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袁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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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江:“葵”是我十二年的心靈家園
文/本刊記者 袁龍海
許江
1955年出生于中國福建,現(xiàn)任全國人大教科文衛(wèi)專門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油畫家協(xié)會主席,浙江省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主席,中國美術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其作品曾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圣保羅雙年展”“亞太三年展”“上海雙年展”等國際大展。近年創(chuàng)作“葵園”系列,先后在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廣東美術館、浙江美術館舉辦大型個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許江是當代中國藝術最重要的組織者和推動者,他創(chuàng)立了一系列中國最重要的國際藝術平臺,如上海雙年展、杭州中國畫雙年展、北京中國油畫雙年展等,名列英國權威雜志Art Review評選的“世界藝壇最具影響力的100位權威人士”。
太陽移宿,葵藿傾心?!媳背げ軘d
黃花冷淡無人看,獨自傾心向太陽。——宋·劉攽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魯迅
初冬寒冷的上海連日陰雨,12月3日的那天忽然露出了難得的藍天。也許是許江畫筆下那耀動著的葵的靈魂,使得當日中華藝術宮內那千姿百態(tài)的“東方葵”群雕所呈現(xiàn)出“俯仰一世”的人生興懷、歷史感慨,還有人山人海的參觀人群,一并刻錄在我的腦海里。
這一天,美術界群英薈萃,“幾乎匯聚了全國各地所有美術學院的院長”(中國美協(xié)主席劉大為語)及眾多國內重量級的藝術史專家、美術評論家。記者還發(fā)現(xiàn)在中華藝術宮的開幕現(xiàn)場——藝術劇院第一排座位上坐著賀友直、肖鋒、全山石等多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藝術家,他們都是沖著這個展覽而來。這種現(xiàn)象實屬罕見。
據悉,此展是中華藝術宮為梳理當代藝術家而推出的一個重要展覽。“東方葵II——來自葵園大地的報告”展出了許江先生十二年來創(chuàng)作的“葵園”主題大型油畫作品六十余幅、系列水彩作品百余幅,以及一系列大型雕塑。展覽由四個主題板塊組成:“俯仰—共生”“重屏—東方葵”“層覽—葵平線”以及“綜觀—百塑百葵”。這四個板塊以雕塑、油畫、水彩等藝術形式,立體呈現(xiàn)許江的精神圖騰。該展還特別呈獻給觀眾一個題為“此在即詩”的文獻展,以此系統(tǒng)呈現(xiàn)藝術家十二年來所經歷的葵園發(fā)生現(xiàn)場和展示現(xiàn)場。
每一位杰出的藝術家,都要
找到自己對生命的關注與憑籍物,而由此俯望與透脫生死的意識。
許江對生命的俯望與透脫,來自于2003年夏,他隨“地之源”考察團考察亞洲各國的當代文化,在土耳其馬爾馬拉海峽的亞細亞平原之上遭遇了自己宿命的主題。許江曾寫道:“一邊與荒原上的老葵邂逅,那銅澆鐵鑄的質態(tài)從此難忘;一邊又與特洛伊古城遺址相遇,那荒郊外、古道邊的凄美只若遠處牧童的鞭響,入目刺心。那一季一季的堅守與千年不易的堅守同樣如若史詩,令人感動,并讓我幡然醒悟:生命的一季一季與永恒同樣重要,在此時此地的濃烈,讓我們念及土地的豐饒和歷史。只此一刻,歷史重新發(fā)生,那葵、那向陽花的歷史涌上心頭?!?/p>
許江被一種命運擊中,他就是那衰老而倔強的陣列中的一員,“群葵即人”。此后,他陸續(xù)遭遇了生命中五個慨然于心的葵園現(xiàn)場,并從這些現(xiàn)場中反復自我開啟,提煉出葵園繪畫的精神內核:從小亞細亞高原的“遠望當歸”,到內蒙古雪原的“滄桑如醉”,從象山葵園的“重生之煉”,到阿爾泰荒原的“群葵即人”,再到嘉興南北湖的“此在即詩”。在這十二年的生命遠旅中,許江從遠方回到本土,從俯瞰的天空回到滄桑大地,再回到群葵的家園。十二年來他就像農夫一般在畫布上每日勞作,譜寫一曲葵園深處的精神史詩。
