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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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質與同一:階層分化與媒體賦權背景下的社會共識*
■ 張梅
【內容摘要】 在中國面臨眾多公共議題的當下,如何在身份各有不同、利益可能沖突的言論場域中構建一定的基本共識,使得各言論主體能夠理性討論、和諧共處已成為現代多元社會一個不可繞過的重要問題。社會共識是由生活在一定歷史—地理時空的群體所共同擁有、自由達成的社會認知和情感,其核心特征為社會性、共享性、自愿性和混合性。當下社會共識構建的深層背景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巨大變遷:一方面社會階層分化引發(fā)了共識生成主體的復雜裂變,另一方面媒體技術賦權引發(fā)了共識表達方式的深刻轉型,兩者的交叉影響使得當下的言論表達圖景呈現出表達主體碎片化、表達訴求沖突化、表達方式激烈化等特征。這為社會共識的構建設置了艱巨的背景,卻也提示了破除迷思的其他可能。
【關鍵詞】社會共識;階層分化;媒體賦權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轉型時期微博場域中社會共識的構建研究”(項目編號:14BXW074)的研究成果。
在“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新媒體時代,網絡對罵、粉絲掐架、名人開撕等現象已經成為屢見不鮮、不時上演的虛擬“景觀”。論壇、博客、微博、微信場域的言論沖突中頻頻出現“美分黨”“五毛黨”、推手、水軍、“腦殘粉”“理中客”等群體標簽,沖突內容從焦點探討延伸到情緒發(fā)泄、人身攻擊,沖突對象從網絡草根延伸到社會精英。如果說網絡空間的言論多元彰顯出近年來輿論場的包容和開放,那么僅僅停留于差異、滿足于差異也將大大強化社會共識斷裂的可能。因此,在中國面臨如此多公共議題的當下,如何在身份各有不同、利益可能沖突的言論場域中構建一定的基本共識,使得各言論主體能夠理性討論、和諧共處就成為現代多元社會不可繞過的一個重要問題。
社會共識,英文為“Social Consensus”。作為一個偏正結構的名詞,其修飾語是“社會”,中心語為“共識”?!癱onsensus”一詞的詞源來自拉丁文,表示“一致地同意(general agreement)”(1),其在19世紀中葉成為英文詞,“在20世紀變得較為普遍,且在20世紀中葉成為一個重要的政治用語”(2)。根據“學術界公認的迄今最具權威的政治學學術工具書”(3)——《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中的解釋,“共識”是指“在一定的時代生活在一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中的個人所共享的一系列信念、價值觀念和規(guī)范”。除去條目中對于“政治意義上”“共識”的專門延伸,該釋義特別強調了共識的共享性與自愿性:對于前者,釋義強調“共識表現的是一種特定時間內的系統(tǒng)狀況”,應與“表示支持具體行為”的“贊成”分開,因為它“必須集合成將要陳述的特定的集體統(tǒng)一標準”;對于后者,釋義強調它“產生于公民的自由意志,并借此使這種自由意志本身成為政治進程的目標、過程和結果的合法性的唯一根源”(4)。
作為一本“撰稿者來自十多個國家,四百余人,均為權威專家”(5)的學術工具書,《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中的條目釋義無疑代表了西方學術界的主流觀點。“共識”的核心是一個群體所共享的“信念、價值觀念和規(guī)范”,而這一群體又是具有時間限定(一定的時代)和空間限定(一定的地理環(huán)境)的,它是實存而非虛擬的,是特定而非普遍的。這樣的限定,一方面,無疑使“共識”這一概念堅實地扎根于經驗研究的土壤,提醒研究者在對它進行理論思辨時,應拒絕脫離時空的宏大概括,而期待具體可感的經驗驗證;另一方面,它的內涵解釋已經無可辯駁地凸顯了社會性特征,突出了“共識”的非個人性與集體性,在它之前加入“社會”二字,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一種“同義反復”,有助于我們更為謹慎地界定“何種社會”的“社會共識”。
