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燕

舒安

【一】

在四海升平，大慶盛世的時候，承德帝登基二十三年的除夕夜，身著暗黑龍袍的承德帝站在九重高樓之上，望著長街上的燈火，對站在身邊的長公主沈妍嘆道：“若無謝燕，則無大慶盛世，則無國泰民安?！彼鄣子持@盛世繁華，“阿妍，你后悔嗎？”

當(dāng)時已經(jīng)三十九歲的長公主聞言，忽然掩面而泣，那哭聲淹沒在歌聲舞樂里，飄散在高樓的冷風(fēng)里，在宮人的記憶里，長公主沈妍一生堅毅果敢，當(dāng)年大慶亂世之中也能幾赴戰(zhàn)場的姑娘，從未在眾人面前這樣哀慟過。

大慶亂世一直持續(xù)很多年，而當(dāng)時的皇上，也就是承平帝于亂世之中死得突然，臨死前將皇位傳給了體弱多病的三皇子沈越，三皇子臨危受命，當(dāng)時朝中大臣看著即便是在酷暑時節(jié)也裹得嚴(yán)實的三皇子，默默嘆道，大慶若是交到這個羸弱少年身上，大慶國運，憂矣！

但是新帝接下來所做的事，讓天下人為之驚嘆，當(dāng)時四處狼煙，羸弱的新帝日日坐于乾坤殿中，調(diào)派兵馬，統(tǒng)籌大局。

與此用時，發(fā)布新律法，天下狼煙四起，群雄逐鹿，大慶今日不分尊卑，有能力者皆可為將，有志者皆可上戰(zhàn)場。

而招兵買馬，收集糧草之事，則由當(dāng)時年僅十六歲的長公主沈妍全權(quán)負(fù)責(zé)。長公主與新帝并非一胞所出，兄妹之情卻遠(yuǎn)勝于親兄妹。

承德二年，夏，春陵城，長公主沈妍第一次見到后來挽救大慶的英雄謝燕。

那時城門老樹下，官府正在招募新兵，沈妍不懼酷暑，在旁協(xié)助，即便戰(zhàn)火連綿，也嬌寵長大的長公主，此時此刻滿頭大汗，雙頰通紅，如同鄉(xiāng)野丫頭。

如此泱泱大國，竟要讓一個姑娘在外奔波，背起救國的大任，不知道這是大慶的幸還是不幸？

沈妍暫居的地方有一潭荷花，她坐在亭子里的躺椅上，看著滿池紅荷出神，此時夜色靜謐，漫天繁星，只能聽見蟲鳴蛙叫。

就在她出神的時候，忽聽有人大喊：“抓刺客！”

沈妍抬眼，看著親兵提著燈籠從長廊上跑過來，上前道：“殿下，剛剛有人闖進來了。”

沈妍看了一眼滿潭荷葉，剛要開口說話，水花四濺，有人竟然從滿池荷花里破水而出，夜色朦朧，沈妍當(dāng)時并沒有看見他的樣子，只是看見有人手握一枝荷花，渾身是水，踏葉而來。

饒是沈妍見過千軍萬馬，此時此刻也被這個突然從水里冒出來的人驚得愣在那里，親兵手中的刀劍已經(jīng)將她護在中間。

她與他的第一次相見，就已經(jīng)隔著兵刃，這注定不是一個好開始。

沈妍冷冷看著他，那是個少年，看起來跟她一般大，穿的衣服也不是什么名貴料子，就只是平常人家的著裝，可是他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辰一樣。

他手捧荷花，單膝跪地，朗聲道：“草民謝燕，參見長公主殿下?！彼f著臣服的話，卻背影端正，眼尾帶笑，將手中荷花高舉，定定地看著沈妍。

時隔多年，沈妍再想起那個星月之夜，滿池荷花鮮艷欲滴，滿天星子璀璨耀眼，卻都比不上眼前少年眼里綻放的光芒。

那天沈妍接過謝燕手里的荷花，問：“你為什么而來？”

謝燕起身負(fù)手道：“我為救大慶而來?！彼趤y世，長于紛爭，十七歲的時候，卻在大慶長公主面前主動請纓，揚言要救大慶，要救這個被戰(zhàn)火洗禮了二十余年，已滿目瘡痍的大慶。

沈妍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憑什么？”

