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向昔日首富父親，“綁架后遺癥”20載

米拉卜

2015年10月下旬，青海西寧市一小區(qū)發(fā)生一起血案：38歲的林勇殺害了72歲的生父林馬銅。林勇當(dāng)天便被西寧警方抓獲，并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

警方在調(diào)查過程中了解到：林馬銅年輕時經(jīng)商，曾在北京辦廠，對獨生兒子林勇，林馬銅更是視若珍寶。但多年前，林馬銅黯然回到西寧，潦倒度日。其間發(fā)生了什么？富豪為何落魄？父子因何反目，并釀就了這一悲劇？

富豪愛子被綁架，孤身解救一夜驚魂

林馬銅曾有過人生的輝煌。上個世紀80年代，他經(jīng)商致富，成為西寧首屈一指的富豪。

林馬銅和妻子黎敏育有一子林勇。兒子出生時林馬銅已34歲，因此他對兒子倍加寵愛。黎敏記得，走南闖北的林馬銅經(jīng)常帶著小林勇出來長見識。有一次到北京，那時的肯德基剛落戶中國，只對外國人銷售，需要外匯券購買，小林勇嚷著要吃，林馬銅便找關(guān)系弄外匯券，為此遲回西寧兩天。為了不誤西寧的事，退了火車票改坐飛機回來。林勇第一次吃肯德基拍了照片，洗出來后拿給同學(xué)看，在同學(xué)中間引發(fā)轟動，讓兒子很得意。

為了謀求事業(yè)的更大發(fā)展，同時也考慮到兒子的教育問題，上世紀90年代初，林馬銅把工廠和家搬到了北京。他在北京買了房子，把林勇送到一所公立中學(xué)上學(xué)，黎敏則留在家里成為全職太太。

那時的北京，房價不高，更能彰顯一個人身份的是進口車。林馬銅當(dāng)時開著一輛40多萬元的進口車，手里拿著大哥大，每日呼嘯著迎來送往，呼朋喚友。

林馬銅喜歡大張旗鼓地在大飯店里請客。黎敏記得，有一次他們擺了十幾桌答謝客戶，并給每位來賓攜帶的女眷送了一支口紅。那個時代普通人家下館子都是奢侈行為，何況女眷的那支口紅要100元左右，相當(dāng)于不少人一個月的工資。于是林馬銅聲名遠播，大家或調(diào)侃或揶揄地稱他為“林千萬”、“西北王”，林馬銅也樂得接受。

年輕且事業(yè)有成的林馬銅在享盡風(fēng)光的同時，壓根沒意識到，他的“張揚”即將為一家人帶來一場無妄之災(zāi)。弒父悲劇發(fā)生后，筆者采訪時，相關(guān)知情人回憶了一家人當(dāng)年在北京經(jīng)歷的驚魂一幕……

1993年的一天，林勇放學(xué)后遲遲沒回家。黎敏打電話給學(xué)校老師，老師稱準時放了學(xué)。晚上8時許，兒子還沒到家，夫妻倆開始焦急地尋找。就在兩人心急如焚時，晚11時許，一個陌生電話打到了林馬銅的“大哥大”上：“你兒子在我手上，想要他回來就拿錢來換！”兒子被綁架了！林馬銅驚慌又憤怒，確定兒子在他們手上后，林馬銅開始和對方討價還價，最終確定了一個數(shù)目。綁匪警告說：“贖金一分都不能少！給你一天時間籌錢，別?；ㄕ小?/p>

黎敏建議報警，她擔(dān)心丈夫一個人去，那些人拿到錢再對他下手。林馬銅長嘆一聲：“報警我是安全了，可兒子呢？萬一打草驚蛇他們下了毒手，我們后半輩子是死是活？”見此，黎敏不再相勸。

夫妻倆幾乎一夜未睡，挨到次日天亮，林馬銅開始籌款。工廠的流動資金，加上他自己的積蓄，又從朋友那里借了些，總算湊夠了這筆巨資。

晚上6點多，綁匪打來電話，讓林馬銅帶著贖金前往指定的地點。途中，綁匪又打來電話，變更了兩次地點。當(dāng)他最后開車到綁匪說的北京郊區(qū)時，四周已漆黑一片。按綁匪要求，林馬銅把車子停在小路附近偏僻的一角，自己將裝錢的包拿下來，然后等待綁匪。

