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吉社
2016年1月6日,朝鮮宣布成功進行了一次氫彈試驗。美國隨即表示,經初步分析,“與朝鮮所稱的氫彈成功試驗并不相符”,但美國對任何違反聯(lián)合國安理會決議的行為予以譴責。與此同時,美韓總統(tǒng)進行通話,國防部長舉行電話會議,駐韓美軍進入最高戒備狀態(tài),美日韓三國副外長級磋商三國合作方案。1月10日,美軍派出B-52戰(zhàn)略轟炸機在韓美戰(zhàn)機護航下飛入朝鮮半島上空進行“威懾巡航”。美軍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哈里斯在聲明中表示,“這是美國履行對韓日兩個盟國的‘鐵幕’保護承諾的體現(xiàn)”。五角大樓還做出如有需要將在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tǒng)的暗示。
迄今為止,朝鮮已進行了四次核試驗,其中三次發(fā)生在奧巴馬總統(tǒng)的兩個任期之內。此外,朝鮮還在奧巴馬任期內進行了多次衛(wèi)星發(fā)射和短、中程導彈試射。奧巴馬政府早已形成應對朝核危機的基本套路。此次核試后,奧巴馬政府一如既往打起了安撫韓國、聯(lián)絡日本、威懾朝鮮的美式“太極”。美國接下來的標準動作將是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推動對朝制裁決議,以求最終的決議案文擁有足夠“尖利的牙齒”,并且向中國施壓,要求中方在雙邊渠道減少對朝供援?,F(xiàn)在看來,奧巴馬政府顯著調整對朝政策的可能性不大。作此判斷,是因為奧巴馬執(zhí)政已近尾聲,而朝核問題從1993年到2016年延宕20余年解決無望,奧巴馬政府已無必要和動機在此問題上發(fā)起任何新的動議,進行任何政治冒險。
朝鮮的擁核意圖
朝核問題何以發(fā)展至此?朝鮮研發(fā)核武器是為了最終“擁核”,還是將研發(fā)核武作為談判籌碼,并不斷加大籌碼以便在談判桌上通過交換獲得更好收益?美國應對朝核問題為何草草應付而不下真功夫?僅用美朝之間的熱戰(zhàn)、冷戰(zhàn)“世仇”已不足以作出充分的解釋。
朝鮮或許曾經將研發(fā)核武器作為可以談判、可以交換的籌碼。1993年3月,朝鮮借口國際原子能機構要求對朝核設施進行強制性的“特別核查”,宣布退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第一輪朝核危機肇始。此后,美國對朝嫻熟運用“大棒加胡蘿卜”的政策,一方面為朝劃定不能擁核的“紅線”,釋放考慮使用武力的信號,另一方面保留與朝外交溝通渠道,通過中低級別官員和專家學者、前政要與朝進行接觸。1994年美朝簽署《框架協(xié)議》,朝用凍結寧邊核設施等钚相關項目換得美方提供兩座輕水堆和每年50萬噸的重油供應承諾。此間,朝仍保有以前獲得的足以制造1-2枚核武器的钚材料。朝方基本信守了協(xié)議文本要求,卻又秘密開展鈾濃縮項目,由此誘發(fā)了第二輪朝核危機。
在2003年到2008年的六方會談中,朝鮮是否仍愿將手中的核計劃、核材料、核武器作為談判籌碼,用棄核換取美方在其關切的重大安全和經濟問題上作出讓步?這非常令人懷疑。幾輪六方會談期間,朝鮮玩弄兩手策略,一方面斷斷續(xù)續(xù)地參加會談,另一方面繼續(xù)發(fā)展核項目,恢復五兆瓦反應堆的運行,對乏燃料棒進行后處理并獲得了足以制造6-8枚核武器的钚材料,同時繼續(xù)秘密進行鈾濃縮活動。2005年初朝宣布擁有核武器,同年9月與有關各方簽署“9.19共同聲明”,此后于2006年10月進行了第一次核試驗。