確切地說,許江的葵與世人見面始于2006年,許江攜《葵園十二景》首度晉京,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題為“遠望”的個展,揭開了他一系列大型展覽的帷幕。近十年來,許江帶著他的葵,從北京到廣州,從上海到臺北,又從國內到國外。自2011年起,葵園又先后經歷了在美國肯尼迪藝術中心、德國德累斯頓國家博
物館、德國路德維希博物館等重要機構的一系列國際巡游。2014年,“葵園”系列以“東方葵”為題亮相中國國家博物館,受到海內外藝術界同仁的廣泛關注。
《靜候》(布面油畫)
《守望》(布面油畫)
許江把他的展覽命名為“東方葵”具有深邃的含義。
葵名東方,不只是因為許江與葵遭遇的起點是小亞細亞高原那個世界史上的“東方”的起點,也不只因為它們永遠朝向太陽升起的方向。“東方葵”的“東方性”,首先體現(xiàn)在許江對于油畫語言的本土再造之中,那飽含著中國意蘊的筆性特質,那登覽俯望、叩問抒懷的士人情懷,經過當代繪畫語言的轉化,煥發(fā)為畫面上充滿現(xiàn)代意識的東方意境。另一方面,“東方葵”的“東方性”還體現(xiàn)為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歷史的宏大進程中。正如開幕當日中國美協(xié)主席劉大為致辭中肯定的:“我們這一代人,是唱著‘人人都是向陽花’‘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成長起來的,許江選擇這一主題具有指向性,表達了一種觀念,是哲學的思考,是詩意的表達,讓人感同身受……許江通過葵來抒懷、寄情、表達,體現(xiàn)了許江對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文化歷史的思考?!?“東方葵”的創(chuàng)作由此透脫出一種悲壯的蒼涼,為中國美術的學術交流提供了契機,被評論家范迪安譽為“當代視覺的時代史詩”。
黑格爾說:史詩的一個特點就是命運感,一個比個人更大的具有支配力量的命運。而許江或許在他2006年第一次晉京辦展的那一刻開始,已然進入“史詩”般的探索中了。
值得稱道的是,許江不僅是一位畫家,而且是一位長期的“寫作者”與一個激情澎湃的“詩人”。
寫作、作詩,一直是許江出入、眺望世界的媒介方式,也是他自認的“未竟事業(yè)”,其實這也是每一個經歷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潮的學子們共同的“未竟事業(yè)”。二十世紀的最后十年,當時我們甚至都預感到將迎來一個偉大的藝術世界。詩人對這種“未竟事業(yè)”最為敏感,八十年代,現(xiàn)代詩歌從抒情逐漸轉向了一個史詩創(chuàng)作時期,為歷史重新
敘事的寫作沖動在很多詩人身上陸續(xù)發(fā)生。比如:楊煉的《同心圓》、海子的《亞洲銅》《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駱一禾《世界的血》《向日葵》等等。遺憾的是最早的一位詩人后來因政治風波移居海外,而海子、駱一禾這兩位激情王子的才情燃燒得太快,過早離世,在后來的商業(yè)大潮中只留下“史詩夢”一串腳印。經歷過“知青”生涯的許江,在“八五新潮”文化啟蒙運動之時,做過一段時期文學雜志編輯。在2006年的一次文學活動中,許江留下了這樣一段“痛惜’文字:
“我們所處的年代是一個缺少詩人卻盛產歌星的年代,那歌總將詩的思想和激憤拋去,卻將浮華與漂亮張揚。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將一切都插電的時代,詩言志的本色被掩埋在世界的圖化與碟化的絢爛之中,詩人的赤誠與明澈面對著媒體獨裁和技術優(yōu)先的雙重黑衣?!?/p>
由此看來,“東方葵”所要表達的,正是中斷了二十多年的史詩寫作的文化情結。二十多年后,竟然通過另一種藝術形式——“視覺藝術”的創(chuàng)作得以重生??梢哉f:“東方葵”就是一場開始于過去終結于未來的歷史戲劇,是一種情懷、精神的再生。那抒情的葵所匯聚的形象,所生發(fā)的人生興懷、歷史感慨,讓我們仿佛又一次感受瓦格納的交響樂內涵:畫面中的轟鳴、激蕩、交織、掙扎、吶喊,宛若一曲深沉奇崛凝固的哀歌,在空間里逶迤激越蕩氣回腸,卻惆悵不已。恰如他在《寫作是未竟之事》文中所言:“我已然在這種歷史的寫作中?!?/p>
