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艷 張國
在成千上萬戶天津人家從夢中驚醒、衣冠不整疲于奔命的那個深夜,25歲的包永弟鬼使神差走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他跳上出租車,告訴司機(jī)要到十幾公里遠(yuǎn)的升起巨大蘑菇云的地方。這是2015年8月12日深夜,天津港危險品倉庫大爆炸的夜晚,沒人知道現(xiàn)場發(fā)生了什么,許多目擊者向記者描述,爆炸現(xiàn)場宛如地獄的入口。
就在這個入口處,包永弟跟幾個陌生人一起,從一片廢墟中徒手連挖帶刨,救回了兩名警察。
爆炸發(fā)生在23時30分許,包永弟正在溜達(dá),他耳機(jī)里的音樂聲剛好蓋住了那幾聲巨響。
包永弟是甘肅天水人,單身,在天津濱海華勝鋼結(jié)構(gòu)公司做鉗工,屬于市民眼中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外來務(wù)工人員”。
出租車離蘑菇云越近,他見到的人越多。馬路上是爆炸現(xiàn)場周邊建筑物里逃出的人群,不少男人只穿著內(nèi)褲,有的女人身上裹著單子。
逆著逃難的人流,出租司機(jī)停下車,不愿再往里開。包永弟只能下車步行。
這時,附近一個地下車庫的守夜人鄭際江也逆著人流往里走。
他服務(wù)的公司距離爆炸點約有1500米。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肯定會有人受傷。這位52歲的中年人當(dāng)過4年兵,回屋抄起手電和一瓶礦泉水就往外走。后來證明,這兩樣?xùn)|西當(dāng)晚派了大用場。
鄭際江走到距離爆炸現(xiàn)場最近的一個小區(qū)時,他看到路邊一個年輕女子歪倒在血泊里,雙腿不知被什么東西齊刷刷切斷,一個男子在一旁哭喊。鄭際江心里咯噔一下,記憶里這樣慘的場面他也曾見過。
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他正在唐山老家,也是在睡夢中,被震落床下。樓板把他埋在下面。絕望地等待了兩個多小時后,幾個陌生的叔叔把他從廢墟里救了出來。那年他十多歲,他發(fā)誓長大后自己也要救人。
這種念頭推著鄭際江向火場走去?;鹧婕s有兩層樓高。他掏出手機(jī)撥通女兒的電話:“我進(jìn)去救人了??!”
女兒嚇哭了,求他:“爸爸別去別去!”
鄭際江掐了電話。
包永弟也收到過提醒。他一邊走路一邊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到社交網(wǎng)站上,朋友提醒他:“小心,不要血熱!”
離灼熱的現(xiàn)場越近,路越難走。一不留神就會有東西扎進(jìn)鞋里。
在一大片正在燃燒的新車停車場,包永弟和鄭際江碰上面了,還有另外兩個人。四個陌生人組成了搜救“四人組”。
他們面前,是一棟五層的只??蚣艿霓k公樓——事后才知道,那里是天津港公安局躍進(jìn)路派出所,與爆炸倉庫只有一路之隔,多名警員遇難或重傷。
從正在燒化的汽車中間穿過,包永弟感到“空氣很燙,烤得慌”,很多地方還冒著火苗,耳邊不時傳來爆炸聲。
道路已經(jīng)沒了。他們需要搬開大大小小的鐵皮,有時手腳并用,才能往前挪上一步。
“有人嗎!有人嗎!”好不容易到樓外,他們一起朝里喊。從一樓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在這!我在這!”
他們一下子興奮起來。包永弟第一個邁入樓門,鞋子剛落地,發(fā)出嗞的一聲,腳下一燙,他趕緊收腿,一看鞋底燙化了。干建筑工這么多年,他太熟悉這些樓房結(jié)構(gòu)了。那是燒化的鋼架。
必須搬石頭鋪路。這對包永弟來說簡直是小兒科。他最得意的事,就是憑著自己的手藝和力氣,給甘肅老家的父母蓋了一棟大房子。精瘦黝黑的他,能輕松抱起150斤重的大石塊。
現(xiàn)在,蓋房子的本事用于救人了。在這個打工者的指揮下,“四人組”噼里啪啦幾分鐘就鋪出了一條通道。
“在哪里?”
“在這里!”