謝燕道：“憑我的一桿長槍，憑我的一身好武藝。”謝燕挑眉笑道，“如果殿下愿意給我一個機會，我將會還給殿下一個大慶盛世?！?/p>

那個時候，在場所有人都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少年的妄言，但是沈妍看著他，許久竟是笑了：“好，我答應(yīng)你?！?/p>

【二】

剛剛登基不到兩年的承德帝后來問過沈妍，道：“你相信他說的話？”大慶十七州，二十四城，已經(jīng)有大半被諸國瓜分，大慶士兵也已經(jīng)疲憊，誰會相信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能夠力挽狂瀾？

沈妍站在高樓上望著大慶了無邊際的疆土，緩緩道：“我不相信，可是，”她笑了笑，“我卻不得不相信，陛下，我們已經(jīng)別無選擇?！?/p>

她叫他陛下，而不是皇兄。

承德帝沈越望著沈妍，靜靜道：“阿妍，如果我能看到大慶盛世來臨的那天，我希望你會永遠(yuǎn)站在我身邊?！?/p>

沈妍默了默，許久突兀地笑了一聲：“陛下你糊涂了，永遠(yuǎn)站在你身邊的應(yīng)該是你的皇后，而不是我?！彼孟裼行┢v，眉眼之間都帶著倦意，連日在外奔波，這個十六歲的姑娘真的累了。

她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春陵城那個少年身上，她想起當(dāng)日在春陵城外的老樹下，她帶著親兵即將離開，謝燕坐在城樓上叫住她，沈妍在馬上回頭，那個穿著素白長袍的少年道：“殿下，我希望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大慶已不是今日的大慶?！?/p>

沈妍道：“我也希望，你也已不是今日的你?！?/p>

謝燕眉眼帶笑：“他日我若封將，殿下會不會親臨戰(zhàn)場為我祝賀？”

馬上的姑娘眼中神色莫名，許久高聲道：“你若三年封將，我定當(dāng)不遠(yuǎn)千里為你慶祝！”說完揮鞭打馬而去，那天她將長長的頭發(fā)綰起，穿一身勁裝，并不像個長公主，但是她卻展示了皇族沈氏中，女子的英姿。

前面的一年多，戰(zhàn)局并沒有什么大的改變，大慶的兵馬依舊損失慘重，州城被敵軍占領(lǐng)，后來又被奪回，這一些并沒有給大慶子民帶來半刻歡愉，更沒有為冰冷的大慶皇宮帶來一絲溫暖。

午夜夢回，沈妍望著空蕩蕩的宮殿，都會恍惚以為敵軍的鐵蹄已經(jīng)踏破大慶皇宮的宮門，已經(jīng)殺到外面，她的皇兄已經(jīng)被人割了腦袋掛在九重高樓上，她的殿門外已經(jīng)列甲無數(shù)。

于是她會捂著眼睛，淚水就從指縫間流出來，她想，那個揚言要救大慶的人是不是已經(jīng)死在戰(zhàn)場上？她想，大慶堅持的這二十余年的衛(wèi)國之戰(zhàn)，是不是終要以滅亡來告終？

大慶所有的轉(zhuǎn)機是在承德四年的深秋，就在青州外的北野戰(zhàn)場上，大慶終于迎來了這幾年中的最大的一次勝利，敵軍大敗，大慶兵馬乘勝追擊，竟然迫得敵軍節(jié)節(jié)后退，北野之戰(zhàn)成了大慶在這場長達二十幾年的戰(zhàn)爭中的分割點。

史載，北野戰(zhàn)，乃大慶國運由衰轉(zhuǎn)盛的重要一戰(zhàn)，北野戰(zhàn)勝，之后無數(shù)戰(zhàn)役少有敗北而歸之時，天不亡大慶，幸矣！

史書上記載的北野之戰(zhàn)中，還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千軍萬馬，利箭如雨之中，有人手持一桿長槍，騎著一匹赤紅色的戰(zhàn)馬，馬上的人一身暗黑色的鎧甲殺進敵軍陣營，衣袍震裂，長槍呼嘯，竟然一路長驅(qū)直入，一槍貫穿了敵軍將領(lǐng)的胸膛！然，持槍返回之時，眾人皆嘆，因此人面色俊逸，年紀(jì)尚輕，二十歲不足，是個少年英雄。

捷報傳回皇宮，沈妍站在大殿中，問道：“你說那人使的是什么武器？”

信使答：“是一桿長槍?！?/p>

沈妍又問：“他叫什么名字？”