與之對應,這一概念的中文應用亦值得探討,因為探討可以使我們確認同一能指在不同語境中的所指是否相同。在中文文獻中尋找“社會共識”的使用,顯現出“社會共識”從人文科學的哲學領域向社會科學的社會學、經濟學、傳播學和法學等領域不斷延伸的脈絡。其中,最早的一篇論文為1991年劉少杰所作的《發(fā)展的社會意識前提——社會共識初探》(6),文中作者將社會共識定義為“社會的普遍同意”,認為社會共識是“社會發(fā)展的社會意識前提”。此種解釋框架將社會共識放入馬克思主義經典的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二元框架中,從“共同”的社會意識角度來理解社會共識。此后,在期刊、報紙和學位論文中斷斷續(xù)續(xù)出現有關社會共識的研究,在2007年以后同類研究逐漸增多,年度文獻數量進入兩位數并逐年增長。與初期從哲學領域俯瞰社會共識的高屋建瓴相比,后期的文獻算是“貼地而行”,越來越多在社會科學的領域進行分學科敘述,并通常在常識的意義上使用“社會共識”概念而不去深究它的含義。此種語用脈絡顯示作為能指的“社會共識”在中文語境中并未出現所指的質變,反而是因常見而忽略對其概念的精打細磨與追根溯源。
好在“社會共識”一詞的日常使用雖然詞義籠統(tǒng),但并非飄忽不定,綜合中文文獻的語用脈絡和英文釋義的普及影響,社會共識可以概括出如下特點:
(一)社會性
針對社會共識自身而言,“社會性”強調共識并非純粹假想、虛無縹緲的精神、思想,而是與社會存在緊密相連的社會意識,對社會共識的考察不能摒棄經驗世界;針對擁有社會共識的主體而言,“社會性”強調其主體是被限定在一定歷史—地理特定時空的社會群體,共識的擁有者并非抽去具體時間—空間限定的“虛擬人類”或“超人類”,而是有著特定生活時代和生活地域的社會群體。
(二)共享性
社會共識的擁有主體并非單數的個人,而是復數的群體。群體的范圍可以隨著國家、民族、地域、性別、種族等不同標準而發(fā)生變化,人數并不固定。擁有共識的主體并不需要是盧梭意義上極端理性化的“公共的大我”“由全體個人的結合所形成的公共人格”(7),而可以采用方法論的個人主義路徑,將其操作化為群體中個人意見的統(tǒng)計總和,起碼在統(tǒng)計學意義上,“共享性”意味著擁有共識的群體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多數,社會共識是某一特定群體中占據主流的“信念、價值觀念或規(guī)范”。
(三)自愿性
《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的釋義中已強調共識“產生于公民的自由意志,并借此使這種自由意志本身成為政治進程的目標、過程和結果的合法性的唯一根源”(8)?!胺菑娭啤睆娬{社會共識的達成來自群體中的個人對共識對象的自由選擇而非強制選擇,個人不僅能在選擇的過程中遠離暴力的脅迫和金錢的誘惑,而且應該面對復數的選項和多元的答案,只有一種選項的選擇不能達成真正的共識。
(四)混合性
“混合性”強調社會共識的多元內涵與層次。從社會心理學角度而言,社會共識自身包含社會認知、情感兩個領域,以社會認知為核心,兼及社會情感。在社會認知中又可再分為對于社會事實的共識和社會價值的共識,而后者為社會共識的核心之核心。當社會共識從內在的心理過程走出,外化為行動時,社會共識就顯現為攜帶公眾意見的表達性行為(expressive conduct),使得內隱的社會共識通過一致輿論的方式外顯出來。
總體而言,社會共識是為生活在特定歷史—地理時空的群體所共同擁有、自由達成的社會認知和社會情感。
社會共識所來源的特定群體是確立社會共識研究的重要指向標。盡管不同社會群體可以有同一共識,但特定社會群體的歷史—地理特性將深刻影響該群體共識構建的可能與路徑。因為本質上,社會共識隸屬社會意識,而社會意識又深植于它所生根發(fā)芽的社會存在之中。本文所要研究的社會共識,其時間定位于當下,其空間定位于中國,鮮明地烙下“轉型期社會”的各種印跡。
從1949年開篇的中國當代史,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的六十多年中,分期各有不同,但最簡約的兩分法是“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為界,分為改革開放前后兩個歷史時期”(9),而在此種兩分法之外的四分、五分、六分、八分法等不過是這一兩分法的細化,其中最為復雜的八分法把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的三十多年劃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改革開放初期(1978—1992)、由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變時期(1992—2003)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初步建立、經濟社會進入科學發(fā)展的改革開放新階段(2003至今)(10)。
