他作為戰(zhàn)地記者遠赴歐洲，先后采訪了納粹元帥戈林、北洋總理陸徵祥等著名人物。二戰(zhàn)結束后，他回到南京擔任《中央日報》副總編輯兼采訪部主任。

抗戰(zhàn)之前，中國的進口商品百分之八十由外國洋行控制?？箲?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權貴橫行、腐敗成風。由于外國洋行衰落失勢，進口物品大都掌握在“四大家族”的手中，如孔祥熙的兒子孔令侃主持的揚子建業(yè)公司、宋美齡的大弟宋子良開設的孚中實業(yè)公司。這些人長期居住在美國，與美國廠商達成默契，戰(zhàn)后成為這些廠家在中國的代理商，獨資搶占中國的商業(yè)陣地，大量進口奢侈品，利用官價與黑市價之間的巨大差額，大量套取外匯，贏得巨額私利。當時為了解決通貨膨脹而開放黃金市場，不但無效，反而導致瘋搶黃金，加劇通貨膨脹的飛速上漲，讓當年國民政府外匯存底從九億多美元銳減到一億多美元。知名學者傅斯年曾撰文《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引發(fā)廣泛反響。對此，蔣介石下令財政部和經(jīng)濟部聯(lián)合徹查案情，但調(diào)查結果卻遲遲不予公布。直到1947年7月29日，身為副總編輯兼采訪部主任的陸鏗在他所供職的南京《中央日報》上披露調(diào)查結果，才又石破天驚，掀起了另一輪揭腐巨浪。

據(jù)陸鏗回憶，對這一事件，當年國民參政會在南京開會時，參政員曾紛紛追問該案調(diào)查結果，財政部長俞鴻鈞卻支支吾吾、閃爍其詞，表示要請示最高當局才能公布，結果引起參政會一片反感。當時在旁采訪的陸鏗對此也強烈不滿，后來便囑托同事透過特殊管道從經(jīng)濟部官員那里秘密取得了調(diào)查報告。由于當時沒有復印機，陸鏗就分發(fā)給多名記者分頭抄寫，作為新聞發(fā)排。文中指出宋家的孚中公司與孔家的揚子公司，于1946年3月到11月之間，藉政治特權向中央銀行結匯三億余美元，而當時的外匯存底僅有五億美元。他們并且違反進出口條例，大量進口奢侈品，牟取私利。消息一經(jīng)刊出，輿論大嘩，群情沸騰。有人甚至要求蔣介石應該以唐玄宗舍棄楊玉環(huán)為榜樣，處死宋美齡以謝天下。

據(jù)陸鏗所知，宋美齡當時人就在上海，是從英文報刊上看到了這篇報道，不禁惱羞成怒，當即打電話給蔣介石，用上海話罵“阿屎臭！”，意即丟人現(xiàn)眼了，被自家人的報紙給攻擊了！第二天上午，蔣介石在官邸召開會議。他問財政部長俞鴻鈞為什么會把調(diào)查報告泄露給記者，并指示中央宣傳部部長李惟果和中央日報社社長陶希圣徹底追查消息來源。那天下午，俞鴻鈞派機要秘書黃苗子（即后來的著名漫畫家）到中央日報社來找陸鏗，但沒有任何收獲。在此之前，李惟果也在電話中向陸鏗詢問消息來源，陸回答說：“……新聞記者有保守消息來源秘密的義務?！?當天夜里，《中央日報》總主筆陶希圣找陸鏗談話，仍然一無所得。陶甚至警告說：“人，只有一個腦袋，沒有兩個腦袋！”陸鏗則強硬回答：“我知道人只有一個腦袋，但是這個腦袋是可以不要的！”無奈之下，7月31日的《中央日報》以“孚中揚子等公司結購外匯之實數(shù)”為題發(fā)表文章稱：“本報記載各該公司結購外匯之數(shù)目，有數(shù)處漏列小數(shù)點，以致各報轉(zhuǎn)載時，亦將小數(shù)點漏列?！?一起涉及三億多美元的貪腐大案，經(jīng)過陶希圣處理，便成了只有300多萬美元小事。