信使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道：“這是此次北野之戰(zhàn)中立功之人，請皇上與長公主過目?！?/p>

那份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就是那個少年英雄，英雄姓謝名燕。沈妍忽然淚盈雙睫，望著龍椅上的承德帝，道：“陛下，大慶有轉(zhuǎn)機了?！比缓笊蝈诿娑?，承德帝神色動容，他知沈妍哭的是，大慶經(jīng)過此戰(zhàn)，已經(jīng)活過來了。

之前的大慶已經(jīng)因為連連失敗昏死過去，不管大慶結(jié)局怎樣，終歸從現(xiàn)在開始有一段時間，大慶子民心里終于升起希望了。

【三】

謝燕因北野之戰(zhàn)一戰(zhàn)成名，之后連勝三戰(zhàn)，威名赫赫，震驚天下。

那年深冬，大雪紛飛，天寒地凍，雙方因為糧草不足，兵馬疲累，暫停休戰(zhàn)，沈妍就是在大雪飄飄的時節(jié)來到慶軍駐扎的天鞍山。

她來履行自己兩年前的承諾，她騎一匹棗紅色的胭脂馬，身上狐裘的兜帽遮住了半張臉，那個時候，謝燕已經(jīng)是一個少年將軍。

慶軍相迎，沈妍坐在馬上，看見有人一身暗黑長袍緩緩向自己走過來，雪花落滿街頭，他跪地道：“末將謝燕，參見長公主殿下?！?/p>

聲音朗朗，是與當(dāng)年在春陵城殊無二致的身姿，與當(dāng)年殊無二致的話，只是從草民變成了末將。

沈妍在冷風(fēng)中道：“當(dāng)日我答應(yīng)過將軍，封將之時，我定會不遠(yuǎn)千里來為將軍祝賀?！彼龔鸟R鞍上拿出兩壇烈酒，起初被狐裘遮住，謝燕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沈妍挑眉笑道，“當(dāng)年謝將軍曾說，祝賀之時若無烈酒，一切皆無意，所以我特地帶了酒來?！?/p>

謝燕道：“三軍皆在，謝燕怎可一人獨飲？”

沈妍回頭指著后面的馬車，道：“在場將士皆是大慶的好男兒，皆是大慶的功臣，所有馬車上的酒，三軍暢飲！”她的聲音淹沒在凜冽的風(fēng)雪里，這一路上她讓親兵護著那些酒，費了不知多大的功夫。

那晚，天鞍山上燃起了篝火，大雪壓頂，也擋不住將士們的激情。

沈妍坐在帳中，握著酒杯笑看著帳外，謝燕掀帳走進來，沈妍看著她，許是酒喝得多了，臉頰微紅，眉眼竟然都帶著笑，她說：“謝燕，你給了大慶希望。”

謝燕坐在她飲酒的案前，聞言回頭看她：“那你呢？我有沒有給你希望？”

沈妍眼神迷離，看著帳外飄進來的細(xì)雪，許久伏在案上，答非所問：“當(dāng)年在春陵城，你為什么不按規(guī)矩在城門報名當(dāng)兵，而是要來找我給你一個機會？”她從臂彎中抬起一雙如水的眼眸靜靜看著他。

謝燕拿過案上的酒，道：“殿下可知我在上戰(zhàn)場之前是做什么行當(dāng)?shù)?？?/p>

沈妍不答，謝燕繼續(xù)道：“我是一個賊，長槍只是我的武器，而我最擅長的是輕功?！彼畚矌е?，“當(dāng)年我其實是想去偷殿下的寶物，可是到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火紛飛，民不聊生，即使是一個公主，她所擁有的東西，也并不足以打動我。”

他說得極為認(rèn)真，沈妍慢慢道：“那你自動請纓，是想要權(quán)勢金銀？是想要大慶的寶物？”她好像是笑了一笑，“謝燕，我不相信。”

她不相信一個十七歲上戰(zhàn)場，十九歲封將的少年英雄，會拘泥于權(quán)勢財富，會拘泥于世俗，她不相信一個跟她說要救大慶的人，目的竟然這樣令人齒寒。

謝燕慢慢靠近沈妍，帶著酒氣道：“那我說，我是不忍心泱泱大慶，由一個姑娘在外奔波招兵買馬，殿下會相信嗎？”

沈妍不相信，那天晚上謝燕說的所有話，沈妍都不相信，她寧肯相信謝燕一生抱負(fù)就是保衛(wèi)家國，寧肯相信謝燕上戰(zhàn)場就是為了大慶，那樣他才是她心里的英雄！