作為最無疑義的當代歷史分界點,1978年的中共第十一屆三中全會標明了中國經濟社會的重大轉向,開啟了當代中國的社會轉型?!八^社會轉型,是指社會結構和社會運行機制從一種型式向另一種型式轉換的過程。轉型社會則是指在這一轉換過程中的一種特殊社會運行狀態(tài)。”(11)而中國社會的轉型,在鄭杭生教授看來,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國進入了從傳統(tǒng)社會向社會主義現代化社會轉型的新時期”,香港學者金耀基則認為“中國的社會轉型是從傳統(tǒng)到現代的一個大轉化過程”,中國社會轉型的“主旋律是工業(yè)化”,次旋律是“由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12)。
如果加以綜合,可以看出,1978以來中國自高度集中的計劃再分配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轉型,由初級工業(yè)化社會向發(fā)達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開放化的現代社會轉型,并且,中國社會結構的整體轉變也與之相伴而來,原來計劃經濟時代“單一性、行政性、集中性和封閉性”的社會開始裂解,出現了身份體系弱化/結構彈性增強、資源配置方式轉變/體制外力量增強、國家與社會分離/價值觀念多樣化的重大變化(13)。
作為宏大背景的社會轉型是當代中國研究不可繞過的“深層框架”,任何社會問題的產生原因與解決路徑都無法忽視這一“底層共識”。但細究起來,社會轉型背景與社會共識議題的勾連最直接地體現在兩點:一是社會階層分化,二是媒體技術賦權。前者對應共識生成主體的復雜裂變,后者對應共識表達方式的深刻轉型。
(一)社會階層分化
通常,對社會結構變化更為細致的考察可以借助兩個視角:一是靜態(tài)的社會分層(social stratifica-tion),觀察“社會成員、社會群體因社會資源占有不同而產生的層化和差異現象”,二是動態(tài)的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觀察社會成員、社會群體“在社會分層結構中位置的變化和在地理空間結構中位置的變化”(14)。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學界對于我國社會結構分層與流動狀況形成了三種不同的判斷,分別是以陸學藝為代表的“十階層論”、以李強為代表的“倒丁字型社會論”以及以孫立平為代表的“斷裂論”。
由陸學藝主編、代表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當代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研究”課題組成果的《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一書提出“以職業(yè)分類為基礎,以組織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的占有狀況為標準來劃分社會階層的理論框架”,認為“這三種資源的擁有狀況決定著各社會群體在階層結構中的位置以及個人的綜合社會經濟地位”(15)。據此,他們將當代中國社會階層劃分為國家與社會管理者階層、經理人員階層、私營企業(yè)主階層、專業(yè)技術人員階層、辦事人員階層、個體工商戶階層、商業(yè)服務業(yè)員工階層、產業(yè)工人階層、農業(yè)勞動者階層、城鄉(xiāng)無業(yè)失業(yè)半失業(yè)者階層這十大社會階層(16)。