大約過了十分鐘，一輛打著遠光燈的車從遠處開來，距林馬銅約5米處停了下來。林馬銅被遠光燈照得睜不開眼。車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錢帶來沒？”林馬銅將自己手中的包拍了拍，示意已帶來?！按蜷_！”林馬銅只好將包的拉鏈打開。車上下來一個戴鴨舌帽、看不清臉龐的男子，檢查了一下包里的錢。林馬銅大聲質(zhì)問：“我兒子呢？”“在車上?！薄傍喩嗝薄笨人粤藘陕暎斑h光燈”汽車突然朝林馬銅沖來。趁林馬銅躲避之機，“鴨舌帽”一把搶過袋子，迅速躍入車內(nèi)。避之不及的林馬銅被撞倒在地，左腿一陣錐心疼痛。他顧不上喊痛，沖著車上怒吼：“還我兒子！”伴隨著慘叫聲，車上滾下一團東西。而后，“遠光燈”汽車加大油門嘶吼而去。

林馬銅強忍疼痛，爬到了那團被丟下的“東西”旁邊——正是被捆住手腳、嘴里塞滿毛巾的兒子林勇。林馬銅拿掉兒子嘴里的毛巾，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林勇全身發(fā)抖，嘴里嗚咽著卻說不出話來。林馬銅心疼地安慰：“別怕，沒事了……”林馬銅一邊幫兒子解繩子，一邊四處亂摸，找到了自己的“大哥大”，已被打碎，無法使用。最后，他咬緊牙關(guān)，拼盡全身力氣，扶起兒子，拖著傷殘的腿，忍住巨大的疼痛，硬是和發(fā)怔的兒子一點點挪到了主干道……

傾家蕩產(chǎn)為兒治病，卻換來怨恨無邊

林馬銅攔上一輛面的，和兒子來到附近的醫(yī)院，同時報了警，黎敏得到消息后也立刻從家中趕來。

林馬銅被診斷為左腿脛骨粉碎性骨折，連夜做了手術(shù)。而林勇還好，只是肩膀、臉部受了皮外傷，傷勢無大礙。然而他受到驚嚇，沉默不語，有時半夜會驚醒，醫(yī)生給他開了安定藥，建議他住院觀察兩天。

警方來錄口供，就林馬銅提供的線索進行了排查，但短時間內(nèi)沒什么進展。兩天后，林勇終于可以與人正常交流，講出了自己可怕的遭遇。他是在回家路上，穿過一條小巷時，被人強拉進一輛車里，對方拿著什么東西捂住他的鼻子，他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很快就暈了過去……林馬銅很擔(dān)心兒子的精神狀況，現(xiàn)在見他可以正常說話，放心很多。醫(yī)生也說，林勇再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可以重返校園，這讓林馬銅和妻子如釋重負。一周后，林馬銅和兒子出院回到家中。林勇情緒低落，不想去上學(xué)，也不愿出門，整天窩在家中看電視。林馬銅沒有強求兒子，他幫正念高中的兒子辦理了休學(xué)手續(xù)，想待他情緒穩(wěn)定后再作打算。

兩個月后，林馬銅勉強能拄著拐杖下地活動，便急急來到工廠，卻讓他大吃一驚。他不在的兩個月，工廠管理渙散，再加上他抽空了現(xiàn)金流，靠借款購買組裝配件，產(chǎn)量降低，工廠的贏利大不如前。

回到家，林馬銅和妻子發(fā)牢騷，痛罵綁匪：“我要抓住那兩個狗日的，把他們碎尸萬段！”想不到，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林勇突然變得狂躁起來，嘴里咆哮著，操起茶幾上的玻璃杯朝林馬銅砸來，林馬銅扭頭躲過，玻璃杯砸在墻上，玻璃碴四處飛濺。林勇的舉動把林馬銅和妻子驚住了，他們不明白兒子何以如此？黎敏過來抓住兒子的手：“爸爸沒罵你，他是在罵那兩個壞人?！绷钟掠謫柩柿艘魂?，才在媽媽的安撫中平靜下來。

夫妻倆意識到兒子的精神出了嚴重問題，不是醫(yī)生說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好的那么簡單。