可是，恰好相反，謝燕那天晚上所說的全部都是實話，他是一個小偷，盡管他是劫富濟貧，也并不能改變他曾經(jīng)是一個賊的事實。

可是到了后來他漸漸發(fā)現(xiàn)，要想救窮困百姓，他所做的改變不了根本問題，于是他上了戰(zhàn)場，要奪回大慶江山，要建立大慶盛世。

他見到沈妍的那一刻，深覺一個姑娘背負(fù)的太多，他作為大慶的子民，沒有不擔(dān)一份責(zé)任的道理，于是他來了，亂世紛爭，他想要做它的終結(jié)者。

【四】

沈妍在天鞍山一直待到來年的初春，方才返回帝京。

后來回想起來，天鞍深冬，那已是沈妍與謝燕待在一起最久的時光，也是她與謝燕一起最快樂的時候。

一時興起了，沈妍就跟著謝燕去深山里打獵，她只知道謝燕槍法不錯，卻不知道他的箭術(shù)也是頂好的，他們所得的獵物拿下來就分給將士們。

有一次，謝燕獵得一只小狐貍，通體赤紅，是罕見的紅狐。他將它抱回營帳，逗了一會兒，叫來外面的守衛(wèi)道：“將這只小狐貍送到殿下的營帳，請她賜名?！?/p>

守衛(wèi)送來狐貍的時候，沈妍正在帳中看書，聽到來意愣了愣，將小狐貍抱在懷里，沉吟許久道：“就叫莫離吧?！?/p>

謝燕站在帳外的風(fēng)雪里，聞言抬了抬眼，眼神迷茫，莫離莫離，愿天下所有至親至愛都不分離嗎？

古往今來，不管是什么樣的戰(zhàn)爭，受苦的永遠(yuǎn)都是平民百姓，受難的永遠(yuǎn)是戰(zhàn)場殺敵的將士們，妻離子散，國破家亡，有多少人曾被迫分離？又有多少人戰(zhàn)死沙場回不去故鄉(xiāng)？

沈妍的愿望在太平盛世，已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若是在戰(zhàn)爭年歲，這卻成為許許多多人心里的奢望。

天鞍山山底下有一座小城，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現(xiàn)如今已是座空城，城外有一池枯萎的荷葉，謝燕帶著沈妍和將士們下塘挖藕。

冬天的泥水冷得要命，沾到身上黏答答的更加難受，沈妍長在皇宮，從來沒有挽起褲角下泥過，她站在池塘邊的那棵光禿禿的大樹下，看著謝燕領(lǐng)著將士們在泥水里挖藕。

謝燕挽著袖子將才挖到的藕拿起來給沈妍看：“殿下，你看這里的藕很大，你要不要下來？”

沈妍好像沒有料到他會問她這樣一句話，一時不知作何回答，就在她怔愣之間，將士們開始?xì)g呼，原來是在冬日的池塘里摸到了一條大肥魚，頓時將士們放棄挖藕，開始摸起魚來。

謝燕提著魚上岸，坐在沈妍前面的草地上，抬頭道：“晚上殿下有魚藕湯喝了。”

沈妍看著他，許久點了點頭。謝燕道：“我陪殿下去騎馬吧。”說完也不等沈妍開口，就將魚拋到岸上，翻身上了馬，他在馬上向沈妍伸手，當(dāng)時冷風(fēng)呼嘯，沈妍裹著白色的狐裘，她并不能算是個很漂亮的女子，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謝燕覺得那年深冬，池塘邊的沈妍很漂亮。

那天他們在天鞍山的雪道上跑過，走過很遠(yuǎn)的路，最后站在山頂上，謝燕望著山底駐扎的營帳，問：“殿下，你為什么來天鞍山？”

沈妍道：“將士在外保家衛(wèi)國，征戰(zhàn)沙場，我總要為他們做些什么?！?/p>

謝燕牽著馬道：“就這樣？沒有其他？”

沈妍看著他，靜靜道：“沒有?！彼α诵?，“即便是為了將軍而來，那也不過是因為你是在為大慶戰(zhàn)斗?！?/p>

謝燕無所謂地笑了笑，他說：“殿下我有點冷，你能不能抱抱我？”