李強教授根據中國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數據,以“社會經濟地位指數”(socio-economic index)為標準,發(fā)現“中國的總體社會結構,既不呈‘橄欖型’也不呈‘金字塔型’,而呈現出一個倒過來的‘丁字型’的社會結構”(inverted T shaped social structure),即有“一個巨大的在很低社會經濟地位上的群體……在形狀上類似于倒過來的漢字‘丁’字型的一橫,而丁字型的一豎代表一個很長的直柱型群體,該直柱型群體是由一系列處在不同社會經濟地位上的階層構成”。這一結構反映了中國城鄉(xiāng)分立的現象:“構成丁字型結構一橫的,是巨大的農村社會階層;而構成丁字型結構一豎的,則更多的是城市的社會階層”(17)。
孫立平教授認為轉型期的社會正在變成一個“斷裂的社會”,即“在一個社會中,幾個時代的成分同時并存,互相之間缺乏有機聯系的社會發(fā)展階段”(18),“在社會等級與分層結構上是指一部分人被甩到社會結構之外,而且在不同的階層和群體之間缺乏有效的整合機制……在地區(qū)之間,斷裂社會表現為城鄉(xiāng)之間的斷裂”(19)。整個社會的資源配置格局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正在由80年代的擴散走向重新積聚,導致群體間的收入和財富差距拉大、農村和小城鎮(zhèn)凋敝、基層政府的財政能力減弱,社會中開始形成一個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弱勢群體(貧困的農民、進入城市的農民工和城市中以下崗失業(yè)者為主體的貧困階層)(20)。
無論是溫和的“十階層論”,還是警示性的“倒丁字型社會論”和“斷裂論”,都在表征1978年以后中國社會不斷分化的現實。改革以前的中國社會以兩個階級(工人階級與農民階級)和一個階層(知識分子階層)為主體社會結構,彼此之間并沒有高/低、上/下的清晰分層,但當下的社會分層是以職業(yè)分類為基礎,形成了政治、經濟、文化資源的占有狀況不同、收入差異顯著的不同階層。
而當下的階層分化與戶籍、地域等差異因素交叉、混雜時,就形成了更為碎片化的利益群體。這些利益群體是“在社會利益體系中,具有相同的利益地位,有著共同的利害與需求、共同的境遇與命運的群體”(21),處于同一利益群體中的人,可以無組織、不相識,但由于共同的利害關系,將形成共同的利益訴求,而不同利益群體中的人,將形成不同、交叉甚至沖突的利益訴求。折射在社會共識議題中,不同利益群體的不同利益訴求乃至沖突利益訴求將深刻影響與利益群體有直接利益相關或間接利益相關的社會問題認知與情感,以至于孫立平認為當下改革共識破裂的原因在于——“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能夠支配和左右改革進程的,更多的已經是不同群體的利益關系而不再是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在這種情況下,盡管有些改革的爭論仍然在沿襲過去的爭論方式和概念,但內容已經明顯不同。即使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爭論中,也已經越來越多地具有了利益集團的因素”(22)。
(二)媒體技術賦權
人類有史以來的媒介形態(tài)經歷了口語形態(tài)、文字形態(tài)、印刷形態(tài)、電子形態(tài)以及當今的網絡形態(tài)五大變遷歷程。一般意義上,媒介是傳遞信息的載體,但在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看來,媒介即訊息,新媒介的出現意味著人類某一能力的延展,從而結構性地改變了所傳遞信息(內容)的變化。然而,無論是媒介傳遞信息還是媒介即信息,兩者依然將視角停留在傳者—內容—受者的線性模式內,而在信息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看來,“作為一種歷史趨勢,信息時代的支配性功能與過程日益以網絡組織起來。網絡建構了我們社會的新社會形態(tài),而網絡化邏輯的擴散實質地改變了生產、經驗、權力與文化過程中的操作和結果”(23),在此意義上,網絡的力量已經跳出傳播學研究的領域,深度浸潤到政治、經濟與文化的建構中,成為塑造信息社會的第一推動力。
2003年以后,網絡形態(tài)經歷了從Web 1.0時代到Web 2.0時代的躍遷。作為新一代互聯網模式,Web 2.0與Web 1.0的共性在于開放、共享、去中心,但其差異在于后者是以網站主導內容生產,而前者是以用戶主導內容生產,Web 2.0更加注重交互性,以博客、微博、標簽、維基等社會軟件的應用為核心,形成了從Web 1.0時代的少數人生產/傳播內容——多數人接收內容的模式轉向了多數人甚至是每個人都生產、傳播和接收內容的互聯網新景象。