東方葵II”——來至葵園大地的報告,展覽現(xiàn)場
許江是改革開放初期成長起來的藝術家的杰出代表,在他身上,匯集了他們這代人的縮影:沉重的使命感,富于激情,充滿矛盾又信念堅定。
然而在許江身上,還有兩種特殊的精神素質交疊在一起。首先是他所繼承的中國美院(國立藝術院)的傳統(tǒng)精神。這所中國最早的國立高等藝術學府,自1928年創(chuàng)立伊始,在蔡元培、林風眠為首的第一代先賢集群的努力下確立了她的理想和風骨:文化使命感、藝理兼重精神、詩性浪漫的氣質。許江作為這座學府的領軍人,其所思所行必然與之相聯(lián)。其次是具備文革后一代青年的精神品質。在他身上,折射出這一代人的共同命運:少年的磨難,艱苦的求學,難以磨滅的理想,沉重的歷史抱負和社會責任感,在當代思潮和本土情結之間的困惑迷茫和艱難抉擇,同時也突顯出這一代人的精神品質:濃厚的拯救意識,沉重的思索,與改革開放同行的激情。正所謂“曾經十年白日夢,如今依舊訴衷腸”。
“葵”成為許江一代人的肖像,一種命運的肖像,劫后余生的悲情?!皷|方葵”所呈現(xiàn)出的,是東方藝術根性在當代人精神土壤中的重新生發(fā)。另外,“東方葵”的“東方性”還體現(xiàn)為 “向陽花開”的一代人集體命運的展開。她成為畫者的心志,也是“葵”的使命。
“東方葵”的這種“雙重東方性”,給予許江獨特的稟賦。正如他本人所說:我要畫的不是歷史的題材,而是歷史經驗,不是歷史,而是歷史性。我要用畫筆去探索的,是我們自己身在其中的歷史,是畫我們自己,是要把我們身上曾經有過的苦難、滄桑和依然懷抱的理想、擔當統(tǒng)統(tǒng)刻畫在其中。
許江滿懷著一代人的豪情,于是乎進入瘋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近年來,常常是頭頂烈日在葵園大地上支起畫架當場寫生,去年八月,在嘉興南北湖的葵園,他面對15級臺風也不輕易言退。他揪心于傾覆的葵林組成的一片流瀑,凝視于廢墟荒蕪的寂靜壯烈,此時迷茫與通達同起,境與我往。“‘東方葵’就像一顆釘子,牢牢地扎進時代生活的肌體
里。經風雨、覽江山,成為不同時代不同名譽的心靈中介”,帶出某種跨越性的精神溝通,堅決地鍥入到20世紀下半葉中國歷史的宏大畫面之中。
“真正的葵園,既在大地,又在人們的心中,既在歷史記憶的圖像里,又在每日所對的生活世界中。”(許江語)
《東方葵—逆生》(布面油畫)
記者:你的老師全山石先生在開幕致辭中說,許江是美術界的“達人”,因為除了正常教學工作以外,還同時擔當多種角色(中國美院院長、浙江文聯(lián)主席、中國美協(xié)副主席等),中國美院近年來又建成了“包豪斯博物館”“民間藝術博物館”。有如此多的社會行政工作,十二年來又創(chuàng)作出如此多的作品,是一種怎樣的創(chuàng)作沖動驅使你?
許江:十二年的葵語,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生長的生命周期,一個今天依然延續(xù)與存在的情結。是否能夠用“葵”作為我們一代人的集體肉身呢?全山石老師說我是美術界的“達人”,其實我做這么多的事情,是我的內心需要一個家園,葵就是我十二年的心靈家園,十二年是一個生肖的輪回,是一代人的結點,一個歷史生命的長度。
記者:創(chuàng)作葵園系列已是第十二年,你自己怎么看待這一系列的意義與價值?
許江:其實我是身不由己。五片葵園不是我事先想好的,是不由分說而來的。我覺得精神的東西是有一種延續(xù)。通過這幾年的梳理,我一直講葵里面有一代人的精神性,其實就是有一種人民性,人民這個主題悄然地聯(lián)系上了,葵代表的是經歷滄桑卻有脊梁、有骨氣、有擔當、有懷抱的人。我的葵看起來是個人的經驗,也是一代人的精神呈現(xiàn)。
記者:這次展覽,是葵園系列的一次最完整的總結展示。還會深入挖掘下去嗎?
許江:是的。有趣的是,我們的所有詩和音樂,其奧妙就是重復,在重復中不斷提純、不斷生發(fā)。就好像這次展覽策劃引用的《詩經·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全篇只改了六個字,它的共鳴在哪里?共鳴就在“知我者為我心憂,不知我者為我何求”……
《東方葵—狂飚》(布面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