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場院
曹霞
曹霞
鐵嶺市人。筆名暗疏香籬,鐵嶺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遼寧省楹聯(lián)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 《遼北文集》編輯,作品散見于《中國文學》《鐵嶺文藝》《鐵嶺廣播電視報》等報刊。2014年獲鐵嶺首屆“納蘭性德獎”詩詞作品大賽優(yōu)秀獎。
賀家村是遼河上游一個小村的名字。從我記事起,這個村子就沒有姓賀的,聽老輩人說,解放前,賀家是全村實力最雄厚的財主,因為家里出了大官,全家都搬走了。這個雜姓聚居的村落中心有一個大場院,是地主家的房子改成的大隊部,傳達指示,社員大會,有個什么儀式的,都在這里舉行。1976年敬愛的周總理逝世,天很冷,全村的人都站在場院里。哀樂響起,我懵懂地隨著媽媽低下頭,三鞠躬,默哀,耳邊傳來大人們真切的抽噎聲。那一年我五歲,每每想起那一幕,那種場景所帶來的內(nèi)心的沉重至今不曾遠去。
春種秋收。秋天隊長會派人收拾這偌大的場院,清掃,平整,一遍一遍地澆上水,拉動沉重的磙子左一遍右一遍地壓實。大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場院,泛著金黃色的光。沒幾日,那些水稻、玉米、高粱、大豆就堆滿了場院??磮鲈旱睦蟿㈩^不準孩子們在這里玩,但是總有個別孩子喜歡和喝了酒就罵罵咧咧的老劉頭逗樂,他們東跑西顛的,惹得老劉頭拎把鐵鍬滿場院地抓,說不上逮到了誰,就一邊罵一邊拎著衣領給揪家找大人去了。除了上工時間,社員也是避開場院而行,糧食是公家的,要避免偷盜之嫌。姥爺是生產(chǎn)隊倉庫保管員,到了秋收,我聽他老人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于是,我就安靜地坐在場院邊,看著場院里熱火朝天的場面?!皳P場”把式的大木锨優(yōu)美地揚起落下,隨風飄走的碎豆莢似一場煙霧,瞬間遮擋了我眼前的一片天空,之后黃澄澄的豆粒便金子一般堆成了小山。場院另一邊,玉米、稻子都脫了粒,灌進了麻袋,女社員麻利地拽過一截細麻繩“引線穿針”。說笑間,麻線麻花似的就把麻袋封了口。一名男社員肩上搭了一條破麻袋,半蹲著,另兩名男社員分別抓住麻袋兩頭,借勁兒一悠,“嗖”!一百六七十斤重的袋子就到了肩膀上。只見他右手順勢抓緊麻袋嘴兒,左手隨著步子一擺一擺的,輕巧靈便小跑著就進了庫房……
到了冬季,這平坦的地界兒可就成了孩子們瘋玩瘋跑的樂園。他們每日穿著油漬麻花的棉襖,趿拉著家做的笨棉鞋,在場院里翻跟頭、打雪仗、捉迷藏。石頭剪子布,贏的扮成解放軍,輸了的自然就是小鬼子。跑餓了,急急地跑回家,翻出黃澄澄的玉米面餅子,拿刀在中間切上一刀,抿上一匙辣椒醬,一邊咬著就又跑出來了。田野,大地,蔚藍的天空,自由自在的心情,是現(xiàn)在的孩子在各種游戲中尋找不到的。
但孩子們內(nèi)心最期待的,還是過年和正月十五前后一年一度的三天大戲。
盼年的心掰著手指頭數(shù),新衣、新鞋、花綾子要等到初一拜年才能穿戴,煙花、鞭炮等到三十晚上才能燃放。心里急呀,這當口兒,忽聽窗外肥豬“嗷嗷”叫?!皻⒇i嘍!”踢踢踏踏一通跑,在殺豬手的快刀下,豬已經(jīng)被抬上了木桌,一旁大鍋里白花花的水翻開著,殺豬手割開豬小腿上的皮,拿釬子透了透,鼓足腮幫子開始往皮下吹氣兒。不一會兒,豬的肚皮就圓滾滾地鼓了起來。很快,刮毛,開膛,分割,大塊的肉下鍋。酸菜,血腸,老酒,街坊四鄰喝得臉紅脖子粗。年,隨著鐵鍋里飄出的誘人味道,來了。
轉眼就到了正月十四,早就聽說要來戲班子唱戲。這一天孩子們都隨著大人早早起來,收拾停當,來到場院里占地兒,那時候也沒有音響麥克風,演員全憑自己一副唱不倒的好嗓子。來得越早聽得越細,看得越真??磻T了粗布衣裳藍灰草綠的色調(diào),高高的戲臺子上,演員們花花綠綠的衣服,奪目絢麗的頭飾,千奇百怪的臉譜,南腔北調(diào)的唱腔,讓辛勞一年的農(nóng)民的心情比過年還興高采烈。
孩子們在這三天中越發(fā)少了大人們的管束。他們圍著場院轉啊轉,雪地里那抗在肩頭上的用秫秸扎起的把子上,插滿了酸甜可口的糖葫蘆。賣糖葫蘆的四下瞅了瞅,又把那糖葫蘆把子往上舉了舉,生怕自己扭頭看戲的工夫,糖葫蘆被圍著他轉的孩子拽了去??墒撬牡窖鄄坏?,當發(fā)覺的時候,糖葫蘆又少了幾串兒。孩子們已經(jīng)跑向了場院另一端,他們挨個兒咬糖葫蘆去了?!斑圻?!”好戲開鑼,演員亮相,一出“月牙五更”開唱了。他跺了跺腳,又把糖葫蘆把子使勁往肩頭舉了舉,得!還是看戲吧!