第二天，他們帶林勇去了醫(yī)院，林勇被專家診斷為患有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這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威脅性、災(zāi)難性事件的延遲或持久的反應(yīng)。醫(yī)生建議林勇住院接受顱磁刺激理療法。半個月的療程滿后，林勇出院回家?？墒且荒旰?，林勇看警匪片時受到刺激，病情再次發(fā)作，這一次他砸了家里的電視機。林馬銅再次把兒子送進醫(yī)院，這次他接受了系統(tǒng)脫敏療法。

但林勇的病并沒徹底好，之后的幾年，他的病情反復(fù)發(fā)作，林馬銅夫婦開始了漫長的為子治病之路。林勇也徹底輟學(xué)。

治病需要錢，而林馬銅的工廠效益一滑再滑，最后倒閉。萬般無奈下，林馬銅賣了車和房子，一家人開始在北京租房生活，他和妻子四處打零工謀生。

案發(fā)幾年后，綁架林勇的匪徒因另一起案發(fā)被捕（另案處理）。據(jù)他們交代，他們暗中觀察林馬銅很久了，確認這個“開豪車住豪宅、每天呼朋喚友”的人確實有錢后，他們才下手。遺憾的是，當(dāng)年的贖金他們已揮霍一空，沒錢補償林馬銅一家了。

終于守到破案，又是這種結(jié)果，林馬銅酸楚之余，反省自己：若自己當(dāng)年不這么張揚，兒子是不是不會被綁匪盯上？一家人也不會遭此大劫？黎敏勸他，事已至此，干脆回西寧，畢竟老家物價不高，比北京城好混。林馬銅思前想后，終于接受妻子的建議，放下面子回到西寧。1999年5月，林馬銅用手中不多的積蓄，再加上親戚的借款，在西寧市買了一套房子。

林馬銅渴望振興家業(yè)，此時林勇已是22歲的小伙子，經(jīng)過傾家蕩產(chǎn)的治療，這兩年病情穩(wěn)定，于是林馬銅和妻子找兒子談話，讓兒子去學(xué)個手藝，將來好成家立業(yè)，可林勇卻說：“不，我不想學(xué)什么手藝?！?/p>

林馬銅很意外，以為他是不愿和陌生人相處，就安慰他：“你放心，這個社會上還是好人多。你高中都沒畢業(yè)，又沒有一技之長，將來在社會上很難找到好工作，也不能賺錢養(yǎng)活自己?！毕氩坏搅钟虏恍嫉卣f：“我不去學(xué)，也不想賺錢，我就要你們養(yǎng)著我?！绷竹R銅匪夷所思：“那將來我們死了你指望誰呢？”林勇很不耐煩：“那就等你們死了再說?！?/p>

林馬銅火了：“你講的是人話嗎？我和媽媽這些年怎么對你的，我們有多辛苦你不知道嗎？”想不到林勇更火，他呼地站起來：“你辛苦是你活該！如果不是你當(dāng)年得瑟張揚，綁匪怎么會找到我的頭上？”

林馬銅驚呆了，繼而老淚縱橫。黎敏理解丈夫心中的苦楚，當(dāng)年他是有錯，他的張揚引來一場無妄之災(zāi)，他一直心存內(nèi)疚，這些年也在拼命補償。當(dāng)年他寧可押上自己的性命也沒報警，這些年又拖著殘腿四處奔波，他已做了一個父親所能做的一切，沒想到在兒子心中，不僅沒有原諒他，反而對他充滿怨恨。

黎敏把兒子勸回臥室，又過來安慰丈夫：“林勇受過刺激，他能說出這樣的話，說明他的病沒全好，你別往心里去……”林馬銅難過了幾天后，也想通了：“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承受。至于林勇，就再等兩年，等他知道了好歹再說吧。”

艱難落魄父子反目，綁架后遺癥釀驚天慘案

此時林馬銅和妻子已領(lǐng)上了退休金，但為了盡快還清借款，夫妻倆決定繼續(xù)打工。林馬銅在一家菜市場打雜，黎敏去小飯店幫忙，林勇則在家留守。

兩年過去了，林勇沒有要出去工作的意思。鄰居們對林家老弱病殘去打工、壯碩的青年卻留在家中很奇怪，好心提醒林馬銅這樣不妥。林馬銅對兒子也很失望，看來指望不上他自己長大，只能逼著他成長。