媒介技術的飛速提升產生了事實上的媒介賦權(enpowerment),即由媒介技術賦予社會成員進行生產、傳播和接收內容的能力,與之并行的是社會成員個體傳播能力的迅速擁有和快速增長。
表面上,媒介賦權似乎只是媒介技術的自身進步導致,與社會轉型無關,但實際上,技術的進步正因為裹挾在中國社會轉型的巨大潮流中,才使得這一轉變在中國擁有了與其他國家、地區(qū)不完全一樣的意義??梢詮膬煞矫鎭砜疾焐鐣D型對媒介技術賦權的深刻影響:
一是中國社會轉型所帶來的經濟發(fā)展。改革開放后,中國自初步工業(yè)化社會向成熟工業(yè)化社會甚至是后工業(yè)社會轉變。個體傳播工具的生產早已產業(yè)化、規(guī)模化,無論是電子傳播工具(如電視機、收音機)還是網絡傳播工具(如電腦、智能手機)的生產都已突破改革前物資稀缺的計劃供應階段,逐漸進入供大于求的買方市場階段;同時,經濟發(fā)展所帶來的國民收入增長使得社會成員可以更為便利地擁有單向的電子傳播工具(如電視機、收音機)或雙向的網絡傳播工具(如電腦、智能手機)。這為傳播“增能”提供了現實的“硬件”可能。
二是中國社會轉型所帶來的制度許可。傳播“增能”不僅需要適宜的“硬件”,還需要與之相配的“軟件”,才能使社會成員所擁有的傳播工具現實地運用起來。改革開放后,中國自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媒體的產業(yè)屬性從原來壓倒性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中解放出來,逐漸獲得國家政策的許可和支持。
對媒體產業(yè)屬性的承認和強化造成了原先鐵板一塊的媒體在所有制、組織形態(tài)和內容分類上的巨大差異。在媒體所有制上,出現了國有獨資、國有控股、國有占股和民營資本投資(如民營影視公司、民營唱片公司和民營出版公司等)的分化;在組織形態(tài)上,出現了政府撥款的事業(yè)單位型媒體(黨報黨刊黨臺)和自負盈虧的企業(yè)型媒體分化;在內容分類上,出現了時政新聞媒體、財經媒體、資訊媒體、娛樂媒體、體育媒體或游戲媒體等分化。原先高度集中的國家權力對媒體在政治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方面的全面控制轉變?yōu)橐罁襟w所有制、組織形態(tài)和內容分類的差異進行差異化規(guī)制,通常說來,對國有占股/民營資本、企業(yè)型和財經/資訊/娛樂/體育/游戲媒體的規(guī)制較弱,主要遵循相關法律法規(guī)(如法律《廣告法》《著作權法》以及行政法規(guī)和部門規(guī)章等)對其傳播技術、傳播內容和經營行為進行管理(24),而對國有獨資/國有控股、事業(yè)單位型和時政新聞媒體的規(guī)制較強,除前述方面管理外,國家在資本、人事和意識形態(tài)管理方面均有較強控制??傮w上,原先不加區(qū)分的高度媒體控制轉向強弱有別、有中心/邊緣區(qū)分的差異化媒體控制。媒體規(guī)制體系的轉變帶來了媒體生產內容的巨大擴展,除嚴格受控的時政新聞外,傳統(tǒng)媒體中非時政等媒體內容迅速增長,網絡媒體在轉載傳統(tǒng)媒體內容之余也開始大力發(fā)展自制內容,網絡脫口秀、網絡劇、微電影、網上選秀節(jié)目等不斷精致化、專業(yè)化。
與此同時,以億為單位的網絡用戶、在各種信息獲取類/商務交易類/交流溝通類/網絡娛樂類應用中生產了海量內容。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第36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截至2015 年6月底,我國網民規(guī)模已達6.68億,互聯網普及率為48.8%(25),在以用戶生產內容為典型特征的幾大Web2.0應用中,網民對微信、QQ等即時通信應用的使用率為90.8%,對博客/個人空間的使用率為71.1%,對微博的使用率為30.6%(26)。