因為熱鬧,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販們都聞風而來。賣甜糕的,賣柿餅的,賣紅棗的,賣胭脂粉兒頭油的,賣針頭笸籮煙袋鍋繡花線等各種雜貨的,外村來看熱鬧的,把場院四周圍了個嚴實。這邊,有平日見不到的神奇的吹糖人也出現(xiàn)了。孩子們目不轉睛地看著雙手皴裂、指甲黝黑的老爺爺拿個小木棍,往盒子里那么一蘸,三轉兩轉,左吹右吹,上描下畫,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齊天大圣孫悟空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誰家的孩子要是買了一個糖人,一大幫孩子就跟在后面叫啊,跑啊。手拿糖人的孩子說:“我的糖人是孫悟空!”然后就在孫悟空的金箍棒上舔一口,吧嗒吧嗒嘴兒:“甜!”惹得別的孩子睜大眼睛張大嘴巴齊刷刷地瞅著他。不知道誰推了一把,糖人掉地上了,“啪!”碎啦!隨即就聽見“嗷嗷”的哭聲和叫罵聲,甚至扭打聲。這些都不會引起大人們的注意,因為他們知道不用一頓飯的工夫,這幫孩子就又會玩在一起了。
鑼鼓喧天聲中,一出大戲馬上就要開演了。男女老少、大姑娘小媳婦都來了,有的騎在墻頭上,有的爬到大樹上,有的搬來長條凳子,有的站在“馬扎”上。臺上的朱買臣一襲藍衣,手拿一卷線裝書,擔著一捆柴,在臺上搖頭晃腦“之乎者也”地朗讀詩文,他的妻子馬氏扎著一條舊圍裙,手拿一條空米袋,正為借米無果、無法下炊而嘮叨,舞臺一角走出喝得臉蛋紅彤彤的趙石匠,哼著小曲心滿意足地往家奔。
媽媽擠在人群里面,隨著人群小心地挪動腳步。此刻的我,正騎在媽媽的肩膀上看得津津有味,手上的一大團棉花糖已經(jīng)粘在了媽媽的頭發(fā)上。其實我那時候還小,看不懂戲里的意思,記得聽旁邊人說扮演馬氏的女演員年紀挺大,快六十歲了,她的臉抹上了厚厚的白粉,媽媽說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她為了展現(xiàn)馬氏刁鉆而在眉上點了六顆黑痣,那出戲叫《馬前潑水》。媽媽說我看戲睡著了,她抱著我回的家。
日子在歲月里匆匆而過,我在年華如水的相冊里翻看過往的曾經(jīng)。場院不僅是秋收的麥場,也是農(nóng)閑時節(jié)的娛樂場所,更是童年時代我們的樂園。場院里每一場露天電影,都能讓勞累的人們興致勃勃,能讓孩子們分清正義與邪惡,在鄉(xiāng)村里感知外面的世界,更讓我對賀家村以外的精彩有了點點向往。如今,場院已經(jīng)蓋滿了民居,兒時的玩伴也都失去聯(lián)系,我也離開了那里,偶爾從見面的故鄉(xiāng)人處知道各自的消息。好在我們都好,只是不知,他們是否和我一樣,懷念童年,懷念場院,懷念故鄉(xiāng)……
責任編輯 劉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