2001年的秋天，林馬銅托人給林勇找了份工作，但林勇拒絕去。林馬銅傷心又生氣：“就算我對不起你，你也得給自己掙口飯錢，養(yǎng)活自己??！”黎敏能感覺到，丈夫心中的內(nèi)疚在消退，他開始看著兒子煩心、頭疼。

幾年過去，林馬銅的打雜工作也力不從心了，有人看他可憐，幫他找了份門房值班工作，不需要走動太多。林馬銅值班時，小區(qū)有位老人和他聊天。老人50歲時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家里欠下巨債，他不得不中斷大兒子的大學(xué)生活，只保住了小兒子的學(xué)業(yè)。如今大兒子在上海，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小兒子在深圳當(dāng)白領(lǐng)。他笑吟吟地說：“兒子們每月的匯款比我的退休工資都準時。”林馬銅問他：“大兒子對你的決定沒怨恨嗎？”老人回答：“當(dāng)然沒有，他知道父母有苦衷。”

這事讓林馬銅心中翻江倒海，他回家后講了一遍，并恨鐵不成鋼地感慨：“人家的兒子怎么就那么懂事？我怎么就這么倒霉……”林勇火了：“他老子雖然窮，可也沒差點要了他的命！你現(xiàn)在還敢要求我懂事，你自己當(dāng)年要是懂事的話，我就不會被綁匪盯上了！”

這一次，林馬銅毫無內(nèi)疚地還擊：“你現(xiàn)在就是拿舊賬當(dāng)擋箭牌，為自己的懶惰無恥找借口！”林勇站了起來：“這筆賬你還不清，除非你死了！”林馬銅氣得直哆嗦，對妻子說：“聽見沒，他咒我死！”黎敏見情況不妙，不停地兩邊說好話，總算把兩個人勸開。至此，林馬銅對兒子失望之極，兩人開始了消極對抗，幾乎很少講話。時間飛逝，轉(zhuǎn)眼林馬銅一家回到西寧已十幾年，他們夫婦這些年一直打零工，節(jié)衣縮食地還賬，總算還清了債務(wù)。林馬銅在妻子的勸說下，正式退養(yǎng)在家。

林馬銅看著閑在家的兒子更是心煩。林勇總是通宵達旦地玩電腦，且抽煙。林馬銅跟妻子說：“我都把煙戒了，他一個不賺錢的人還抽煙。這樣不行，得讓他找個事做。”黎敏委婉地勸兒子找工作，但多次未果。

又是幾年過去，林馬銅已是古稀之年，林勇也奔向40歲，仍然賴在家里不工作。兒子的懶惰，讓此前尚存一絲內(nèi)疚的林馬銅，徹底對兒子厭倦之極，父子倆陷入水火不容之地。

2015年10月一天中午12點左右，黎敏出門買菜，林馬銅和林勇坐在客廳看電視。其間林馬銅用眼睛斜看了兒子一眼，林勇感覺這眼神充滿了鄙夷和厭煩，他氣惱地問：“你看我干嗎？”林馬銅也火了，“你找什么茬？有這精力去干點正事?！绷钟虏桓适救?，兩人爭吵起來。吵到最后林馬銅惱怒地用自己的拐棍擊打林勇，林勇火往上沖，他跑進臥室，取出一把剪刀，瘋狂地在父親身上亂刺……鄰居聽到異樣后報警，警方立即趕赴現(xiàn)場。案情并不復(fù)雜。當(dāng)日下午5時許，西寧市城北公安分局民警就將嫌疑人林勇捉拿歸案。

目前，警方還在對林勇做進一步的精神鑒定，等待他的將是法律公正的裁決。針對此案，濟南榮凱法律事務(wù)所主任律師任巧感嘆，逆子弒父固然天理不容，其必將受到法律嚴懲；但掩卷深思，不難發(fā)現(xiàn)，悲劇的起因，與林馬銅春風(fēng)得意時期的年少輕狂不無關(guān)聯(lián)。兒子遭遇“綁架后遺癥”后，父母若能及時疏通，何來今日慘??？古話說得好：老來疾病，都是壯時招的；衰后罪孽，都是盛時造的。希望善良的人們引此為戒。

（任巧系實名）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