2009年至今,朝鮮沒有展示想要回歸六方會談的真誠意愿,即使在各方壓力之下,也只肯給其他五方“賞臉”談談核裁軍問題。與此同時,朝全速推進核計劃,不僅再度恢復五兆瓦反應堆,進行數(shù)次衛(wèi)星發(fā)射和導彈試驗,公然向外界展示已經比較先進的鈾濃縮廠,還三度進行核試。迄今,朝有無能力發(fā)展“核遏制力”?是決意“擁核”還是仍以核為籌碼進行談判交換?答案似已清晰,大家應可心照不宣。
美國促朝棄核的外交嘗試
美朝在第一輪朝核危機及隨后《框架協(xié)議》的執(zhí)行過程中有過較為頻密的接觸。克林頓總統(tǒng)第二任期末,美朝接觸達到前所未有的層次:2000年10月,朝鮮次帥趙明錄訪美,美國國務卿奧爾布賴特回訪朝鮮,朝美關系大有“破冰”之勢??肆诸D總統(tǒng)甚至開始認真考慮在任末訪朝,要不是因為萊溫斯基丑聞、美國國內激烈黨爭和2000年總統(tǒng)大選計票爭議,很可能已經成行。第二次朝核危機爆發(fā)后,美朝在六方會談框架下先是“有接觸、無對話”,后是開始探討朝核問題中的實質性問題。到了奧巴馬執(zhí)政時期,美朝之間也進行過數(shù)次秘密外交,2012年2月雙方達成短命的“2.29協(xié)議”,但此后雙方交往急劇下降,最終發(fā)展到基本不接觸,關系極其冷淡。
回顧過去20多年的美朝關系,雙方頻繁接觸和基本不接觸的時間大體相當,一半對一半,這反映了朝核問題的波動性和美國對朝政策的搖擺性。而事實上,美國官員、學者對于促朝棄核的外交嘗試也有截然不同的體會:一部分人支持對朝接觸,相信通過外交手段最終能夠說服朝鮮棄核,另一部分人主張對朝強硬,認為外交并非必然是解決朝核問題的政策首選。過去20多年朝核問題一直沒能通過外交對話和談判得到解決,朝鮮核、導能力卻不斷增強,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美國國內涉朝核問題兩種觀念相互交鋒、彼此羈絆的結果。
那些不相信外交能夠解決朝核問題的美國官員和學者認為:朝鮮領導人是非理性的,無法與之進行談判;即使通過談判與朝達成協(xié)議,朝方也不會認真遵守;朝在內外壓力之下早晚會發(fā)生崩潰,如朝崩潰,核問題自然解決,因此更沒必要與之談判。這些人還認為,六方會談談了多年,參與者眾,關切各有不同,未能阻止朝鮮發(fā)展核計劃、進行核試驗,而朝利用各方分歧推進其核項目,實際上并不認同六方會談。更有一部分美國官員和學者認為,朝核問題是屬于中國的麻煩,朝核問題之所以久拖不決也是因為中國暗中挺朝,美國把中國推在前面就夠了。
奧巴馬總統(tǒng)曾經有過與朝加強外交接觸的想法。他在2009年1月的就職演說中曾向那些與美國“不睦”的國家示好:“如果你們松開攥緊的拳頭,我們愿意伸出手。”過去七年,奧巴馬陸續(xù)向與美國交惡最深的四個國家當中的三個——緬甸、伊朗、古巴“伸出了手”,這三個國家也對美國“松開了攥緊的拳頭”,唯獨朝鮮成為例外。事實是,2009年5月,朝鮮的第二次核試驗打消了奧巴馬“伸手”的念頭。2012年美朝達成的“2.29協(xié)議”未等執(zhí)行便因朝鮮發(fā)射衛(wèi)星而夭折,再次打掉了美國準備伸出的“手”。自此,美國開始對朝展現(xiàn)“戰(zhàn)略耐心”。
美國對朝的“后果管理”政策
表面上看,美國對朝所謂的“戰(zhàn)略耐心”,是為外交談判設定前提條件,待朝展示“棄核意愿”后再進行外交談判,否則不與朝進行任何接觸。這表明,朝核問題被奧巴馬政府打入“冷宮”,即使朝不斷以核試和導彈試驗相挑釁、刺激,奧巴馬政府也不為所動。朝鮮今年1月6日進行第四次核試驗,奧巴馬在6天后發(fā)表的其兩個任期最后一次國情咨文中竟只字不提,依然“淡忘”了朝核問題的存在。美國一些國會議員和學者因此批評奧巴馬“放任朝鮮在擁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美國對朝“戰(zhàn)略耐心”背后的邏輯卻遠非“無所謂”。奧巴馬政府采取此種態(tài)度的前提,是認定朝短期內絕無棄核可能,外交也未必能夠促朝棄核?!皯?zhàn)略耐心”更重要的內涵是為朝決意擁核做好準備。與其將美國對朝政策稱作“戰(zhàn)略耐心”,不如給其帖上“后果管理”的標簽更為貼切。