6.68億——如此巨量且仍在不斷增長的網絡用戶不僅帶來了媒體內容量的飛躍,更帶來了媒體內容質的轉型。理論上,6.68億網絡用戶均被新媒體技術賦權,可以通過各類社交類應用生產、傳播或接收內容:在以微信、QQ為代表的即時通信工具中,用戶主要用它來語音聊天(84.5%)、文字聊天(83.3%)和使用朋友圈(77%);在以QQ空間、人人網為代表的社交網站中,用戶主要用它來上傳照片(71.2%)、發(fā)布更新狀態(tài)(67.9%)、發(fā)布日志/評論(67.7%);而在以微博為代表的應用中,用戶主要用它來關注新聞/熱點(75.9%)、關注感興趣的人(62.1%)和分享/轉發(fā)信息(58.3%)(27)。這些內容,可以是私人領域的文字、圖片或視頻展示,也有可能是公共領域的新聞追蹤、話題討論和訴求表達,而后者深刻介入社會共識這一領域,形成了新狀態(tài)下的共識表達內容和方式的深刻轉型。
(三)交叉影響
當轉型期社會階層分化的現實與媒體技術的賦權交叉作用時,當下的言論表達圖景不是鐵板一塊、風平浪靜、風和日麗,而是復雜分裂、波濤拍岸、浪花四起,呈現出以下特征:
一是表達主體碎片化。社會群體的碎片化是導致表達主體碎片化的直接根源。當下社會結構層化越發(fā)明顯,然而除分層之外,身份、戶籍、地域、體制等多重因素相互交叉,形成了我國社會從改革開放前的“整體性社會聚合體”向“碎片化”利益群體的轉變(28)。目前中國網民規(guī)模已達6.68億,如果再考慮網民統(tǒng)計中排除了6周歲以下的中國居民(29),則網民實際比例在成人中數值更高、覆蓋更廣,基本可以涵蓋轉型期社會的各個主要階層以及更為碎片化的社會群體。通常,在中國的意見表達個體中,作為公民個人的普遍性意見表達個體渠道少、影響力弱,作為黨代會代表、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的專業(yè)性意見表達個體渠道多、影響力強;在中國的意見表達團體中,作為制度性意見表達團體(如民主黨派/全國工商聯/全國總工會/共青團中央/全國婦聯/地方黨委和政府等)、結構性意見表達團體(如中國文聯/中國科協/社會科學界/僑聯/臺聯/殘聯等)以及功能性意見表達團體(如新聞界、宗教界等)的渠道多、影響力強,而除此之外的社會團體渠道少、影響力弱(30)。社會轉型不僅帶來了以往沉默的大多數——普通公民的個體言論表達,形成了理論上“人人都有麥克風”的轉變,而且?guī)砹酥T多更為碎片化、更為小眾的群體言論表達,如基于共同興趣的用戶分享社區(qū)——豆瓣小組中既有95087個成員的“父母皆禍害”小組,也有393個成員的“中醫(yī)皆禍害”小組以及99個成員的“公知皆禍害”小組(31),其中,集聚在親子關系中受到挫折的年輕人群體的“父母皆禍害”小組自2008年成立后,影響力已不僅僅限于網絡社區(qū)內的群體交流與分享,而是為大眾所知,不少網貼進入公共話題,掀起了家庭倫理領域的熱烈討論。
二是表達訴求沖突化。碎片化的表達主體下掩蓋著各有不同甚至多有沖突的利益追求。面對諸多零和博弈的經濟議題或政治議題,利益相互對立的社會群體有著截然相反的訴求,而面對諸多非零和博弈的社會議題或文化議題,利益并非對立的社會群體則可能浸潤著來自年齡、地域、民族、宗教等因素影響下的多元文化標準,依然會產生交叉甚至對立的表達訴求。而經過媒介技術的賦權,改革開放前受制于有限言論表達途徑(32)的群體訴求從潛在轉為公開,訴求沖突表面化。
三是表達方式激烈化。伴隨著轉型期社會群體間實質性的利益沖突和非實質性的文化沖突,當下言論的表達方式呈現出激烈特點。作為表達的情感程度,激烈與溫和相對。諸多爭議性的社會議題都引發(fā)了明顯的表達沖突,污言穢語、黨同伐異、道德貶損和人格羞辱成為網絡暴力的關鍵詞,即使在教育程度頗高的部分網絡名人中也頻見低俗罵戰(zhàn)。個中原因,除根本的利益沖突外(如有關房地產議題中開發(fā)商、炒房客與剛需購買者等群體之間的實質爭議),還在于一方面的言論匿名,如網絡論壇中的無名大眾、社交媒體中的草根用戶往往因言論匿名或信息低度公開而導致個人責任感降低,表達非理性化,另一方面的圍觀效應,如微博、論壇等網絡媒體因開放性形成虛擬世界的“他人在場”效應,出于自我尊重的基本心理需求,大量的網絡圍觀或想象中的網絡圍觀引發(fā)了爭議事件中的言論表達主體急于證明自己、打擊論敵的諸多行動,從情緒化的網絡罵戰(zhàn)甚至延伸到現實版的網下約架。
如何在一個如此異質的社會尋求共識?階層分化與媒體賦權似乎已經為轉型期社會的共識構建設置了艱巨的背景,卻也在無形中提示了共識構建的可能路徑,即破除“輿論一律”的宣傳迷思,積極認可“輿論不一律”的社會減壓閥功能,同時,在對象選擇中,撤離私人領域,回歸公共領域,向具有重大影響的公共議題集中,在共識構建中,堅守程序正義,區(qū)分事實與價值,在事實陳述上求真相共識,在價值判斷上求底線共識,這或許才是異質社會尋求社會共識的可能路徑。
注釋:
(1) [英]哈德編:《牛津英語詞源詞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頁。
