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宏磊
未認識沈昌文先生之前先喜歡上了《讀書》,從1979年創(chuàng)刊到1990年代中期,《讀書》可說是中國當代文化的風向標。很少有一本雜志能像《讀書》那樣牽動著一大批讀書人的熱情。適逢先生兩本新書出版之際,筆者再度萌生了拜訪沈公的愿望,就在這個冬日,筆者又來到中國美術館東側(cè)的三聯(lián)書店—跟沈公上次見面的地方。
外圓內(nèi)方
2004年末,筆者上任《對外大傳播》(后更名《對外傳播》),著手改版,向外文局有關領導請教,對方問,你心里有哪兩本雜志是榜樣?我脫口而出《經(jīng)濟觀察》、《讀書》。在我看來,前者經(jīng)常有可以深度閱讀的經(jīng)濟類對談,而后者文風雋永、探討問題溫和而不乏觀點。都說“聞香識女人”,那年月出差,偶然在同事床側(cè)看到一本《讀書》,距離之間多了份內(nèi)心的默契,連王蒙都形容那年月沈公經(jīng)營《讀書》是朵“月月開放的奇葩”。
20世紀90年代,經(jīng)朋友介紹,在三聯(lián)書店二樓咖啡廳,筆者拜訪了沈昌文先生。一見面,沈公便遞來用廢稿紙做成的名片,上面只印著姓名及電話。在做什么都追求高大上的時風中,這樸素至極的名片讓人頓生敬意。
那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沈公說“一個主編要跪著辦刊,如果今天痛快地說幾句話,明天關閉了,這是對投資人不負責任,對讀者不負責任?!?/p>
當時有家很不錯的導報正好停刊,沈公的話對我影響很大。后來做《中國市長》主編,兩刊加起來近10年,無一期不小心翼翼,即使有所突破,也尋找柔韌的邏輯表達,平安過度。
后來看到沈公撰寫的《閣樓人語—<讀書>的知識分子記憶》一書,情之所至,一下子買了十本分送好友,盡管那些文字有片段之感,但作者的回憶與思考,生動而深刻地折射著當代中國的文化史。
在書中他講了辦刊的種種追求,讓人理解“跪著辦刊”是讓《讀書》抵達思想彼岸的方式。該雜志早期創(chuàng)辦人范用及陳原在1979年《讀書》創(chuàng)刊號上曾經(jīng)發(fā)表過《讀書無禁區(qū)》一文,很多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讀書人對此文的影響至今記憶猶新,該文通篇都在發(fā)問“人民有沒有讀書的自由”,自此讓“讀書無禁區(qū)”的理念深入人心。
前不久又去“三聯(lián)”,見沈公之前翻了下他的新作《也無風雨也無晴》,開卷即被吸引,感覺那代知識分子的進取過程十分堅韌,甚至有點驚心動魄。與《閣樓人語》不同,這本書里有如此多的“注釋”,為我們理清了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行文及注釋里對一些人的評價,有一種憑良心說出真相的擔當。
再翻閱同時出版的《師承集》,從那些發(fā)黃的稿紙上,筆者能感到那代知識分子與時代、歷史共同堅守的溫熱呼吸??吹缴蚬葹檗k刊上下求索,那足跡真實而生動。
回望經(jīng)典
與沈公的見面依然在三聯(lián)書店咖啡屋,只不過那里有了獨立的名字—“雕刻時光”。沈公年逾80,聽力差了些,但反應依然敏捷,講述依然引人入勝。
中國幾千年來積累的數(shù)十萬種圖書只有千余種面世,而且大多是工程技術類書。沈公主政《讀書》工作是19 80年,1985年他出任三聯(lián)書店總經(jīng)理。中國改革開放的前夜,大多數(shù)國人亦剛剛從封閉中醒來,三聯(lián)書店是如何堅持“讀書無禁區(qū)”的?又如何用回望經(jīng)典的方式引進國外進步新知的?