沈妍聞言袖下的手指收了收，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伸手，她的手指很長很纖細(xì)，但很蒼白，她緊緊抱住謝燕，啞著嗓子道：“你說你要還我一個大慶盛世，你要說到做到?！?/p>

謝燕拍了拍她的頭頂，緩緩道：“我會的?！?/p>

沈妍離開的時候，謝燕將那只紅狐托給她：“在外行軍，不太方便，殿下替我養(yǎng)著吧。”

沈妍在馬上點頭，然后打馬而去。就跟當(dāng)年在春陵城一樣，走得果斷而灑脫，沈妍一直都是不茍言笑的姑娘，可是她在馬上，在天鞍山的春風(fēng)里，笑得恬靜而美好，如同春花燦爛。

【五】

一年以后，謝燕之名，已是戰(zhàn)場上戰(zhàn)無不勝的神話，他不光成為沈妍心中的英雄，更成為天下人心中的英雄。承德六年，謝燕也終于迫得敵軍休戰(zhàn)半年，他終于凱旋，回到大慶的都城棉城。

承德帝攜文武百官在城外相迎，棉城百姓更是夾道相迎，那是君臣的第一次相見，皇上沈越比謝燕想象中更加瘦弱，他跪地叩首道：“末將謝燕參見皇上。”

沈越坐在鑾輿上，臉色蒼白，緩緩道：“將軍平身。”他說話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威嚴(yán)感，又或許是特地隱去了作為帝王的威嚴(yán)，只是語聲很清貴，就跟他的人一樣，這或許就是皇家特有的氣質(zhì)。

但是他的眼神讓謝燕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帶著某種敵意。但謝燕終究還是不能揣測君心，也揣測不了君心，帝王之心，最是善變。

沈越在宮中設(shè)宴，百官齊聚，歌聲舞樂，觥籌交錯。

就在謝燕醉眼迷蒙的時候，有一只小紅狐竟然穿過一眾舞姬跳到謝燕的桌子上，在眾舞姬的驚叫聲中，謝燕卻抱起紅狐，笑著道：“莫離?！?/p>

眾人一時不知作何反應(yīng)，沈越身邊的太監(jiān)卻懂得察言觀色，示意舞姬繼續(xù)。

謝燕逗弄著懷里的紅狐，不一會兒它卻竄了出去，謝燕跟了上去，就在殿外，他看見了沈妍，紅狐跳到沈妍身上，她在燈火下回頭，道：“我原以為一年時間，莫離怕是認(rèn)不出你來了，沒想到它還是記得你的?！?/p>

謝燕笑道：“都說狐貍奸詐狡猾，我們的莫離卻乖巧可愛。”

沈妍聞言低眉瞧著莫離，慢慢道：“野獸再兇猛被關(guān)在籠子里了，也不得不收起爪牙?！彼α艘恍?，“若是莫離待在天鞍的深山里，也不會像今天這般乖巧可愛。”

她慢慢順著殿外長廊下一排一排的宮燈走，慢聲道：“謝燕，你說這是一只狐貍的幸還是不幸？”

謝燕默了默，沒有說話，長廊盡頭往下望去，就是進宮的宮門，沈妍偏頭道：“皇兄賜給你的宅子，是我替你選的，待會兒宴會結(jié)束，會有人引你前去。”她將紅狐遞給謝燕，“你回京要待半年，你將它帶回去養(yǎng)一段時間吧?！?/p>

謝燕沒有說話，伸手接過莫離，眼尾帶起一絲笑意，他的縉云長袍在夜晚的涼風(fēng)里緩緩揚起。

沈妍的手指搭在長廊的欄桿上，輕輕敲了兩下，許久偏頭笑道：“城里有家小酒館里的酒不錯，改天我?guī)闳?。”她撫了撫鬢角被風(fēng)吹散的頭發(fā)，“我要回去了?！?/p>

謝燕點頭，跟著她一起走回宴會的大殿。沈妍卻在拐角處撞見了沈越，她愣了愣，沈越的表情在朦朧的燈火下看不真切，只是聽見他的聲音清清冷冷的：“你為什么親自給他選宅子？為什么非得選有荷花池的？”

沈妍低著頭，許久道：“你想知道什么？你又想要問什么？”此時此刻，沈妍冷漠得可怕，她看著沈越，許久嘆氣，“皇兄，你不要忘了，我只是你的皇妹?！?/p>

沈越低聲道：“你知道，我們并不是?！?/p>

“在我心里，你就是！”沈妍截斷他的話，“在天下人心里我們就是兄妹，所以陛下，我們之間不可能會有其他關(guān)系?！?/p>

沈越和沈妍，可以是君臣，可以是兄妹，甚至可以是敵人，卻唯獨不能是戀人，這一點，沈妍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

