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侖
數(shù)年前,我和王石去戈壁,車壞在路上,那地方跟電影《無人區(qū)》很像,不過連那條最重要的柏油公路也沒有。地上全都是鵝卵石,溫度之高,很快就可以和輪胎粘在一起。
沒有信號,聯(lián)系不上任何人,戈壁一片,也沒什么參照系。一分一秒,我們看到彼此越來越焦躁,我們知道那底下是越來越深的恐懼。
這時候,司機自己下了車,他不斷地看地面,看有沒有車轍。最后他發(fā)現(xiàn)一條最新的車轍,就把車開到上面橫過來停著。他說:“剩下的事情,就只有等了?!?/p>
等待的時間明顯要比毫無辦法的時間好捱,一個小時后,我們等到一輛特別大的貨車。
這件事讓我一直在想,什么是最讓人感到恐懼的呢?不是沒有錢的時候,不是沒有水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車的時候,而是沒有方向的時候,當(dāng)我遇到困難而沒有解決辦法的時候。
方向要怎么確定呢?這來自于你心中的價值觀和是非判斷。有了方向感、有了理想,人會變得快樂,生命會變得簡單。比如錢這件事,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但是我們?nèi)艘簧羁鄲赖氖?,有三件事情“算不準”:第一算不準今后會賺多少錢,第二算不準會有多少幸福和痛苦,第三算不準會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離開這個世界。所以,當(dāng)碰到金錢問題的時候,我們就很糾結(jié),但如果有價值觀、有理想,算賬對你來說就會非常簡單。方向?qū)α?,解決一個問題,就上了一個臺階。
我知道一談理想難免要談到現(xiàn)實。大家總是說“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每一代人總有每一代人的現(xiàn)實。二三十年前所謂的理想,不是個人理想,而是家國情懷。所以在二十年前,我們都是零,我們不能談自己的理想,能談的只是領(lǐng)袖的理想、國家的理想。所以年輕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人,說話用詞都是大詞匯,一開口就是國家、社會。但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人,說的都是小詞。比如說“我喜歡放風(fēng)箏,我要放風(fēng)箏放到全世界第一”。你不能說這不是理想,只是原來的社會理想、國家理想變成了如今的個人理想而已。
對于很多人來說,眼下公司取代了政府,成為掌控他的最大機器,公司的目標再次裹挾了他們的理想。公司要利潤,它便要用KPI、股權(quán)激勵諸種將你控制起來,你的方向被它的方向吞噬。你就會要去掙那些奇怪的錢,那些你作為個人的時候很難會掙的錢――比如利用信息優(yōu)勢向病人賣假藥。
但是,就像我們相信如果國家由良善而理智的公民組成,它便不會去發(fā)動不義的戰(zhàn)爭。公司如果由有理想、有價值觀的人來主導(dǎo),盡管它是一個經(jīng)濟組織,它仍會是一家有社會責(zé)任感的企業(yè),就像有公司所聲言的“不作惡”。
既然現(xiàn)實如此艱難,總要有人要來裹挾、打壓我們的理想,堅持理想是否還值得?論起好處,哲學(xué)里有個經(jīng)典詰問,說做好人有什么好處呢?正確的回答是,成為好人,本身已經(jīng)是一種恩賜了。
當(dāng)我們在一起談理想的時候,猶如爬山之前在山腳下散步,每個人都信誓旦旦地說,“我要上山頂”。爬上去不到三分之一,就只剩一半人了;再往上走,到了最后,就只剩五六個人了,其他人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半山腰上的人都在說風(fēng)涼話,“上去干嘛,一會兒還要下來”,在山腳下的人說,“有這工夫,不如去看個電影、談個戀愛”,所有人都在給自己找理由,最后上了山頂?shù)哪莻€人告訴大家,“我看見了很多風(fēng)景”。仍然會有很多人不以為然,“你說的照片上也有,而且跟你說的不一樣?!逼鋵崳郎降娜撕茈y說是為了風(fēng)景,關(guān)于登山的理由,經(jīng)典回答是,“因為山在那里”。
我們永遠都在講理想,卻永遠都不能夠擁抱理想。在我看來,理想永遠是從現(xiàn)實中孕育出來的,因為不滿,所以有夢想,因為沒有,所以才需要,因為很弱小,所以想強大。簡單來說,現(xiàn)實是“術(shù)”的問題,但理想是“道”的問題。
去哪兒、為什么要去那兒,這是理想回答的問題;怎么去、什么時間去、怎么到達,這是現(xiàn)實中每天要解決的問題。我們每天之所以有能力在現(xiàn)實中披荊斬棘,就是因為理想已經(jīng)給了我們方向。所以,這并非是一個好壞比較的問題,而是,你若沒有方向,你便哪兒也走不出去。如果你一生就是走著環(huán)路,在每一個路口等燈,按部就班一圈圈繞,你是不需要理想的,理想也不是給奴隸準備的。