沈公一開口就談到胡喬木等對他的支持。
“那時意識形態(tài)還比較左,10年文革時期,新華書店只賣毛選和馬恩列的著作。有人因《讀書無禁區(qū)》提出《讀書》應???。但事情過去不久,胡喬木投來了一篇稿子,信封上寫了沈昌文的名字,可那時我們并不相識,胡喬木不僅公開支持刊物辦下去,此后還一口氣投了兩篇稿子?!?/p>
有次還是因為“讀書無禁區(qū)”的事,出版署通知讓沈昌文去出版界領導會議上做檢查,會議議程不緊湊,都快結(jié)束了,主持人還七說八說,時間慢慢過去了,到了沈昌文該做檢查的時候,卻說散會了。說到這里,沈公會意地笑了。
在那個年代,為了讓三聯(lián)書店盡快打開局面,他們采用了哲學、社會學家李慎之“向后看”的原則,就是回望經(jīng)典。
沈公說,出版上他們研究了國家的大政方針,不冒進,“探索真理的工作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痹谒磥?,真理是不過時的,所以動員舊雨新知從舊書里找資源,因此而出版了茨威格的《異端的權利》(講述的是歐洲在燦爛黎明之后重新淪為黑夜的一個小故事)。還有房龍的《寬容》,一下子各發(fā)行50多萬冊,拓展了讀者思考的空間。三聯(lián)書店和讀者一起,共享智慧海洋的思維碰撞。談到回望經(jīng)典,沈公說,“向后看”對當時中國大陸的出版來說非常重要,在了解西方、學習西方文明成果這方面,中國現(xiàn)在要學的是西方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東西?!胺駝t你非要一步跨過去,去學人家20世紀中期、末期甚至21世紀的東西,那就有點兒不切合實際了?!?/p>
講到回望經(jīng)典,沈昌文說,當時他到郵局想訂閱臺灣的報紙,人家不給訂,說這是間諜報紙。他只有求助于臺灣知名報人楊渡,請他把過期的臺灣文化副刊寄過來。從這些報紙里,沈公發(fā)現(xiàn)了臺灣漫畫家蔡志忠,蔡通過漫畫將中國傳統(tǒng)哲學與文學做出了史無前例的再創(chuàng)造。這深合沈公之意,于是彼此一拍即合,這一合作就是數(shù)年。在沈公的《師承集》里,有多封蔡志忠來信影印件。他們談臺灣的出版、談讀書人種種,還有龍應臺、黃仁宇等名家手寫的信件都散發(fā)著時代特有的氣息。
沒有散場
訪談中,沈公指著腳下說,這個大樓退休前我沒有享受過一天,但我安心?;厥淄?,沈公十分感慨。當初辦三聯(lián)書店時,三聯(lián)書店的一個總店分五個地方辦公,沈公每天騎著自行車滿城跑,“后來到了香港分店,一看那個氣派,人家投資8000萬,我們加到一起才30萬,宴會上喝黃色的酒,我看瓶子上寫著XO,以為香港人不會翻譯‘黃酒兩個字,把它當成寧波家鄉(xiāng)的黃酒喝了一瓶,那晚真是酩酊大醉啊?!?/p>
回到北京后,沈公輾轉(zhuǎn)找到時任國務院副總理鄒家華的秘書,爭取到了8000萬經(jīng)費,現(xiàn)在的三聯(lián)書店就是在原來的刻字“字模”廠廠址上建起來的。沈公說,蔡志忠先生是一個慷慨的人,合作出版,他的版稅都存在了三聯(lián),“用這些錢為職工蓋了宿舍,再還人家時是幾年之后,我們已渡過了難關?!?/p>
在《也無風雨也無晴》一書里,有一節(jié)是沈公談“林彪事件”后,他把自己的小女兒送進了北京最好的外國語小學并請來最好的國學大師啟蒙,讓她將來能從中國出發(fā)面向世界。而他的女兒日后也真的成了博士,從事比較文學研究。談到這里,沈公笑了,說大女兒隨了母親學了醫(yī),小女兒是比較文學教授,自己那些書“就由小女兒來處理好了?!彼f自己現(xiàn)在還比較關注女兒的專業(yè),經(jīng)常剪下報紙上關于比較文學的文章留給遠在美國的女兒。
談到自己的生活狀況,沈公稱自己是“獨坐無閑事,悠然見遠山”。但三聯(lián)的朋友說他依然忙忙碌碌,甚或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三聯(lián)。想起王蒙所說:“看、聽、歷、感,并且參與了那么多事兒以后,你的記憶與思考將會多少延續(xù)著你的活法,直到你不在場了,不能看、聽、歷、感了,但還在記憶著與反芻著、重溫著與消化著你的活力與活法?!贝丝蹋驮谏蚬臄⑹鲋?,感覺他依舊是那個一身“讀書范兒”的老學人,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