謝燕的宅子距離皇宮很近，就在宮門外的街道上，那該是當(dāng)今皇上給大慶英雄征戰(zhàn)沙場的賞賜。

沈妍幾天后帶謝燕去酒館喝酒，她并不是很喜歡喝酒，每次只是握著酒杯，靜靜地看。那天下雨，沈妍坐在二樓的欄桿旁，道：“謝燕，你此次得勝歸來，可有回故鄉(xiāng)看看家中父母？鄉(xiāng)中親鄰？”

謝燕道：“路過雙親的墳?zāi)梗邢鹿蚣赖??！?/p>

沈妍望著他：“抱歉，我?！?/p>

謝燕微微搖頭道：“戰(zhàn)爭年代罷了。”他看著街道上撐著傘來來往往的人，看著嬉笑的孩童，看著垂暮的老人，他的聲音伴著雨聲，他說，“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換大慶盛世，國泰民安?！?

那天沈妍就知道，謝燕就是那個來結(jié)束亂世紛爭的英雄，他會帶給大慶和平，會帶給所有人希望。

謝燕回來的幾個月時間里，沈妍帶著他走過大街小巷，看過聲色犬馬，看過繁花似錦。

只可惜，說好半年時間的休戰(zhàn)，敵軍提前一月發(fā)起戰(zhàn)亂，謝燕只好又再次披甲上陣，出征之時，許多年輕姑娘來送她們的英雄出征，只可惜那么多的姑娘中，謝燕并沒有看見沈妍。

他坐在戰(zhàn)馬上，看著出城的宮門，許久方才離開。

【六】

事實上，謝燕出征的那天，沈妍去了，她抱著莫離站在城外的大樹后，狐貍嗷嗷，沈妍眉眼沉靜，只是如水的眼眸里有淡淡的傷感，那傷感源于何處，那個時候的沈妍并不是太清楚，等她清楚的時候，已是一年多以后。

一年多以后，是在滄州的渝水河，因為另一位將軍的部署失誤，導(dǎo)致謝燕帶領(lǐng)的三萬大軍遭受敵軍的埋伏，幾乎全軍覆滅，而傳言謝燕死于渝水之戰(zhàn)。

消息傳回京城，傳回沈妍耳中的時候，她跨馬奔出皇宮，就在離宮門幾米處，沈越踉蹌而至，他穿著一身薄衫，是剛從溫暖的暖殿里跑出來，就那樣攔在沈妍的坐騎前。

沈妍看著他，沒有說話，沈越問：“你去哪里？你要去滄州，你要去找謝燕，是不是？！”

沈妍道：“他是大慶的英雄，我必須去救他！”

沈越推開宮人的攙扶，喝道：“他死了！”

“他不會死！”沈妍答得迅速，似乎是意識到對于沈越這語氣重了些，她緩緩道，“皇兄，他是在為大慶戰(zhàn)斗，他就是死，我也得將他帶回來！”

她看了沈越一眼，然后毅然決然打馬而去，身邊什么人都沒有，只身一人趕往滄州，她在馬上，在風(fēng)中流著淚想，那個少年英雄，曾經(jīng)那樣威名赫赫，戰(zhàn)功累累，他不會就這樣輕易死去，絕對不會！

她沒有看見身后沈越哀戚的眼神，沒有看見沈越嘔出一口血。

等沈妍趕到滄州的時候，士兵告訴她，并沒有找到謝燕的尸骨，只找到謝燕上陣殺敵的那桿長槍，她厲聲喝道：“沒有找到尸骨就敢斷言謝將軍已死，這是誰教你們的！去找，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找出來！”

誰都知道，若是謝燕沒有死，那么幾天時間已經(jīng)過去，他早就該自己回營帳，只有沈妍一個人執(zhí)著，執(zhí)著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們沿著渝水河邊一直找到水源下流的峽谷，都沒有找到謝燕，沈妍不眠不休找了幾天幾夜，幾乎快要崩潰，士兵勸道：“殿下，謝將軍他真的去了?！?/p>

