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袁　桔

哨兵

◎袁桔

一

從父親讓我送他去醫(yī)院，到父親離開我，僅僅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還來不及接受他突然離去的事實。接著我用白酒給他擦干凈身子，穿上母親二十年前就為他做好的墨綠織綿團花棉襖、棕色散腿寬腰棉褲，黑幫白底老頭棉鞋，戴上他的黑呢帽子，他就像一棵青松一樣，靜靜地躺在靈車里。那天，天上一直下著中雨，我領著父親坐車回南湖新村，最后看一眼他東北的家。

其實父親不是東北人，他的老家在浙江省寧?？h，小的時候，我和妹妹們常常聽父親給我們唱越劇。伴著那清悠婉麗、優(yōu)美動聽的越劇，我們禁不住就會問起爺爺、奶奶。正唱得投入的父親便會停下唱段，臉上現(xiàn)出嚴肅的表情，好半天都不說一句話。那時父親離家已經好多年了，他想他的父母、哥哥姐姐，想越劇，想竹林，想桔園。自從抗美援朝參軍離開浙江到東北后，他就再沒回去過，回家對他來說只能是一種奢望。失去人身自由的父親，只能從爺爺寫給他的信中來慰藉思鄉(xiāng)的情懷。

父親從小就喜歡看越劇，像《梁山伯與祝英臺》《紅樓夢》《西廂記》等片段，他都能背著唱下來，在父親的心里早就埋下了想當一名戲劇導演的種子?？墒强即髮W時，父親跟爺爺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爺爺讓父親學財經，堅決不同意他上戲校。在當時的社會，唱戲是不被人重視的，要想靠唱戲養(yǎng)活自己太難了，父親和爺爺兩人幾天不說話。后來在奶奶的建議下他學了中文，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父親一上大學就表現(xiàn)出了文學方面的才華，受到當時教父親散文寫作的于在春老師的欣賞，他常把父親寫的文章當成范文讀給學生們聽。于在春老師當時在上海《文匯報》上創(chuàng)辦了《閱讀與寫作》欄目，他邀請父親給他當助理編輯，父親從此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他一邊當編輯，一邊寫作，開始發(fā)表文章。

正當父親憧憬著當一名作家時，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了。南京大學也積極響應祖國的號召，在全校開始了征兵工作，所挑選的都是學校里優(yōu)秀的人才。父親在申請參軍的時候，內心充滿了矛盾，他既對剛剛開始的南大生活戀戀不舍，又為自己能夠成為一名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士而感到自豪，他思前想后，還是放棄了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學習，響應了保衛(wèi)祖國國防的號召。他寫了一篇《做祖國的哨兵》的文章，以堅定自己報效國家的決心，文章中寫道：“我實在舍不得離開南大，我做了南大人雖然還不滿一年，但我和這里的一沙一土都有了感情，在快要走的這些日子里，感觸特別深，十個月來的南大生活是夠令人回味的，我舍不得離開南大，但我終于離開了。我愛祖國，我感到祖國的可愛，在于她是千萬個可愛的家，千百個可愛的學校組成的，要可愛的祖國長春，就得先使千萬個可愛的家、千百個可愛的學校有著和平寧靜的生活。我看過被帝國主義侵略者破壞的滿目瘡痍的國土，我覺得響應祖國的號召，報名參加軍干校是最自然不過的事，離開了南大，做祖國的哨兵，也就是長期給南大站崗，跟南大，跟家永遠息息相關。”父親從不提抗美援朝雄糾糾跨過鴨綠江那一段光輝的歷史，后來我在整理父親手稿時看到他對自己當志愿軍的感受時有這樣一段話：“坦率地說，我曾經是志愿軍行列中的一員，在硝煙彌漫槍林彈雨的朝鮮戰(zhàn)場上，也的確熱血沸騰過，出生入死過，但我并沒有和敵人刺刀見血搏斗拼殺，我只不過是一名隨軍記者，我是憑借戰(zhàn)友們血染的風采而沾了光的，馬尾拴豆腐，不值一提?！?/p>

父親在戰(zhàn)場上沒有成為一名英雄，讓他感到遺憾。然而令父親感到欣慰的是，1953年，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束，所有的軍人都要轉業(yè)，政策規(guī)定參軍前哪兒來的回哪兒去。父親已經升上了參謀，當時他本可以留在部隊工作，但想要成為一名作家的熱情又一次在父親的心中燃起，他決定從部隊轉業(yè)，重新參加全國的高考，父親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東北師大中文系錄取。進入學校后，父親把全身心都撲到文學創(chuàng)作上，他大量地閱讀中外名著，開始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1956年，他的第一篇小說《攀月亮》發(fā)表在《長春日報》上，后又被《鴨綠江》雜志轉載，這篇小說讓他在東北的文學界一下子成了名人，同年，他被吸收為吉林省第一批作家協(xié)會會員。父親在學校當選為班長、團支書，此時，父親對于當官毫無興趣，他只想著他的小說，他辭掉了班長、團支書的職務，與張少武、曲瑞瑜等六名同學組成了東北師大第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小組”，一起討論寫作中遇到的問題。