聲音是從下面發(fā)出來的。包永弟知道,救人好比蓋房,哪塊磚可以取,哪塊磚一動就會有危險,他心里有數(shù)。
沒有任何工具,他們徒手從上面的小塊開始搬。扒拉了一陣,露出一張桌子,人就在下面。桌上壓著一大塊五六百斤的樓板。包永弟使出全身力氣試了一下,紋絲沒動。
這時,每一聲爆炸都會伴隨著震落的石粒和灰塵,身邊還有火苗在燒。“每炸一聲,我心里都哆嗦一下,不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编嶋H江說。
他們累得渾身衣服都濕透了,終于見到了呼救者。包永弟問他:“大爺,你是干嗎的?”此人用虛弱的聲音回答:“我是交警支隊的。”
能說話,意識清楚!大家為之一振?!皠e著急啊,馬上就出來了!”包永弟安慰他,自己則急得滿頭大汗,汗珠啪嗒啪嗒掉下。打著手電照明的鄭際江也跟著扒拉。見旁邊一個人半天沒挪動一塊,包永弟的急脾氣上來了,“我來!”不知哪來的力氣,他一下子把石塊搬起來,哐當(dāng)一下扔到一邊。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們挖出了求救者的上半身。鄭際江見那人嘴唇都干裂了,上前給灌了一口帶來的礦泉水,那人終于又緩過神來:“謝謝謝謝!”“四人組”全樂了。
這時,前來搜救的消防員也趕來。大家用一個布單子裹住獲救者,七手八腳抬了出去。
到了醫(yī)院,包永弟覺得根本搭不上手,沒自己什么事了。他這才感到累得腿有點站不住了?;氐剿奚?,已經(jīng)早晨5點多鐘,天蒙蒙亮,他把臟衣服和被燙壞的鞋一卷,扔進(jìn)垃圾桶,洗了個澡睡覺去了。
而鄭際江并沒離開那座大樓。他總覺得,樓里肯定還有人。搜了不知多久,他聽見樓上有人喊“救命”。他立刻喊來消防員,一起往樓上爬。在四樓,他看見一個人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摸起來已經(jīng)沒有脈搏。旁邊,一個穿著交警制服的人正蹲在地上喊:“兄弟,堅持一下!”下面壓著人。鄭際江又跟著消防員們一起救人。
后來他才知道,那個蹲在地上的交警叫曹磊,他當(dāng)時被沖擊波震傷,但還可以行動,他發(fā)現(xiàn)同事蘇蘇被壓住,便一直守在旁邊呼喊他的名字讓他保持清醒,等待救援。
蘇蘇被挖出時,傷得很重,頭上一個三四寸的大口子,都能看見骨頭,看上去沒什么意識了。
送走蘇蘇后,鄭際江第三次回到樓里,是為了抬另一個死去的交警。裹好被單,再捆住,才能抬起。樓梯全被炸壞了,有的地方只有一個斜坡可以通過,鄭際江先自己滑下去,弓著腰,頂著死者的身體一點點往下蹭,“不能摔著,這是尊重?!?/p>
等他回到宿舍,已是早上6點多鐘。
包永弟起初沒覺得救人有什么大不了,“平時看見不公平的事,或是有人受委屈,我就忍不住得上前管一管?!?/p>
一夜醒來,他趕緊去醫(yī)院看看自己救的人到底怎么樣了。沒想到獲救的交警支隊的王建軍一下子就認(rèn)出他來了,趕忙招呼身邊的妻兒說:“就是這小伙子把我扒拉出來的!”王建軍的妻子一把拉過包永弟的手,掉著眼淚直呼救命恩人。
這時候,包永弟才突然覺得,哎呦,我怎么這么偉大呀!有點像個英雄!
他很清楚,那個夜晚,好多叫不上名字的人都是英雄。
在他組成“四人組”之前,他曾獨自進(jìn)入旁邊另一棟樓里搜救。他用手機(jī)照明,不斷呼喊“有人嗎”。從二樓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正搜著呢!”
包永弟說:“等著,我馬上上來!”他倆分工,一人一層。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誰。
此后8天,他在災(zāi)民安置點當(dāng)志愿者,從早忙到晚,“做好事的感覺挺好。”
過了很多天以后,包永弟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鄭際江的。“哥們,我是那天跟你一起救人的,咱哥倆可是一起經(jīng)歷過生死的,哪天一起喝酒?。 ?/p>
9月6日傍晚,25歲的包永弟和52歲的鄭際江約到一家小飯館喝酒,差點喝醉。包永弟舉起一杯酒,說:“如果那天發(fā)生第三次爆炸,咱哥倆就都交代了!”
兩人大笑,仰脖,一飲而盡。
(路凌摘自《中國青年報》2015年9月9日,圖/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