沈妍眼神茫茫地看著他，忽然掩面，只一句：“謝燕?！北闫怀陕?。

幾天后，沈妍終于放棄尋找謝燕的尸骨，命人為謝燕建立衣冠冢，她一身素袍坐在謝燕的營帳，用手帕細(xì)細(xì)擦拭謝燕的長槍，許久終于慟哭出聲，她素來都是冷淡沉靜的，此時此刻卻難過得不像樣子。

她的英雄死了，天下人心中的英雄死了，而現(xiàn)如今，大慶的英雄卻只能成為天地之間無處葬身的枯骨，她怎么會不難過呢？

而以后的歲月，她想要祭奠他，卻僅僅只能憑借這一桿長槍。

她伏案慟哭，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有人掀開營帳走了進來，他站在她面前，許久開口：“殿下，我回來了?！?/p>

沈妍猛然抬頭，她望著他，過了會兒她起身緊緊摟住謝燕的脖子，她說：“謝燕，我知道你會回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的英雄怎么會就這樣輕易死了呢？”

謝燕見到這樣的沈妍，卻是似笑非笑道：“怎么？殿下舍不得我死嗎？”

沈妍將臉埋在謝燕的胸膛里，許久哽著嗓子道：“謝燕，大慶需要你，你不能死，你得好好活著?！?/p>

謝燕細(xì)細(xì)端詳她的表情，許久道：“我本以為，你千里奔波趕往戰(zhàn)場，是因為你需要我，而非大慶需要我。”他低低問了一句，鄭重道，“沈妍，你需要我嗎？”他眼神灼灼，靜靜看著沈妍，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不是殿下。

沈妍低著眉眼，沉聲道：“沈氏一族就代表大慶，大慶與沈氏是一體的，所以謝燕，大慶需要你，就是我需要你。”她看著他，眼神冷靜，“在皇族沈氏里，我們的命從來都不屬于自己，我們的心也從來都不屬于自己?！?/p>

謝燕沉吟許久后，低低嘆道：“沈妍，什么時候你才能做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沈妍默然道：“大慶盛世來臨的時候，謝燕，我或許就能如你所愿了?！彼α诵Γ墒悄切]有半分到達眼底，看上去一點都不漂亮。

【七】

渝水之戰(zhàn)的失蹤，謝燕只是混進敵軍營帳刺探軍情，就在他歸來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經(jīng)帶領(lǐng)將士們，攻進敵軍的軍營。夜涼如水，敵軍軍營卻是烈火熊熊。

沈妍騎著馬站在山丘上，看著戰(zhàn)士們歡呼著歸來，黎明的太陽即將升起，她的身影成了黎明里一道模糊的剪影。她該離開了，她剛到滄州，皇宮的書信已經(jīng)跟著來了，沈越病情加重，她不得不回去了。

等到謝燕駕馬而來的時候，沈妍已經(jīng)走了，他只能看見她在馬上的風(fēng)姿，她的一身素白衣裙被風(fēng)吹得獵獵飛揚，他坐在馬上，忽然覺得，他的勝利如果沈妍沒有看見，那該是他的遺憾。

他回營的時候，留守的士兵將沈妍留下的信呈給了謝燕，信紙上只有短短一行字，謝燕看了卻笑出聲來。

信上寫：沈妍于大慶京都，待君凱旋。落款一個妍字。沈妍寫的字真好，該是大慶皇族女子特有的秀麗與傲然。

沈妍回宮之后，去看沈越，沈越向來體弱多病，這次沈妍見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更加清瘦，她叫他：“皇兄?！?/p>

沈越瞧著她，緩緩道：“阿妍，你喜歡上謝燕了？”他很直接，直接得令沈妍恐懼，她看著他，眼里有掩飾不住的驚慌，她訥訥說不出話，沈越卻忽然伸手緊緊抱住她，他很瘦，硌得沈妍很疼，沈越道：“阿妍，你不要離開我，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p>

沈妍本來想說你還有大慶江山，你還有你的皇后，可她說不出口，她知道她說不出口。

沈妍與沈越的關(guān)系是大慶皇宮的一樁鮮為人知的秘聞，沈妍并不是皇室血脈，她母妃當(dāng)年是被先皇強勢帶入宮中，而那個時候她就已經(jīng)有了身孕。

從小到大，皇宮里只有沈越一個人待她好，其他人都嘲笑她母妃的卑賤，她十一歲那年，母妃去世的時候，曾經(jīng)告訴她，并非先皇骨血，要她日后一定要離開大慶宮墻。

知道這件事的，還有當(dāng)時的三皇子沈越，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沈越對于沈妍的情感慢慢從兄妹之情轉(zhuǎn)變?yōu)閮号椤?/p>