1957年，生活又一次跟父親開了個玩笑，在他大學即將畢業(yè)時，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到德惠縣一中當了一名更夫。當一中那些愛好文學的學生們得知父親是一位作家時，都來收發(fā)室向父親請教，精神的負荷像一方磨盤死死地扣壓在他的腦門上，父親為難了好一陣子，盡管為難，他還是偷偷地為學生們進行寫作上的指導。有人發(fā)現(xiàn)父親不好好當更夫，而是教學生寫作，寫某些人認為大毒草的東西，你不是教學生寫作嗎？這回派你去五臺公社浮家橋勞改農場喂豬。十九圈剛出生十五天的小豬仔，由父親一個人管。父親早晨三點起床，到廚房挑來豬食，挨個豬圈倒，豬吃完了再把豬圈收拾干凈，一直忙活到晚上八點，父親沒有別的衣服，只有部隊發(fā)的棉襖，棉大衣，衣服穿了那么多年，里面的棉花都打絡了，根本擋不住寒冷，睡覺時就躺在板鋪上睡，手腳上長滿了凍瘡。不管多冷，到了夜里十二點左右父親必須再起來一遍，轟起老母豬，他怕老母豬壓死小豬。就這樣父親養(yǎng)的豬成活率達到百分之九十八，而勞改犯養(yǎng)的豬成活率才百分之三十。養(yǎng)好的豬在過年時被送到屠宰場，幾百頭豬要走九十多里的路，這些豬一點都不好管，它們到處亂跑，急得父親滿頭大汗。當?shù)氐霓r民滕大爺看到父親不會趕豬，就偷偷地過來幫助父親。滕大爺是給生產隊看瓜地的，平時經常有人到瓜地偷瓜吃，父親的豬舍離瓜地特別近，他不但不偷，更不讓自己養(yǎng)的豬去踐踏瓜園。父親的行為感動了滕大爺，他偷偷地把趕豬的經驗傳授給父親。滕大爺告訴父親一開始趕豬時，要甩開鞭子猛趕它們，等走了一個小時后，豬累了，跑不動了，再放松點，走到橋上時，如果聽到后面有汽車開來，就得在汽車到來前把豬趕下橋，免得豬被沖散了，父親按照滕大爺教給的經驗，把豬一個不少地送到了德惠屠宰場。

當?shù)氐霓r民看到父親有文化，人品好，深受他們的信任，被農民選為五臺公社盧家大隊售貨員。他手中的一桿秤，秤桿秤砣枰盤秤鉤，很簡單的工作，干起來就不簡單了，秤桿上秤星講量，稱秤時，壓星里虧顧客，壓星外虧賣家。春季，是農民買大粒鹽下醬時節(jié)，供銷社擁擁擠擠，人頭攢動，一大長方木槽子食鹽，父親就那么一秤一秤，一天得稱出十來槽，上萬斤。父親眼中有秤，眨眼就講量，手中的秤飛快地甩，這時秤盤往木槽子里一插一舀，眼睛就下意識模糊出一種感應，這一堆這一塊幾斤幾兩，有點兒誤差也緊貼邊，不過頭高頭低罷了。

人的命運是難以預測的，正當父親一心一意地為農民當好售貨員時，右派平反落實政策，使得父親這批受迫害的人又有了新的機遇。父親被調到《長春》月刊當編輯，他毫無保留地把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積累的寶貴經驗介紹給年輕作者，耐心地指導他們寫作中遇到的問題。有一個叫王琦的文學愛好者，在榆樹縣銀行搞信貸工作，他熟悉農村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事興衰，和農民們共同感受著歡樂與痛苦，希望與失望，使他產生了寫作的沖動和欲望。把寫的作品寄給父親，父親看過他的作品后，覺得他的作品立意和構思都很準確，事是寫了，但有些啰嗦、堆砌，有的該點到的沒有點到，作品的味道還不夠醇厚。父親就拿來與他寫作風格相似的作家的作品給他看，指導他怎么改。在父親的指導下，他的小說終于在《春風》發(fā)表，并被《小說月報》選載，還獲了獎，父親給他的小說寫了評論。為了這些年輕的文學愛好者，父親沒有時間搞自己的創(chuàng)作，但他毫無怨言。這些愛好文學的作者們，仿佛就是他呈現(xiàn)給人們的另一種創(chuàng)作。