奧巴馬政府對朝的“后果管理”政策包含一系列政治、經濟、外交和軍事舉措,這些舉措致力于解決或者緩解美國在朝核問題上的核心關切。首先是讓美國焦慮多年的朝核、導能力發(fā)展。過去20多年當中,朝僅僅中斷卻從未終止其核導項目的研發(fā),如何最大限度地阻止或遲滯朝鮮核、導技術的發(fā)展成為奧巴馬政府優(yōu)先考慮的問題。因為朝鮮的核武器研發(fā)曾獲外部經濟、技術、材料和設備支持,美國在朝鮮每次核試驗或者衛(wèi)星發(fā)射后都拼全力推動聯(lián)合國安理會通過“有牙齒的”對朝制裁決議,并在決議通過后單獨或者協(xié)同其他國家實施額外的制裁措施,還通過外交和政治手段敦促各國嚴格執(zhí)行對朝制裁決議,以切斷朝鮮從外部獲得核、導技術和材料支援的渠道,遏制朝鮮進一步提升核、導能力的空間。
再就是通過多種方式加強應對非常事態(tài)的準備。這些方式包括但不限于:美韓每年舉行數(shù)次針對朝鮮半島不測事態(tài)的聯(lián)合軍事演習;在本土阿拉斯加增加部署攔截導彈數(shù)量;在日本增加部署X波段雷達;提前在關島部署“薩德”導彈防御系統(tǒng);與日本聯(lián)合研發(fā)攔截彈;加強美日韓三邊協(xié)調與合作;推動韓國部署“薩德”導彈防御系統(tǒng);同意韓國延長短程導彈射程至800公里;幫助韓國和日本提升軍事能力;等等。此外,2010年天安艦事件后,美國增加了戰(zhàn)略轟炸機和航空母艦等戰(zhàn)略資產在東北亞“亮相”的機會。這些手段試圖釋放兩個信號:一是安撫韓國,避免韓國對美國安全承諾產生懷疑,防止美韓同盟發(fā)生裂解;二是警告朝鮮,顯示美國及其盟友已做好、做足應對朝挑釁的軍事準備,制止朝進一步制造事端。
第三,朝鮮核與導彈技術、材料的擴散可能是美國內心深處的極大憂慮。以前朝鮮曾經向個別中東國家銷售其短程導彈及其他常規(guī)武器,并試圖擴散核材料、核技術,以“雞蛋換鹽”,反哺朝鮮核、導項目的資金缺口。美國致力于通過“防擴散安全倡議”(PSI)對朝鮮可能的擴散行為進行海上攔截。近年來,美國已經推動很多國家加入了“防擴散安全倡議”,也曾經跟蹤朝鮮船只,使之被迫返回朝鮮。此外,美國還采取了“釜底抽薪”的辦法,一方面大幅改善與朝擴散行為“老客戶”的關系,另一方面對朝潛在的擴散對象進行外交說服或者政治施壓,阻斷或減少朝繼續(xù)擴散的可能。還有部分朝“老客戶”因國內問題自顧不暇,失去了向朝采買的意愿和能力。
對朝“后果管理”的后果
對朝“后果管理”政策貌似讓奧巴馬政府掌握了朝核問題的主動,給朝提供了兩種可能:一是棄核后重返談判,二是朝在內外重壓之下發(fā)生政權更迭,從而管控朝發(fā)展核武、地區(qū)挑釁以及對外擴散的后果,還使美國借助久拖不決的朝核問題增加在東北亞的軍事部署,強化美韓、美日同盟,并且將處理朝核問題的主要責任轉嫁中國。但實際上,朝核、導計劃的失控有目共睹,這不能不令人懷疑奧巴馬政府的“后果管理”已經失敗。
奧巴馬執(zhí)政前,朝核設施尚有國際原子能機構工作人員監(jiān)控,現(xiàn)在則無人知曉朝核項目的進展;此前朝鮮的五兆瓦反應堆處于“去功能化”階段,現(xiàn)在則已恢復運行,有能力每年生產足以制造一枚核彈的钚材料;朝濃縮鈾項目曾長時間潛在水下,現(xiàn)已浮出水面并且不斷擴大。這些狀況,對于奧巴馬這位倡導“無核世界”的美國總統(tǒng),何嘗不是諷刺?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