這件事之后，陸鏗一直有坐牢的準備。8月上旬的一個早上，中央宣傳部部長李惟果來到他家，陸鏗以為要送自己入獄，沒想到卻被帶到蔣介石官邸。見面之后，蔣介石還是追問他消息的來源，陸沒有直接回答蔣的問話，而是慷慨陳詞，痛陳對時局的看法。他說：在經(jīng)濟面臨重大危機，通貨膨脹極為嚴重的情況下，政府高官不管百姓死活，只顧大量斂財，實在是死有余辜。他說在前線采訪時，前方的戰(zhàn)士連喝水的水壺都沒有，后方的豪門權貴卻夜夜笙歌，窮奢極欲。他還順便給蔣介石戴了一頂高帽子，“我為什么要用黨的機關報來揭發(fā)要員的丑聞？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說明國民黨不同流合污，蔣總裁大公無私，因為他們都是你的親戚嘛！”最后還表示愿意接受處分。沒想到蔣介石卻站起來說：“我什么人也不處分，我是什么人也不處分！”一場危機就此急轉(zhuǎn)直下，逢兇化吉。陸鏗事后認為，此事之所以不了了之，一方面因為引發(fā)了國際輿論的矚目，蔣介石不好動手，只有謹慎處理;二是因為蔣先前懷疑陸鏗牽涉黨派紛爭，與他見面后，才排除了這方面的懷疑。

陸鏗所引發(fā)的另一場文字風波，發(fā)生在蔣家王朝風雨飄搖、行將崩潰的1949年。據(jù)臺灣著名政論家、《北洋軍閥史話》作者丁中江（19170—2004年）回憶，民國三十八（1949）年春，陸鏗與丁中江、沈宗琳（后任中央社總編輯）、漆敬堯等人在廣州創(chuàng)辦《天地新聞日報》。當此之際，解放軍已飲馬長江，南京國民政府倉皇“遷都”廣州。這張報紙不僅言論犀利，揭露真相，甚至還準確預測出解放軍渡江地點，結果被“國府”當局以“通匪”之嫌，將社長陸鏗和總編輯董品禎扣押入監(jiān)獄，報紙也被查封。當時，于右任是這家報社的名譽董事長。1948年，于右任競選國民政府副總統(tǒng)時，陸鏗還當過他的競選發(fā)言人，在講臺上與競選對手李宗仁的發(fā)言人程思遠對壘，兩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

此時，于右任剛隨南京政府遷來廣州，聽到陸鏗被捕的消息后，大為震怒。后來還是他與閻錫山同時出面，為案情轉(zhuǎn)圜斡旋。兩個月后，陸鏗與董品禎被保釋，陸鏗還當上了閻錫山內(nèi)閣的新聞發(fā)言人。陸鏗出獄之日，于右任甚至不顧眾人的勸阻，要親自去監(jiān)獄門外接他，后來因為座駕壞了，才告作罷。當晚，于右任邀請這家報館員工到一家小館共餐。于老興致勃勃，還為陸鏗一行講述他當年在上海辦《民吁報》而坐牢的經(jīng)過。這兩個月的監(jiān)獄生活使得陸鏗有了“坐過國民黨的牢”的政治資歷。半年后的1949年12月9日，正值盧漢在昆明宣布起義之際，陸鏗卻乘飛機飛抵昆明來接他妻子去香港。在當時政權鼎革、江山易手的情況下，由于陸鏗與閻錫山“內(nèi)閣”的密切關系，新政權便以陸鏗曾“代表閻錫山接管云南”為由，將其逮捕。此后，陸鏗在牢房中共計度過了22年的光陰，直到1975年中共全部釋放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在押人員，陸鏗才再獲自由。

作為記者，陸鏗認為，新聞記者最重求真，講真話才是記者之價值所在。1982年，平素多病、已經(jīng)步履蹣跚的蔣經(jīng)國表示要競選連任總統(tǒng)，陸鏗則公開發(fā)表文章說蔣經(jīng)國身體不好，不適合連任，結果引發(fā)蔣經(jīng)國不滿。臺灣的情治機關將其列為“中華民國政府不歡迎的人”，直至1990年，才將這條禁令解除。所以，隨著八年前陸鏗的辭世，有人慨然評論道：陸鏗一死，“報人”一詞，在中國就成絕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