在給作者發(fā)表作品時，父親只看稿子的質量，從不看這個人的官職。因此，父親也得罪過某些大人物。有一個主管文化的上級領導，總拿著他那又臭又長的稿子讓雜志社給發(fā)表，雜志社沒有人敢不用的。就在父親要退休之前，那個領導又把他的稿子拿給父親，讓父親給他發(fā)表，被父親嚴辭拒絕了。其他人都勸父親，連雜志的主編都不敢拒絕，你怎么敢同這樣的人較勁呢，不怕吃苦果子嗎。父親說搞文學的要對讀者負責任，讓讀者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而不是糟粕和垃圾。晚年的父親在談到當編輯的感觸時說，編輯多多少少掌握生殺予奪的小權，對難以計數(shù)色彩繚亂的長制短什，儼然是一道森嚴的關口，這也就不可避免地招惹是非，帶來各種各樣的苦惱。編輯，又總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無名英雄，英雄無名。名利二字，與編輯沾不上邊，貼不上邊。

我在整理父親的箱篋中翻出幾封信箋，再次展讀，不禁又是淚簾遮眼。父親在為《中國作家三千言》而作的《我看小說里》這樣寫道：

天理良心

人情世態(tài)

海天際會

混沌乾坤

鏡花水月

亦幻亦真

二

父親袁慶望，筆名于艾浙，浙江省寧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京大學、大連艦艇學院肄業(yè)、東北師范大學畢業(yè)。1956年加入東北作家協(xié)會。相繼擔任《春蕾》文藝副刊編輯，文匯報《閱讀與寫作》副刊編輯，旅大軍事部參謀。東北軍區(qū)政治部報社編輯、記者，農場豬倌，建筑工程隊工人，農村供銷社售貨員，縣文化館館員，吉林省文聯(lián)《長春》文學月刊編輯，吉林省作協(xié)《小說與故事》月刊主編，《作家》雜志小說組組長，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導師。1997年獲得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多年來為吉林省文學事業(yè)做出的貢獻表示崇高敬意”的特別紀念獎，2009年建國60周年大慶，中國作家協(xié)會授予父親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60年榮譽證章和證書。

父親194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說《水妹子》《攀月亮》《葉飄子》《半淡齋驚夢》等，另外發(fā)表《寫在小說邊上》《紅絲繩》等評論、詩歌數(shù)十篇。父親離開南京后被分配到東北軍區(qū)政治部當了一名記者。從此后父親再沒有離開過東北，他在東北整整生活了61年，他深深地愛上了滔滔松江水，莽莽黑土地，愛它那夏日涼爽的風，冬天潔白的雪，愛它的二人轉，愛它的酸菜燉粉條，更愛那充滿著濃濃人情味的東北人。

東北這里成了父親的第二故鄉(xiāng)。他愛東北的風土人情，東北的語言，粉白的杏花瓣、嫩綠的榆樹錢、星碎的高粱花、金黃的苞米須。父親去世那天，盡管天上下著大暴雪，但許多與他一起共事多年的領導和同事們都冒著大雪為他來送行，父親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他們好人一生平安！

父親每天騎自行車回家都要經過一片瓜地，陣陣瓜香誘惑著路過的人，別人尋尋摸摸到瓜地去摘瓜，偷瓜，父親路過時連看都不看。他的這一舉動感動了看瓜老人，看瓜老人摘了一兜子瓜站在地頭上等著父親。七幾年化肥還沒被推廣使用，盧家大隊的農民并不接受化肥，父親就把公社分給他的一塊種高粱的自留地上撒了點化肥，到了秋天收獲時，高粱紅紅的，穗大飽滿。縣里檢查團來問這兩壟高粱地是誰種的，咋長得這么好，農民們都說是下放到這兒的右派種的。雖然父親不會種地，但他有文化，接受新生事物快。逐漸地，農民也開始接受，并取得了大面積的豐收，甚至連自家的自留地都撒上點。在父親來以前，盧家大隊一個大學生都沒有，讀書的孩子很少，他們看到父親有文化，是大學生，做什么事都很聰明，農民們也決心改變自己的面貌，他們送孩子去上學，在父親的影響下，這個村子出了好幾個大學生。

有一天，母親遇到一位中年婦女，問那個中年婦女，你是不是張曉華，那個中年婦女說，是啊。“那你認識袁慶望吧，我是她老伴，要不是聽你說話的聲音，看人我都不敢認了?！蹦莻€中年婦女說：“我搬沈陽都二十幾年了，要不是你問我，我也不敢認你了，袁老師還好嗎？”母親說：“他去年十一月十一日去世了?！敝心陭D女很驚訝地問：“什么??？”母親說：“消化道出血，一晚上人就走了，走得特別快，也沒操勞著兒女?！敝心陭D女說：“袁老師真是個好人啊，我的第一篇小說就是在他的幫助下修改發(fā)表的。那時我還很年輕，袁老師發(fā)現(xiàn)我投的小說寫得不錯，往我單位打電話找我，當時我正在醫(yī)院住院，他就到醫(yī)院找到我，對我說，曉華你的小說改一改可以發(fā)表，當時我感覺就像做夢一樣。按照袁老師提出的意見，我改完后被發(fā)表在《作家》上，因為那篇小說，改變了我的人生命運，使得我從一個單位的臨時工被調到了報社工作?！边@位中年婦女的話又一次把我?guī)氲綄Ω赣H深深的思念中。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