(2) [英]威廉斯注:《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83頁。
(3)(5) 鄧正來:《編譯者序》,見韋農·波格丹諾、鄧正來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4)(8) [英]韋農·波格丹諾、戴徐·米勒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制度百科全書》,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3頁。
(6) 具體操作方法為在CNKI跨庫檢索中,以“社會共識”為篇名關鍵詞進行查詢,共獲得相關文獻278篇(查詢日期2015-6-15)。
(7) 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0-21頁。
(9)(10) 朱佳木:《對中國當代史定義、分期、主線問題的再思考》,《當代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1期。
(11) 鄭杭生、郭星華:《中國社會的轉型與轉型中的中國社會》,《浙江學刊(雙月刊)》,1992年第2期。
(12) 秦曉、金耀基等:《社會轉型與現代性問題座談紀要》,《讀書》,2009年第7期。
(13) 鄭杭生、洪大用:《當代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主要內涵》,《社會學研究》,1996年第4期。
(14) 李強:《社會分層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頁。
(15)(16) 陸學藝主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8頁。
(17) 李強:《“丁字型”社會結構與結構緊張》,《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2期。
(18)(20)(22) 孫立平:《斷裂——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4、59-67、32頁。
(19) 孫立平:《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及其分析模式的轉換》,《南京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
(21) 顧杰善等主編:《當代中國社會利益群體分析》,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1頁。
(23) [美]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569頁。
(24) 謝新洲主編:《媒介經營與管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3-274頁。
(25)(26)(29)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36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2015年7月發(fā)布,第1、25、5頁。
(27)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14年中國社交類應用用戶行為研究報告》,2014年7月發(fā)布,第22頁。
(28) 李強:《從“整體型社會聚合體”到“碎片化”的利益群體——改革開放30年與我國社會群體特征的變化》,《新視野》,2008年第5期。
(30) 此部分分類參見朱光磊:《當代中國政府過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2-89頁。
(31) 成員數據信息來自豆瓣網,數據采集日期:2015年7月28日。
(32) 此處應排除文革初期“大鳴、大放、大字報、大奪權”、學生、工人等群眾組織“全面奪權”的非常態(tài)時期。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毓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