他愛她，卻也知道，這份愛永遠(yuǎn)不能被公之于眾。

渝水之戰(zhàn)后，謝燕歷時三年之久，終于將大慶丟失的疆土全部收復(fù)回來，他用傷痕累累的身體終于換回大慶的和平，敵軍也疲憊不堪，雙方都不想再打戰(zhàn)了。

謝燕最終還是做了這場二十余年亂世紛爭的終結(jié)者，他終于為沈妍換回一個和平大慶，可是最后一戰(zhàn)中的謝燕肯定想不到，他會死在這一戰(zhàn)中。

三年來一封封的捷報傳回皇宮，直到最后兩戰(zhàn)的時候，沈越召來了沈妍，遞給她一把長劍，沉聲道：“這是皇室收復(fù)大慶疆土的最后兩戰(zhàn)，阿妍，我不希望謝燕活著回來。”

沈妍凄凄道：“為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沈越厲聲，許是用了大力氣，用力咳嗽，“你是希望謝燕成為死在戰(zhàn)場上的英雄，還是希望他死在高墻之內(nèi)，溫柔之鄉(xiāng)？”

沈妍流著淚說不出話，沈越繼續(xù)道：“我不要他回來，皇族沈氏也不希望他回來，阿妍，你明白嗎？”

沈妍站在空蕩蕩的大殿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輕聲開口：“大慶皇宮埋葬了多少女子的青春和尸骨，我原以為我會有什么不一樣?！彼回５匦α艘宦?，“其實也沒有什么不一樣，是不是？”

帝王之愛，向來都要帶著旁人的鮮血，古往今來從未變過。

第二天，沈妍跨馬奔赴戰(zhàn)場，上一次她想去救謝燕的命，這一次卻是去要他的命，這是天底下最為諷刺的事情。

【尾聲】

所以，謝燕死在了收復(fù)疆土的最后一戰(zhàn)中，就在他在戰(zhàn)場殺敵的時候，沈妍一身白衣一騎紅馬提劍來到青寒山的戰(zhàn)場。

他在萬馬奔騰中沖著沈妍笑，他想，這個姑娘千里跋涉，從歌舞升平的皇城來到死尸遍地的修羅場，來與他共戰(zhàn)沙場，不愧是他喜歡的姑娘，等他回去他一定要娶她。

沈妍的淚從眼眶里掉下來，在混亂的戰(zhàn)場上，沈妍與謝燕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她的劍刺穿了謝燕的胸膛，沒有人看見，更沒有人看見謝燕眼角滑落的淚水?？墒羌幢闼诘袈漶R匹的那一刻，他也沒有放棄要收復(fù)大慶的疆土。

最后終于力竭，沈妍抱著他，哭出聲來，謝燕斷斷續(xù)續(xù)地問為什么，沈妍哭得更兇：“謝燕，你是我心中的英雄，也是天下人心中的英雄，但你不能活著回去，皇兄不要你活下去，那你就得死，你必須死！”

你是我的英雄，但你不能做一個活著的英雄，那是謝燕一生聽過最可笑的話。

沈妍有沒有愛過謝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去殺謝燕，不僅是因為沈越在愛情中容不下他，更因為在廟堂之上沈越也容不下他，他可以是戰(zhàn)場上的英雄，卻不能成為大慶京都里的功臣，沈越登基于亂世，不曾親臨戰(zhàn)場，不曾有頂大的作為，在他還沒有成為大慶的功臣之前，沒有人可以做大慶活著的功臣。

古往今來，皇室向來容不得功高蓋主的人，這是帝王之道。

史載，英雄謝燕死于青寒之戰(zhàn)，青寒戰(zhàn)乃大慶收復(fù)疆土的最后一戰(zhàn)，謝燕靈柩運回京都之時，舉國哀悼，皇帝以百官最高儀式將其下葬。

那座將軍府邸，它的主人住了不過短短數(shù)月，就戰(zhàn)死沙場，那只小紅狐也在他死后的第六年失蹤了。

沈妍回京后大病一場，病中她時時能夠看見謝燕，是謝燕在春陵城的模樣，手持一枝荷花，踏葉而來，醒后卻常常慟哭出聲，因她知道謝燕死了，他沒有死在敵軍的刀劍下，而是死在她的手里，那成為她日后漫長歲月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